下雪不冷化雪冷, 带着满大街的喜气,金陵这个年关格外温馨。
只有一处依旧冷冷清清, 因为主人的沉默更加没有人气。
季子星是刚回来的, 三天前他接到了迟惊鹿婚期提前的消息,放下书信立刻启程, 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金陵。
此时他神情阴郁, 坐在正厅的主位上。许是遭了风雪的原因,季子星周身冷得惊人,黑色大氅阴沉得如同不见五指的夜色,袍角乖顺地垂在地上, 像卧在他脚下的黑色猎犬。
堂下跪了几十个侍卫,黑压压一片,恭谨地低着头。松枝穿了一身青绿,跪在最前面,也不敢说话。
主位上的人终于开口:“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写信?”
迟惊鹿的婚事挪到了年关,是十天前就定下的,而他居然三天前才知道。彼时他奉了圣旨,要去地方查案,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是松枝发话,信才到了他手中。
别人不敢说,松枝便壮了胆子道:“您在漷县查案,又是奉了圣旨。八小姐这事突然,我们来不及……”
季子星冷笑一声。
凌厉的凤眼在掌风身上一扫,把掌风吓的语调都变了:“主子,信的确是早就写好的,当时得知了八小姐要在年关成亲的消息,我便给您写了信……”
掌风默默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松枝,没把话说太明显,毕竟大家都觉得松枝的地位很高,他不好得罪:“我就……按照您之前说的,交到府上,让他们给您寄去。”
季宅寄信用的是快人快马,从金陵到漷县,最多两天便能送到,却耽搁了这么久。
季子星没说话,松枝隐隐有些不安。她当时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只是姐姐成亲而已,早回来晚回来有什么关系?她家主子奉的是天子旨意,就算不回来也是应当的,一个婚礼而已,回来再补上贺礼不就好了?
再说……松枝偶然看见八小姐,才知道她就是在季宅挖坑种树的那丫头。季子星不在,府里松枝地位最高,信到了她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多扣了几天。
哪知他竟然风雨无阻地赶回来了,还因为这事大发雷霆。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算是女人的直觉。可这感觉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季子星收回目光,一字一顿道:“好,你们怎么说都可以,现在我没有时间追究。”
成亲之礼午时便要开始,再过两个时辰,戚府的花轿会在季府门口落停。
松枝的身形有一瞬间的恍惚。什么叫……没有时间追究?
披着大氅的男子起身,看了一眼满屋子的人,“所有人都跟我来。”
松枝也要跟上去,季子星回头道:“你留下守着。”
松枝张了嘴想说什么,对上他冷漠的目光,突然觉得有一瞬间的陌生。他做了决定,便是任何人都不能更改。她愣了一下,硬生生把自己的疑惑咽下,轻声道:“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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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季府的喜日子,丫鬟小厮脸上都笑开了花。看到季子星面无表情地进门,丫鬟知蝉忙躬身一福:“九少爷,您回来了。”
他身边没跟着伺候的,但他个子很高,面如白玉,气势非常压人。
知蝉是新来的丫头,却也知道府上九少爷身份贵重,性子阴晴不定,因此她不敢像同别的少爷小姐一般多话。只是看见府外黑压压站了一片侍卫,又听说九公子和八小姐姐弟情深,思量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您一定是来贺喜的吧!喜宴还没开始,您得等一会儿。”
季子星嘴角扯起一丝讥讽的笑容:“老爷呢?”
知蝉朝内院引路,细声软语:“老爷在书房。”
墨色大氅一挥,径直朝书房而去。在漫天的大雪中,如同一株纯黑的高木。知蝉站在原地,一双大眼看着季子星离开的背影,竟然愣住了。直到管事丫头叫她干活,她才回过神来,低着头去端喜糖,脸颊却悄悄飞过一抹艳粉。
季子星站在书房门口,没有进去。
季一宁今日穿得风流,他本来就长了一张好脸,稍作打扮,大有把新郎压下去的气势。但是他的脸色有些沉重,问父亲:“爹,你真要把八妹妹嫁了?她闹得那样厉害,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不忍心……”
等了一会儿,又说:“哪怕晚半年也好,何必这样着急。”
季护龙的声音沉沉:“你懂什么,我是她爹,我岂会害她!”
季一宁沉默,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八妹身份不同……这么多年了,除了咱们,谁知道?她很安全。再说,我们几个哥哥姐姐一定会护着她,不一定非要嫁人!就算这辈子不嫁,府里又不是养不起!”
