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第一钗——风储黛
时间:2021-10-11 10:10:18

  “万事起头难,地上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路走的。路是自己蹚出来的。”姬嫣很笃定。
  其实只要她能想得开,林夫人也不说什么了,她叹道:“呦呦,前太子……是为你而死,娘知道你的个性,这样的深情,你心里定然难过,母亲不说,是怕触你伤心的事,可是,我也害怕你一直闷在心里头,你实话对娘说说,你心里的感觉?”
  姬嫣的双脚轻轻点地,眉眼微垂,“我已经放心里锁起来了。”
  林夫人诧异,只见女儿微微一笑,像是释然了:“以前我总觉得他对不起我,其实,他不欠我的。娘,女儿曾经真的,很喜欢他,这辈子从没像喜欢他一样,喜欢过别的男人,他是伤害了我,但也教会了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命如浮游朝生夕死,选择自己最想得到的,好好珍惜就足够了。女儿以前看不清自己的目标,以为随波逐流,和大家一样地尽一个女子的本分,就会幸福了,就像平英郡主说得那样,一个女人一生终究要托付给一个男人。但是我试过了,不行,我不快乐。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快乐,和云回在一起也没有快乐,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迎合于人,没有能够做真正的自己,就像一条船驾驶在海面上,四处茫茫,不知道往哪里靠岸。直到现在,跟着李先生读了这么多文章,以往的困惑也迎刃而解,茅塞顿开,原来天地这般广阔,若没有情爱,也还有那么多的事等待着我去做,我突然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我现在的念头,就是做好姬氏的族长,既能让父母能够无忧,也能让兄长能够放心施展他的抱负,更是完成我心中的宏愿。虽然累,但是这几年来,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开怀、自由过。余生漫漫,我要好好地活着,不枉费大家对我的关怀疼爱,也不枉费他用性命换来的我的生命的延续。”
  “母亲,你看我的手,”她将肿得高高的两只酱香小蹄子拿给林夫人看,“虽然先生打我,但我还是很感激他,一点都不疼。只要我能一直这样向我想要的方向前行,我就会很欢喜!”
  林夫人怔怔地,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裙裾飞扬、骄傲娇憨的小呦呦,那真是太久没有见到过的风景了。自从一直最疼爱她的祖父突然病逝以后,她仿佛就再也没这般舒心惬意过。
  林夫人心头感慨万千,重重地叹了口气,也点了下头,“好,娘帮你,这就对你将管家的本领倾囊相授,今夜就不走了。”
  姬家那帮老东西,下个月就要派来两个人考察姬嫣的管账本领,现在突击一下,凭女儿的聪慧,定能青出于蓝。
  这厢母女两人挑灯夜战,姬昶一人独守空房,来到夫人的房中被告知夫人留在了娘子那边时,姬昶叹了口气,一个人卷着留有夫人体香的被褥一觉天明。
  姬家宗伯里的人都让他各个击破,一个个打点好了,想来不会为难呦呦的,夫人这般用心……他也不好说什么。
  到了月初时,姬氏果然来了人,带来了一波旧账,当场考察姬嫣的记账和算账能力。
  这波旧账是原先姬昃留下的一笔烂账,本来林夫人已经抹平了,还留了这么本东西没扔,本来是劝诫后人谨记时刻保有忧患意识的,现在正好被用来考考姬嫣。
  姬昃做的亏空,主要在于日常器具的花销,譬如瓶器,各种窑里烧出来的瓷器成色不一,容易鱼目混珠,再便是女眷们的首饰,少一两颗珊瑚石或是缺一二两和田玉,看起来也差别不大。但其实只要有心,再细小的漏洞也会被发现。
  姬嫣对此对答如流,虽然这两位来自河东姬氏的宗族叔伯一开始就受了姬昶的收买,本没打算为难姬嫣,但面对她上呈的答卷,心头还是满意的。收卷之后,对姬昶说了“放心”二字,便告辞了。
  姬嫣松了一口气,对母亲和缓地一笑道:“那我这算是过了吗?”
  林夫人向她颔首,摸摸她的脑袋:“这只是开始,后面他们只怕是要时不时就来金陵一趟调查,不过,我们有备无患,不论他们怎么考,都只管拿出自己的本事来,不愁过不去。”
  这点是自然的,何况有父亲在,姬嫣悄悄向姬昶递了一个眼神,略有几分底气不足。
  一切本来有条不紊,姬嫣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与过人的天赋,加上两辈子的见闻,在姬家立足越来越稳当,继任族长的阻力愈来愈小,但突然,天有不测异象。翻过年的三月,烈帝突然龙体违和,起初只是头痛,身体疲乏,但后来愈演愈烈,竟然一病不起,诸位太医束手无策,罢朝七日之后,人心惶惶,都在劝诫皇帝早早立储。
  烈帝思量之后,与当晚,召见益王于太极殿,授予太子印玺,加紫绶金冠,降旨云,一旦天子身怀不测,由八皇子益王继位。
  这道圣旨下了没多久,烈帝就瘫痪了,再也没有起来。
  烈帝不能理事,益王在万众瞩目之下登基为帝,修改年号为天授。
  天授元年,袁太后突然与宫中染上瘟疫暴毙,之后,楚王大抵是不能接受生母之死不明不白,疑心有人暗中谋害,一怒之下要杀进宫闱清君侧,可惜浩浩荡荡的叛党,遇上固若金汤的宫城,再一次兵败如山倒,事后楚王没有皇叔王白鹰那样好的运气,兵败被俘,囚于掖幽宫思过。
  是夜,无星无月,掖幽宫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楚王在不见天日的黑暗当中瑟瑟发抖,直至大门打开,少年皇帝的峨冠博带迤逦晃过眼帘,楚王惊骇不能止:“灵经,你我是亲兄弟,你难道真的要将三哥一辈子囚禁于此么?”
