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你在想着什么?”林夫人在车中,发现姬嫣有片刻的晃神,便信口出声一问,姬嫣回过神来,只见林夫人妙目望着自己,她稍稍定了定心,佯作什么也没想,林夫人却已经了然,微微笑道,“呦呦,其实从皇家出来的女子,再嫁,也是有先例的。”
姬嫣微讶,母亲为何突然说这个?
她现在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当中挣脱出来,可半点这个意思都没有。
可是,她又确实有几分好奇,莫非还有什么好办法?
林夫人道:“前朝时,有一个按照律例应当剃度为尼的妃嫔,出家舍业,法号慧真,在宝云寺中修行三载,后来新帝登基,恰逢天下大赦,她的旧时相好、有功于社稷的柱国将军请旨让新帝为他与慧真尼姑赐婚,新帝便准了慧真剃度还俗。”
林夫人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完全没挪开一下。
她留心着姬嫣的神色,看她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倘或有,姬家也有很大的希望能为姬嫣挣得一个这样的机会。
不过前提是,那个要娶她的人,须得有功名傍身。
就现下来说,萧也还远远不够,只是若有心,以萧氏为底将来出将入相也并非不可能,那就可以早做打算了。
姬嫣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若有所思。
“娘,我是不想拖累了萧也哥哥。他是很好的人。”
“他也喜欢你。”林夫人强调道,“我看得出来。”
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姬嫣扶了扶额头。她确实没有这样的念头,一段失败的婚姻已经让她身心俱疲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已不敢再迈出那一步。
林夫人握住她手,道:“呦呦,娘只愿你嫁得如意郎,但也不会逼你,只希望你莫将自己封闭起来,和萧也处一处呢?只要事先说清楚,要是处不来情意就退出,这样对他,也是公平。娘深信,这么多年他孑然一身,定是在等你。”
当初倘或不是老族长逝去,姬嫣不得已守孝三年,或许萧家的聘礼已经送上门来了。
只可惜出了孝期,却赶上烈帝见缝插针的一场赐婚。
林夫人为此同女儿谈过心,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天家,那太子年幼失母,从没有人管教,未成年便战功在外,性情阴沉,不是什么良人,女儿对他,却有些仰慕之意,当时林夫人便不好再阻止,现今看来,倒是她料对了。
“娘,这也太快了,我才刚刚和离……”
林夫人指了指她手边的箱子,“可这么快,你就拿人手短?”
姬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默了半晌,她点了下头:“好,倘或云回哥哥不弃,下次我便告诉他,愿意与他相处一试。只是成与不成,谁也不敢保证,就算是不成,也……我只想不伤了大家的情谊。”
“这就对了。”林夫人握住她手。
好像林夫人已经笃定了,她最后一定能喜欢萧也。
第31章 醋海翻波
姬嫣回到家中, 板凳没坐热,叶芸娘从前院回来,告诉她一个消息:“娘子, 从骁骑营里传回来的,说是咱们郎君将太子殿下给打了。”
姬嫣听完晃了个神:“他没受伤么?”
叶芸娘听他语气急切,也是一愣:“谁?”
“自然是兄长!”
姬嫣放心不下, 匆匆忙忙起身要去看他,叶芸娘反应过来,含笑压住她的胳膊,“没大碍, 只是郎君打了太子以后,就自己领了三十军棍的罚,现在人趴在床上下不来呢,都这些天了, 一见光还喊疼。”
姬嫣一顿, 登时也醒悟过来, 蹙眉道:“哪里是见光便疼了,只怕是知晓新账旧账, 该一起算了,躲起来不见人罢了。”
叶芸娘惊疑不定:“那娘子这是要?”
姬嫣已经迈出了门槛:“去看看他。”
姬弢的住所与姬嫣相隔不远, 望风的小厮元宝一早看到了娘子朝这边过来的身影,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 于是拔足飞奔到姬弢跟前告密, 姬弢侧歪着身子摘了一串水晶葡萄,不剥皮就往嘴里送。
正要炫耀一把自己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本事,一听妹妹来了,吓得脸色发绿, 撒手扔了葡萄就往床上倒。
这下没注意,正面朝上屁股摔在了床上,疼得呜哇一声喊叫,元宝协助他手忙脚乱地将被褥拉上来给郎君盖上。
姬嫣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响在门外。
未几,传来清脆的叩门声,三下,不轻不重。
那是妹妹的标志敲门声音。
“兄长,睡了么?方便进来么?”
姬弢险些魂不附体,将被褥拉到脖子上,朝元宝使眼色。
元宝清一清嗓:“呃,这个……郎君已经睡下了,娘子换个时辰再来吧!”
