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麻利地拿来冰鉴和温度适宜的茶水,恭恭敬敬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小姐才醒,吃些凉的能安神,但也不可以吃太多,且得先用热茶暖胃才好。”
迟惊鹿:“……”
她看了一圈,这里陌生而华丽。碧纱橱旁是满工雕花小塌,上头放了沉色桌案,香炉里烧着佳楠,是比沉香更好的木料。
就连地上随意一铺的小毯,都是柔软的羊皮。
迟惊鹿揉揉太阳穴:“你是谁呀?”
丫鬟一笑,温婉端庄:“奴婢名紫檀,是老爷派来照顾您的。”
迟惊鹿:“老爷?”
紫檀:“嗯,季大人就是这儿的老爷呀。”
迟惊鹿犹豫了一下,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有点不确定:“你说的这个老爷,他……年轻吗?”
紫檀捂着嘴笑了:“小姐真会说笑,老爷尚且不满二十,自然是年轻的。”
“季子星?”迟惊鹿有些惊讶,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季宅,窗外的树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丫头也没见过,“这又是哪儿?”
紫檀一边给她热暖炉一边笑:“是季大人没错儿。这间宅院是他买下来的……您不用再看了,这儿就我一个丫鬟。”
是了,拥有自己宅院的人,丫鬟是该叫老爷的。不过她这弟弟什么时候买的这院子,她竟一点都不知道。
迟惊鹿:“季子星人呢?”
紫檀回答:“老爷在前厅忙。他让奴婢告诉您,请您等等他,那边忙完了就来看您。”
迟惊鹿点点头:“行。”
她看着周围,只觉得这里的奢华竟跟季府不相上下。只是这儿的主人明显品味更高,更加低调,看起来很舒适。
迟惊鹿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四处走走吗?”
紫檀一福:“当然可以,老爷说了,您也是这儿的主子,想干什么都行。”
迟惊鹿模模糊糊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可能是昏了头了,也想不出到底哪儿不对。紫檀给她披上暖和的红色小袄,戴了毛手套,她才慢慢走出去了。
这院子真大。她抬头看看,这里应当还是金陵,因为她能听到远处准时响起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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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事已经查清楚了,人也押到了大理寺。
那人叫顾征,是宣平侯的表侄,也是个浪荡惯了的公子哥。他一直叫嚣着自己和侯府的关系,醒了酒还是非常嚣张。所以寺里的人暂时没敢动他,只把他安置在了单独的房里,任他谩骂。
季子星手下的人口风严,直到今天下午,侯爷才知道顾征被抓了,便立刻要上门讨要说法。
来势汹汹,挡都挡不住。
掌风躬身站在季子星的身旁,犹豫着道:“大人,顾征乃是和宣平侯府的表亲,和前大理寺卿刘大人也沾亲带故。侯府又深得皇上爱重,若真是要责罚了他,叫他告到皇上那去……”
一般人可承受不起。
昨夜在隔壁房间,季子星已经示意手下对顾征用武,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伤得不成样子。这要是被捅到皇帝耳朵里,就是一桩动用私刑的案子,季子星才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如果真被有心人利用,就会被牵连。
况且宣平侯府向来名声颇佳,两人真对峙起来,皇帝信谁还真不一定。
掌风是个机灵的,他不仅有功夫,脑子转得也非常快。若不是当初家里太穷,供不起他念书,他现在应当也是个清闲度日的小官了。
他思虑片刻,提出自己的想法:“不如……请大将军把这件事压下来?”
季护龙是镇北大将军,军功在身,权势显赫,可与侯府比肩,掌风想到的确实是绝佳人选。如果季护龙肯出面,这件事还比较容易被摆平。
烛光下的男人轻笑了一声,紧接着空气里就是灼人的沉默。
“用不着。把侯爷请进来吧。”
沈青山气势汹汹踏进前厅时,季子星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听见乎乎风声,他掀了一下眼皮,才缓缓把杯子放下,也没有请侯爷喝茶。
沈青山是宣平侯,顾征是他妻子娘家的表侄子,和他算是远房。季子星不声不响把侯爷的表侄给抓了,这口气他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他年逾五十,两鬓生出华发,非常有侯府气度。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到底是沈青山先开口了:“季大人,不论怎么说,他都是本侯的侄儿,应该查清楚了再下决断。若他真欲行不轨,企图欺辱良家少女,不用你抓,本侯自会把他送上门!”