“你说的轻巧!”季护龙瞪眼,“到时候你们一个个嫁的嫁,娶的娶,我老死了,谁管她?除了丈夫,没人可以陪伴她一辈子,你也不行!”
“你九弟倒是说过,愿意护着她。”季大将军闭了眼,“这么多年,没白养他。”
季一宁:“九弟如今已经是寺卿,未来只会走得更远,自然是可以护住小妹的。”
季护龙不置可否。那日季子星高中,两人在书房密谈时,他便说过会守护八姐。季越音说得不错,若季子星愿意,以后只有小鹿欺负别人的份,她绝不会被人轻看了去。就算真到了那一天,她的身世被揭开,也只有季子星能保得住她。
季子星前途不可限量,又是她名义上的弟弟,是她强有力的靠山。
大将军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那孩子也敬重他八姐。她一出事,最着急的准是他。可他成了探花,以后若做了驸马,是要在公主府长居的,并不能回季宅。加之他性子狠辣,仇人诸多,心心念念要报仇……我怎么放心让他护着你八妹?”
“戚行肆就不同了。他是嫡出的少爷,戚府独子,享受戚家人所有的爱护,等小鹿嫁进去了,也会受到万般宠爱。且他性格爽朗,又有功名在身,虽不一定飞黄腾达,但总能保小鹿衣食无忧,一生平安顺遂。”
说白了,季子星只能是小鹿的最后一道防线,她该嫁人,还是要嫁的。
季护龙在官场浮沉多年,有双识人的好眼睛,自然会挑选心中的乘龙快婿。
季子星默默听了一会儿。日头升起,透过长廊上的镂空雕花照映下来,显出来人清俊挺拔的身影。他最终还是没有敲门,而是转身离开了。绣了银线暗纹的袍角被风吹气,露出笔直坚硬的长靴。
知蝉恰好端着一盆大红的喜糖出来,低着头没看路,直直撞到来人的身上,脸颊蹭过柔软的氅衣,喜糖掉了几颗。
她抬头一看,慌忙道歉:“对不住,九少爷,是奴婢不小心冲撞了您,愿听少爷责罚!”
季子星只是淡淡把喜糖捡起,放在手里摩挲着,这大红色当真越看越刺眼。
谁要吃这喜糖?反正他不吃!
想起方才这丫鬟说他来贺喜的话,心中更为嘲讽。
给季惊鹿贺喜,还要给她带贺礼作为嫁妆,让她把它们带到戚府去……想都不要想!
他把喜糖放在盆里,并没有说责怪的话,踏着长靴离开了。
知蝉愣了一会儿,缓缓挑出季子星刚才拿过的糖。那糖纸带着一丝温度,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木香,很好闻。她看了一眼,四下无人,悄悄把那几颗糖放进衣裳的小兜里。
第67章 “今天是你大婚,该高兴……
年关加婚礼, 镇北大将军府的门口喜庆无比。
府匾上挂了鲜艳的红菱花,硕大的“喜”字上撒着金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闪着雀跃的光。
路过的人都往这边瞧,也想沾沾喜气,却在看到门口面色严肃的黑衣侍卫时害怕地避开了目光。
季子星沉着步子出来, 掌风立刻上前迎着:“大人,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他家主子对八小姐的在意他是看在眼里的, 任他再想装瞎也不行。大人连夜赶回金陵, 一定是要做点什么, 否则带这么多家卫, 杵季府门口干什么?
只是主子的心思他向来摸不透, 不敢妄下断言。
季子星扫了一眼精练的侍卫,沉默地踏上了马车。纤长的手指掀开车帘, 黑睫盖住了眼中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劫过人么?”
掌风心里一阵突突, 他家主子身为大理寺寺卿,每天跟案子打交道, 最是遵守法度, 怎么会问起这个。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想试试么?”
在列的虽然都是军营出身,有一身武艺, 可从未干过违反法纪之事。看季子星低着头在思考什么,掌风心领神会:“大人, 您要劫谁?哪个犯人?”
他知道他家大人绝不会知法犯/法,肯定是在大理寺里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得不用武力解决。
这种事并不算很少见,前年的时候, 他就见过一次劫囚车,当街大打出手,血溅当场,最后人没劫走,倒是全被官府抓进去了。
那场面……就很刺激。
季子星没说话,掌风又道:“不管是谁,大人您一声令下,属下刀山火海也去!”
“那倒不用。”季子星看了他一眼,“没劫过,你们应该是不会。”
掌风原地立正:“不会可以学!”