姬嫣笑道:“青天白日,怎么睡了?”
元宝与姬弢悚然一惊,门就被破了,大把的阳光抛撒进来,晃了姬弢的眼睛。
他出于本能的畏惧,屁股朝里头挪了挪,接着便开始叫唤,嗷嗷喊疼。
元宝咽了下口水:“娘、娘子,郎君屁股疼……您不便探望。”
姬嫣看了一眼床边上演戏拙劣的姬弢:“我担心兄长,故来问个讯,你先退下吧。”
元宝扭脖子转向姬弢,姬弢满脸的骨骼肌肉写着拒绝,哀求他留下,元宝最终……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兄长。”
那梦魇一般的声音跟着就在头顶炸开了。
“呵呵,呦呦,你,听说你从慈恩寺回来了,那老和尚还上道么?”
姬嫣坐在姬弢的床边,看他挤出假假的笑容,讨好似的拳头捶她腿。
如若不是看在他是为了自己的份上,这次,只怕没那么容易过关。单父亲那边,就过不去。
姬嫣见他,领了三十军棍,屁股肯定打得皮开肉绽,但额头也没落好去,像是紫了一块,不禁一奇:“太子也还手了,你们是互殴?”
姬弢脸朝天边嘚瑟至极:“没有。他没还手。”
“告诉你妹子,他让我打得可惨了,鼻梁底下两道鼻血哈哈哈哈,总算报了一箭之仇,给妹妹出了这口恶气。”
“那你这脑袋……”
“哦,”姬弢伸手摸了摸脑袋上那大包,不遗余力地向她解释自己的英雄战绩,“这是我用铁头功给他磕的,你放心,他的脑门比我只坏不好,说不定破了相了,我看他以后怎么拿那张破脸招蜂引蝶去。”
姬嫣皱眉:“你将太子打成这样,不怕他记恨么。”
姬弢摇了摇手:“我看他也不会对我怎样,自己领了罚,就算过去了,以后我不冲动了。”
可怜唧唧地看向姬嫣,“呦呦,莫告发我。”
现在父亲还不知道这事。能瞒则瞒,要是瞒不住,呦呦可得替自己美言两句,不然这好不容易好全的臀部又要遭罪了。
姬嫣盯着他,眸光冷凝:“你实话告诉我,你将他打了之后,他什么反应,可曾说要报复姬家?”
姬弢一愣,心道自己和太子现在不说妻兄和妹夫的关系,但也是一道混迹行伍的,活捉藤原之后也算是有了交情,行军打仗的男人动下拳头怎么了,就算是平日里切磋也没少了去,王修戈看着也不像是度量狭窄的人,真犯不着计较这种小节。
但妹妹这么一问,姬弢不得不想起来,当时他打了王修戈之后,对方的神态表情,一脸颓丧和郁闷,至于他说了什么——
“对了,呦呦,他让我来问你,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突然不要他了,让我问问你是因为什么突然要和离。”
其实当时姬弢想的是,他妹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怕是有些大条的男人,自己哪里惹了人都不知道,还觉得挺美,无论自己怎么糟糕,女人都是自己的跑不了。
这种自信,常见于贵族男人之中,身份越贵重,就越自信。
姬嫣困惑:“他竟真是这样问的?”
姬弢鸡啄米式点头:“是的,不过我看他还挺懊恼。想来是一国太子,被抛弃了,面子过不去吧,妹妹,就这种人,揍一顿算是轻的了,咱以后都不想了,下一个更好。只要你想要的人,山大王哥也给你抢来送你。”
姬嫣忍俊不禁,“你省省劲吧,这伤还没好呢。”
“嘿嘿。”
“姬弢,我告诉你,这件事可大可小,虽然你揍他是为了给我出气,但我其实并不想揍他,现在无事就是最好了,若是捅到父亲跟前、皇上跟前,我恐怕是保不了你。”
姬嫣爱莫能助地悠悠叹气。
姬弢一愣,眼睛瞪得铜铃大:“什么,你不想揍他?”