季子星昨天已经打点过那家店的所有人,威逼加利诱,让他们彻底闭嘴。他必须要维护住迟惊鹿的名声,不能让她被欺负的事传出去,一个字都不行。
他这事做得干净利落,因此,宣平侯还不知道自己亲爱的侄儿得罪的是镇北大将军的嫡出女儿。
季子星没说话。
沈青山皱眉,这个天子钦点的探花他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才知道他实在太年轻。笑话,一个毛头小子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朝廷实在没人了不成?
他从心里看轻了季子星,便道:“可若是季大人无凭无据,又私下里折腾了顾征……本侯不介意向圣上上书一封,为他讨回公道。”
季子星看了沈青山一眼,全然是上位者的气势。他淡淡道:“本官昨夜缉拿犯人,是亲眼看到顾征违逆对方意愿,强行欺辱。”
想到小丫头身上的红痕,还有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他的声音更冷了:“大理寺的侍卫皆可做见证。无凭无据?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理寺乃是圣上亲批审案之地,自然秉持公正,不相信我,也该信圣上英明。”
探花果然善于咬文嚼字,一句话把沈青山放在了天子的对立面,激得他站起来:“你……!”
季子星眸光沉沉,再开口时已然没了方才的温柔,变得凌厉无比:“大理寺办案,什么时候轮得到侯府阻拦。上书天子?侯爷若想毁了这百年名声,尽管去试。”
他想着昨晚被揍得出不了声的男子,声音如同鬼魅:“侯爷若铁了心与我作对,那顾征便是送上门来的把柄,我怎么能浪费?”
“他借着侯府名义四处作乱已不是一两天,真追究起来,是顾征连累侯府。侯爷还要救吗?”
沈青山愣住了。季子星说的对,他确实不该救。他虽是侯爷,但一无军功,二无政绩,爵位是袭承来的,能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保全侯府,全靠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好名声。
他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顾征自称和侯府关系匪浅,那更好,只要侯府敢轻举妄动,便是纵容包庇侯府子弟欺辱少女的罪过。沈青山突然觉得面前的年轻男人心思又狠又深,并不如他想的那样好对付。
沈青山能倚仗的,不过就是侯爷身份。可季子星不会被他压住。
侯爷缓缓坐下,问道:“季大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季子星低低地笑,语调却冰冷:“侯爷您不会出面搅乱此事,除非宣平侯府不想要这个爵位了。”
他看着沈青山的眼神是直直的凌厉:“顾征,交给我。我不会牵连侯府。否则侯爷最好做最坏的打算!”
掌风实在是多虑。季子星用不着去请季护龙,用镇北大将军的的军功压制对方。他是大理寺寺卿,本就可勘察皇族贵胄,有先押后凑的权力。
案子到了他手里,怎么做还不是他说了算?他甚至不用多余的阴暗手段,只要严格走一遍流程,侯府很容易被拉下水。
至少,名声肯定是毁掉了。
名声没了,皇上的爱重也就不再。以后世子能不能袭承爵位,还两说呢。
侯府表亲众多,总有那么些纨绔子弟惹出事的。真查起来,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那他沈青山的爵位能不能保得住,都要看季子星的心情。
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只有侯府来求他的份儿。
细腻的烛光照在白玉般的脸上,年轻男子的轮廓纤长干净,束发的簪带有种逼人的凌厉。沈青山终于意识到,自己惹到的是什么人了。
宣平侯沉默了很久,终于道:“顾征可以给你,但可不可以看在本侯的面子上,对他从轻发落?”
毕竟是妻子的家人,到底也是有感情的。
季子星只回答:“我会按照律法,给他最公正的判决。”
掌风进来的时候,宣平侯已经走了。
季子星问:“小姐醒了没?”
掌风看着远去的侯爷愣神,毕竟是家大业大的侯爷,离去的背影却那样落寞,看着都矮了几分。他回过神来道:“回大人,小姐已经醒了,身体好了不少,正在院子里等您呢。”
季子星的声音变得温暖柔和:“身体不行还到处乱跑,一定是无聊了……我去找她。”
第71章 “让她高兴点吧,有什么……
季子星走到院子里, 看见小丫头在玩雪。
夜晚的天色已经成了深蓝。此时下起纷扬的鹅毛,洁白无瑕,迟惊鹿披着红袄蹲在地上, 就像暮色中鲜艳的红果,安安静静挂在枝头。非常俏皮可爱。
笔直的墨靴踩在干净的雪地上,白雪就悄无声息地化了。
迟惊鹿听到声音, 立刻站起身来,朝着季子星小跑过去。她蹲久了腿有些麻, 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
但是她没有停下来, 经历过不好的事再看到熟悉的人, 突然有种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了, 明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不觉得的。像倦鸟归林一样。
“季子星。”她看着他温柔的眉眼, 记得是他破门而入救了她。她无意识地被他抱着,能听见他胸膛里狂烈的心跳。她语气有点着急:“让我看看, 你有没有伤到啊?”