没经验不要紧,试一次就有了嘛。
马车里清俊的男子笑笑:“很好。”
他放下车帘:“去向阳坡。”
向阳坡是从城北到城南的必经之地,算是小片的郊区,平时没有人去,非常荒芜。
掌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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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映着满眼的红色,目之所及尽是热闹的气氛。鎏金的铜盆里散落粉色花瓣,还带着氤氲的香气。博古架上放着景泰蓝掐丝珐琅的彩瓶,插着几朵梅花,鼻尖轻轻扇动,就能闻到幽幽梅香。
季府的嫁妆不比戚家的少,大将军好像要故意压人一头似的,戚家抬了十五箱,他便备了十六箱。长长的红毯从季府最北铺到最南,一共三十一箱,全都是迟惊鹿的私房。
屋外丫鬟们迈着小碎步收拾,屋里大丫头帮新娘梳妆打扮,一支支金钗在妆台上排列开来,富贵逼人。
丫鬟精心描摹,小心翼翼地用纯红的胭脂在迟惊鹿额上点了朵娇艳的梅花,完成了美丽的梅花妆。
迟惊鹿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头丰盈的乌发高高盘起,梳成朝云近香髻,上头戴了彩宝冠。大丫头的手艺非常好,一丝不苟,只让人觉得貌美精致。她涂了鲜艳的口脂,红得耀眼,如同清晨盛开的梅花。
整个人妩媚得像块红宝石。
季安宁在一旁给她整理着喜服,面色有些一言难尽:“八妹,你这么快就要嫁了……我都没出嫁呢,也不知道爹急个什么,多呆些日子不好吗。”
五哥打趣道:“你是没人要,我们小鹿跟你不同。”
季安宁罕见地没跟季寇玉吵起来,她低头闷了一会儿,默默抚摸着喜服上的花边,突然道:“你等一下。”
然后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跑出去。
迟惊鹿笑笑,却看见一抹青松墨绿风尘仆仆地闯进来,带着风雪的寒气,直奔她屋里。
迟惊鹿讶然:“二姐?你怎么回来了!”
季越音跟着云处深在紫雾宫练功,原本是在闭关的,要到明年开春才回,恰好不错过妹妹的婚礼。所以她已经挺久没见过二姐了。
季越音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气急败坏:“紫雾宫那帮老东西,就是不肯放人,说什么修炼就要静心,不能受外界干扰,我呸!我说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就把这掀了,看你们还拦不拦得住我!”
迟惊鹿一愣,噗嗤一声就笑了,笑完才发现眼睛酸酸的,朦朦胧胧就流眼泪了。
“二姐,你怎么还是这么霸道……那些老东西肯定怕你了。”
“那是啊,他们知道我能干得出来,要不是师父拉着我……”
季越音心里也难受,这一路上她倒没怎么想这事,只一心想快些回府,妹妹的婚礼她绝不能迟到了。
只是看见真人坐在那儿,穿着红喜服,宛若仙子,才发现妹妹是要走的了,再也不在季府里住了。
怎么这么快,好像一点点准备的时间都没给她。
季越音慢慢走过去,摸迟惊鹿绸缎般的秀发,上头插了很多首饰,有些扎手。她又怕把妹妹的妆弄坏了,不敢使劲摸,只能粗粗抚过了,帮她把歪的簪子扶好。
“真好看。”季越音专注地看着小丫头,心里难受的要死,“真是便宜戚行肆那小子。”
迟惊鹿握住二姐的手:“整座金陵都说我高嫁了呢。”
季越音冷笑:“呵呵,放屁。”
两人都故意避开,不谈嫁人以后的话题。迟惊鹿知道,若是她一开口,恐怕就走不了了。二姐说的都是有的没的,可句句都是舍不得。
有时候逃避还是挺有用的。
迟惊鹿嘱咐道:“二姐,以后你可别那么勇了,该低头时就低头,脾气大……伤身。”
季越音笑着说:“好。”
八妹说的有道理,伤人可以,伤己就不好了嘛。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季寇玉从袖子掏了个小东西出来,递给迟惊鹿:“八妹,这是我自己做的,你随身带着,有谁敢欺负你,你就用它……”
迟惊鹿从布包里提溜出一把月牙形的刀。
季越音:“……”
季越音皱眉:“形状好漂亮,这是你做的?”
季寇玉:“嗯啊。”
季越音:“我不信。”
季寇玉尴尬了一下:“三哥也有参与……反正是我俩一起弄的嘛。”
季越音翻了个白眼:“你这不实用,八妹一个弱女子,刀还没出鞘,恐怕就被人夺去了,反而伤着自己。还不如我给的嫁妆好呢。”
迟惊鹿抬头:“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