“对,不想,”姬嫣道,“离就离得干净了,不再喜欢,也不会恨,彼此无关就是最好的。”
姬弢想了想,点头:“你说的是,是哥哥又冲动了。”
听母亲这些日子以来的抱怨,姬嫣对姬弢也是怒其不争,“你冲动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了?不留口信,瞒着我们,就私自上船要去缉拿海盗藤原,你可知,你是姬家的嫡郎君,不能有闪失。”
姬弢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被姬嫣冷冷的目光盯着,他改举手求饶:“不敢了妹妹,哥再不敢了,饶了我,饶了我。”
姬嫣从袖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他榻前的凳上。
“额头上的伤也该抹一抹,别破了相,仔细母亲罚你。”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林夫人就担心姬弢好生地毁了自己的脸,将来娶不到媳妇儿。
姬弢连忙收好,双手握紧,笑嘻嘻道:“呦呦毕竟疼哥,哥知道。”
没白替小白眼狼打架。
“……”
……
姬嫣回寝房,将萧云回的琴谱和技法书册整理好,连同上次他送的,姬嫣从东宫离开时也一并带回来了,都罗列整齐。
只是,她一上手便发现从前闺阁里放的这把琴有些松动了,音准差了千里,问璎珞:“金陵城中可有好的琴坊?”
璎珞道:“这奴婢得去问问。”
姬嫣点点头:“你这就去,我要重新斫一张琴,要凤桐木伏羲式。”
“嗳。”
璎珞去了。
直至黄昏才回来,她带来了信儿,道:“这金陵城的琴坊共十九家,经营得最好的要数雅思居,但奴婢去看了一眼,排了好长的队,奴婢好不容易才排到,给娘子下了一张琴,但照他们的说法,这单号得排到三个月之后了。娘子,您急着要么?不然,咱们就先去问问他们琴坊的掌柜?”
斫一张琴绝非易事,只是琴坊自有章程,特定的木料都是有的,工艺也应当很娴熟,还需要等三个月,确实有点太久了。
“等皇上寿宴之后,我再上门去问吧。”
“是。”
烈帝登基二十多年,今年才满了知天命的岁数。因合整数,故而提前操办。
地点定在千岁宫。
千岁宫是前世烈帝退位之后颐养的地方,是金陵城郊的一处行宫。行宫规模比皇宫也不逊,有宫室万千,三出阙林立入云,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堪比上林的御苑。文臣武将,均可走马射猎,倘若不是因为行宫不得常开,这金陵子弟,谁人不想在里边游目骋怀。
转眼便是天子寿辰。
依照惯例,姬家也在受邀之列。
名单上只有三人的份额,姬相便只带了姬弢与姬嫣。
姬弢心性不定,又好高骛远,照姬相的话来说,应该让她见识见识金陵才俊的实力,今后保持谦卑谨慎,不得肆意妄为。
之前听过母亲说的话,姬嫣如今看父亲,心里有不小的埋怨,但父亲对于培养姬弢成为姬氏的家主上确实也用尽心力,被寄予厚望的兄长,希望今后能够真正地稳重起来。
行宫外禁军列如星宿,宫内还未开筵却已是宾客满座,觥筹交错,起坐喧哗。
姬相在朝威望甚重,他一到场之后,立刻便有官场同僚与他寒暄。
眼见父亲走远,姬弢便将姬嫣拉着躲到一旁,“呦呦,这次胡邦的理族人也派了他们的部落王子察罕落木前来,我指给你看。不愧是番邦小国,脸上画的青一道白一道的,比倭寇还糟心。”
姬嫣却听见“理族”二字,眉头急剧跳动。
现在的理族,尚未自立为国。
她赶紧按住姬弢的胳膊:“不要去招惹他们,理族人狡诈,善使诡计。”
理族枉顾大靖将其从北夏灭族的危难中挽救的恩情,撕毁与大靖的百年旧约,擅自立国,更挑衅大靖的边境,如此反复无常恩将仇报,说一句“狡诈”姬嫣以为轻了。
姬弢很是惊奇:“怎么了呦呦?”
不怪姬弢奇怪。
北夏对外用兵多年,出了大靖,谁都打赢过并侵占过土地。理族是发源于幽州的一个小部族,当年因为旱灾而西迁,与北夏狭路相逢,结果惨遭屠戮,险些灭族。也是玄甲军杀了一个回马枪,顺手保住了理族的火种。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的玄甲军,与王修戈无关。
大靖给了理族边境的一块土地,让他们自力更生,但必须作为部落土著臣服于皇权。几十年来,算是相安无事。
“和倭人一样,我以为有些人骨子里的野蛮难以驯化。”
姬嫣话音落地,姬弢正点头,身后传来一道清澈温和的声音:“呦呦,你也在。”
姬弢看向姬嫣身后,“原来是萧也。”
姬嫣愣了愣,转身,也见到了殷红如血的几株茱萸树后徐徐而来的萧云回,白衣胜雪,郎艳独绝。
这里人太多,男子和女眷都有,说话并不方便,姬嫣赧然了下,踮起脚尖对姬弢说了一句话。
说完便埋着头转身走了。
姬弢一脸震惊地看着妹妹消失的身影,又看向面前芝兰玉树般的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