  王素书的黑眸沉沉,一瞬不瞬:“我们是兄弟……么。三哥,如果你此次事成,是否此刻被囚禁在此地的人便会是朕?或许,三哥比我更绝,会杀了朕。”
  楚王骇然:“不,不不,你怎会这么想?我母后是被妖邪所害,灵经,我是为诛妖除邪而来。”
  王素书薄唇微曳:“你还当朕是三岁小儿么。”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至亲兄弟。王素书甚至觉得,袁家的阴谋与三哥无关,只要三哥与袁氏割席,大家永远做最亲近的兄弟就是了,但终究是一场梦。今天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是二哥一手推他上来的,但既然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就要稳稳当当地让它永固,实现前人的遗愿。
  “这个地方,曾经囚困二哥三年,现在,三哥也在此修行三年吧,到那时,朕为你安排一条出路。”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然而其中的威仪甚重,令楚王瞬间怀疑,他的意思是三年之后,便要让他人头落地,给他安排一条黄泉路。
  他顿时萎靡地瘫坐在地。
  王素书道:“你放心,三哥府上家眷,三嫂还有你的长子,朕都已经安排妥当。”
  从掖幽宫出来之后,王素书对身旁的近侍官道:“摆驾,姬府。”
  “是。”
  天子驱车前往姬府,入门,姬昶早已得知消息,率一家老小前来相迎。
  王素书越过了姬昶,径直对姬嫣道:“朕有话与姬娘子详谈。”
  便与姬嫣相与,一前一后分花拂柳,步入内庭,姬嫣一路沉默无声,只在王素书脚步一转,朝着梦安堂走去的时候,姬嫣突然出声:“那是采采的地方!”
  王素书停下了脚步,“朕就是要过去看看。”
  姬嫣叹了口气,只好跟在他的后脚,往梦安堂走,沿途,王素书的嘴角越弯越高:“这几年,他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没有。”姬嫣如实回答,“她也许不会回来了,也许,要过很多年才会回来。”
  王素书已经推开了院门,这里,草木萧疏,偏僻幽静,藤萝翠竹入目挂绿,王素书停在了门口,左右扫了一圈,低声地笑了一笑:“朕是皇帝。朕如今是皇帝了。”
  姬嫣不明白。
  王素书袖中的手攥紧,额角绷出了青筋,但他的脸色看起来仿佛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声音依旧那么稳定,只是不见了往昔的清澈和不谙世事,“朕曾经还以为,等一切尘埃落定,朕就可以撇开一切去那些找他,就算不为世俗所容,也要与采采厮守终身。可惜,二哥将朕推到这个地步,朕已无路可退。”
  “姬娘子,你知道么,”王素书转过面,俊脸寒得像块冰,“如果能得采采,朕愿意放弃一切,朕根本从来不稀罕皇位。”
  这一双眼眸,太过清冷,甚至偏阴沉,恍惚那一瞬间,姬嫣还以为是看到了王修戈的眼睛。
  太像了。真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纵然当初的益王小殿下千般不愿,他终究还是活成了他最不想面对的模样。
  姬嫣沉默了,沉默之后,她迟疑地道:“皇上,今日已经是坐拥天下之人,有些儿女私情,已不适宜再想。倘若采采是女儿身,她固然可以入宫终生陪伴着你,但可惜不是。也许是皇上和采采没有缘分。”
  王素书挑唇,像是认同了姬嫣的话,“也许。”
  但随即,又摇头,笑道:“是朕的一厢情愿,采采根本不知道,也从未喜欢过朕。”
  他迈入了梦安堂的门槛,朝里走去。
  姬婼的房间陈设几乎一切照旧,没有人动过,王素书是第一次来,但却仿佛已经熟门熟路。
  那一天,姬嫣守在梦安堂外,看着天子一个人在里边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日色偏西,天黯淡了下来,终于,那抹明黄的身影踱出了梦安堂,姬嫣的眼睑已经困得撑不住,皇帝向她走来,路过姬嫣之际他的脚步稍歇,颔首,压低了喉音,道:“姬婼于朕的心头已死,往后,朕不会再来了。”
  姬嫣向他行礼:“恭送皇上。”
  姬嫣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之后没过多久,便传出了为新帝选妃的消息。