她记得当时季子星身上是有点血腥气的。
他以为她会问点其他的,竟然是关心他, 明明是她受伤更厉害。他眼尾本就微微上挑,笑意控制不住的时候, 更多了一丝艳色:“我没事。”
迟惊鹿呼出一口气:“谢谢你……多亏了你, 我才没被坏人欺负。”
紫檀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巧笑一声退下了, 临走前还用眼风扫了掌风。
掌风老老实实站在季子星身边,不敢说话, 只能用眼睛传递想法:“怎么了?”
紫檀抿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走啊!”
没看老爷的眼神已经不对了么。
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下,院子里只剩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季子星看着她,红袄脖颈处一圈白色温暖的绒毛, 衬得她像年画上的娃娃,内心十分自责。谢他?有什么好谢。如果他让掌风早些包围驿站,或者早点动手,她也不至于受那样的委屈!
迟惊鹿看着面前人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心想他肯定在因为她逃婚的事情生气。
金陵那么大,戚行肆掌管着五城兵马都没有找到她,却偏偏叫季子星给找着了。金陵乃是京都,大小酒肆旅店数不胜数,找人如同大海捞针。他寻了多久,才在那样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找到了她?
只怕这一趟真是把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
她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吗?”
季子星默默看着她:“气什么?”
小丫头心虚地低头:“气我没有事先告诉你逃婚的事……”
她又补充:“可是那几天你在外头查案子,我怕打扰你,再说你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越说声音越低,站在那里委委屈屈的,像小动物耷拉着耳朵。
不能改变什么?季子星在心里笑,她是不知道他真正的实力吧?怪他平时太隐藏自己,怕她害怕,因为害怕离他更远。那以后就让她知道,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求助于他!
当然,季子星是很生气。气那封信没早到自己手里,若不如此,他一定立刻赶回来,她也不用一个人面对。气他寻她的时候没有更快一些,那就没顾征什么事儿了……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他没保护好她。
她不过是个闺阁小姐,能有逃婚的勇气便已经是了不得了。这次之后他也知道她是个顶有脾气的,还真像小兔子,逼急了就会跳墙。
他问道:“八姐,你真的不想嫁他?”
迟惊鹿点点头:“我不喜欢戚行肆。”
季子星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沉沉道:“那我们就不嫁。”
迟惊鹿抬头,又惊喜又疑惑:“真的?你说话算数?”
“当然是真的……谁若让你嫁了,先要过我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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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过新年了。这里远离闹市,却也能听见鞭炮震天,能想得到金陵城里是多么热闹。
能躲在这里逍遥度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迟惊鹿自然是幸福的。可是……
她有些失落,连和紫檀玩九连环的时候都心不在焉,把玉连环摔在地上打碎了。
紫檀一惊,连忙抓起她的手:“小姐!您没事吧?”
迟惊鹿摆摆手:“没事……只是那玉环看着成色极好,可惜了。”
这宅院的确奢华,随便翻出来一个玩意都价值连城。
紫檀把绸布摊开摆在地上,小心地捡起碎玉,放在布子里,又仔细收起来。她边收拾边道:“小姐可是有什么心事?奴婢看您这两天总是闷闷不乐。”
迟惊鹿噎了一下:“没什么……就是要过年了,我这样逃出来,爹和哥哥姐姐恐怕还以为我真出事了,一定连年都过不好。”
紫檀安慰了她一会儿,等迟惊鹿睡下了,转身到了书房之中。
“你是说,她因为担心季府的人过不好年,而不高兴?”
紫檀点头。
季子星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笔,把练字的宣纸换成了信纸。
“也罢,本来不打算告诉府里的……既然她担心,那便修书一封,报个平安吧。”
洋洋洒洒写好了信,信纸上的字劲逸俊秀,力透纸背。一旦把她尚且平安的事告知季府,他都不用想,便也知道会是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