  选妃大业办得如火如荼,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宫中多了贵妃、德妃与贤妃。
  无论在朝在野,都听到一片津津乐道之音。只有姬嫣曾经看到,在那个漫长的黄昏,少年皇帝从梦安堂离开之际,眼中浮动而过的一抹潋滟的水光。
  河东姬氏再一次派出了两个人来考察姬嫣的策论,这一次,姬嫣拿出浑身解数看家本领,也顺利通过了,经由几位宗伯商议之后,他们肯定了姬嫣担任姬氏族长的能力,但同时设限,倘若再姬嫣的带领下,姬氏的决策出现重大的失误,他们依然可以随时请愿更换家主,倘若取得祠堂所有的宗子的同意,就可以撤换掉姬嫣,以免重走姬昃老路。
  由是,姬嫣得以上任,成为了姬氏亘古以来未有的第一任女族长。
  在姬嫣的任上,对外孑然中立,不与任何世家有人情联姻,姬氏子弟一律洁身自好,自由婚嫁,避免在朝中结党,对内则拔除蛀患,将尸位素餐吃空饷之徒清理出府,缩减不必要的开支,鼎力支持兄长姬弢为国征战,天授四年,大靖终于大胜北夏,却敌七百余里,此战姬弢挂帅,姬氏一门当居首功。
  为姬弢策勋之后,天子又令工匠为姬氏阿嫣勒石记功,便赐名为:金陵第一钗。
  她已是当之无愧的群芳之首,在她之后,也有无数女子纷纷效仿。姬氏的清名不坠,那用以束缚姬嫣,请愿撤换族长的条例,在她生命的日暮之年也从没有启用过。
  姬氏之女姬嫣,用自己的名字,令史书上也永远留下了属于她的一笔。
  (正文完)
 
 
第85章 面具
  河东姬氏的老树在姬嫣的记忆总是翠绿色的, 树枝浓密得好像阳光都穿不过去,十二岁那年,她还是个懵懂天真的女孩子, 在姬弢的怂恿下,常常扮作男人出去,用母亲的话来说那就是“鬼混”, 自诩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为姬氏嫡系的这一代一双儿女感到头痛。
  前不久,听说这两倒霉孩子都弄出了一场不小的动静,将开在徐州城外官道上的一家黑店给洗了。
  之后两人偷偷摸摸回到河东, 一个自觉温书练武,足不出户,一个捡起了女红弹琴,目不窥园。倒是一般的乖巧。
  回来之前, 姬弢还拉着姬嫣的小手, 告诉她:“要干就干大的, 以后哥哥带你长见识!”
  姬嫣心想,大的能有多大?凭兄长的拳脚, 左右不过是猴子上树的本领,也就是运气好, 才没有碰到硬茬,要是真肯着了硬骨头, 可有得他好受的!饶是如此, 姬弢回来也没好过,照例让祖父打了一顿板子,老实了。总之,姬弢的不老实表现在方方面面, 但他的老实表现在一面,那就是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
  姬嫣绣花绣得手都起茧子了,无聊透顶,趴在床边对月长吁,叶嬷嬷见了,从身后抱了她的斗篷过来,搭在姬嫣瘦削单薄,犹如一张柔弱宣纸的肩膀上,“娘子近来心思重,总看月亮?”
  叶嬷嬷温柔笑道。
  姬嫣叹气:“嬷嬷,你说今时月,与古时月,是一轮明月么?”
  “这你可问倒我了,”叶嬷嬷不知为不知,只说不知道,转了个话题,道,“家主在金陵为相,夫人也想念娘子得紧,问娘子何时去金陵。这个年,总该要一家团圆。”
  姬嫣摇摇头,从鼻中发出浓浓的缱绻声音:“嗯不,金陵路远迢迢,我才不想去。”
  叶嬷嬷便笑:“娘子和家主祖孙俩感情深厚,连爹娘也不想了。”
  知道嬷嬷拐着弯骂自己没良心,哼了一声,姬嫣道:“主要是金陵不好呀,那楚王殿下和益王殿下现在谁当太子还不一定,看不上袁家的千千万万,宁可扶持一个还没我大的小不点当太子,我看啊,迟早打起来!打得你死我活,爹爹那边,早该急流勇退。”
  叶芸娘不懂得政事,也就不说话了,只道:“对了,今天娘子在屋子里绣花,府上来了一个拜会家主的少年。”
  姬嫣顿时扭头,笑靥如花:“云回哥哥?他来了?”
  “不是,”叶芸娘眼神暧昧地瞥了她一眼,姬嫣一愣,瞬间收起脸上的笑,只听嬷嬷说道,“是个奇怪的少年,他说来给老家主送药的。家主对他好像还颇为赏识,两人谈了一会。人走了,我偷摸上前院打听,听说那少年送来的灵丹妙药,可以治家主的病。”
  “真的?”姬嫣的眼睛更方才更明亮了。祖父断断续续病了很久了,咳疾久不见好,她每每路过祖父的明华堂,听见那一连串的咳嗽声都心忧如焚,就埋怨天底下怎么没有给祖父治病的良药,让他的身体快快好起来。
  姬嫣按捺不住,“我去看看!”
  “嗳,”叶芸娘急忙拦住她,“娘子,天色晚了,明日再去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