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鸾愕然回眸,是齐辂。
暮色渐暗,齐辂点亮船头琉璃灯,持桨拨水,小船缓缓离岸,掀起圈圈涟漪,朝湖心莲塘去。
船不大,还要装荷花莲叶,萧青鸾没让茜桃她们跟来,只吩咐她们去旁边凉亭中等着。
船速稳当,四下通风,萧青鸾倒没觉着晕。
她钻出乌篷,手撑在船头坐下,红莲似的罗裙柔软穿在船边,杏黄披帛下端曳入湖面波纹里。
“齐大人不愧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划船的技艺不错。”
荷风拂面,她心情好,不再计较白日的不快,甚至忍不住夸赞一句。
闻言,齐辂划桨的动作慢下来,眸光在她墨云似的发髻落了落,又望向湖心:“臣长在江南,却未必生在江南。”
萧青鸾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轻笑:“对,听说齐大人生在京城,身子不好,外家惦记,才送回江南养大。”
随口一夸,他倒是严谨。
“齐家对外是这么说的,也不怪公主误会。”
行至荷塘外,齐辂将船桨横在乌篷外,坐到她身侧,萧青鸾以为他是划累了要歇息,便撑着船板,准备起身自己采莲。
刚起一半,却被齐辂拉住手臂,往回一带。
她身形不稳,扑倒在他身前。
凤眸微瞠,愕然凝视近在咫尺的人:“齐大人?”
熟悉的浅香萦绕鼻端,齐辂稳住心神,笑道:“臣只是忽而忆起一事,想向公主禀报,没想到公主这般热情,公主屡番逗臣,是在考验臣的定力吗?”
热情?齐辂在说她投怀送抱?
萧青鸾匆匆推开他,重新坐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明明是他把她拉倒的,却恶人先告状!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她确实有逗他的心思。
“没错,本宫就是很好奇,比起从前的齐辂,你的定力是更好呢,还是更差?”萧青鸾笑笑,收回视线,抬手抚弄身侧亭亭新荷,“说出来,齐大人可能不信,你也曾败在本宫石榴裙下。”
虽然,是被她灌了酒才溃败的,萧青鸾腹诽。
齐辂眸光温暄,凝着她姣好侧脸,颔首:“臣明白了,公主想再破臣的定力,然后不负责任地嫁给陆修。”
呃,这么快就明白了?就算明白,也不必说得如此清楚吧!
萧青鸾指尖微颤,折下一枝荷,捧在身前,望着他的眸光带着挑衅。
猜到又如何,她没什么好怕的,她是公主,齐辂是臣子,吃亏的只会是齐辂。
“公主让臣查蔺九聪的身世,是不是怀疑他是定国公家的公子,陆修?”齐辂顿了顿,手臂撑在她身侧,轻笑,“入行宫那日,臣才知道,原来臣并非齐夫人所生,真正的齐辂早已落水溺亡,臣是三岁左右,被齐夫人买来安抚丧子之痛的。”
闻言,萧青鸾眸光一紧,捧着荷花的手下意识收拢,齐辂也是买来的?
原来,他来行宫前喝酒,不是借酒浇愁。
脑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快速闪过,萧青鸾不敢去抓,她嗫嚅着,惊得说不出话。
“公主可有想过,万一,臣才是陆修呢?”齐辂凝着她,将她所有反应收入眼底,眸中笑意渐深。
“不可能。”萧青鸾下意识摇头。
齐辂倾身,靠近她,气息拂在她脸颊,轻道:“臣答应过公主,定会查清楚,公主又何必急着否认?还是,公主怕了?”
“本宫有什么好怕的!”萧青鸾别开脸,余光看到自己退无可退。
索性站起来,躬身往乌篷里钻,一面回身,冲齐辂没好气道:“你去替本宫采莲,啊……”
话没说完,唇瓣溢出惊呼,萧青鸾没注意脚下,被船桨绊住,身形不稳,朝船舱中跌去。
见状,齐辂倏而起身,身形如电,越过船桨,掌心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扣在她腰际,略一旋转,将她稳稳护在身前。
萧青鸾整个人伏在他身上,侧脸撞在他胸膛,听到一声闷哼,她睁开眼,眸光闪动。
为了护住她,他自己硬生生撞在船舱木板上,该有多疼?
为什么?
一时间,心口涌出无数疑问,眼前的齐辂叫她看不懂。
仅仅,是因为怕她受伤,他回京不好交差吗?
惊魂甫定,萧青鸾小臂撑在他身上,想要侧身从他身上下来。
刚侧身,扣在腰侧的力道忽而收紧,天旋地转,萧青鸾的身子轻轻贴上船板,船头琉璃灯温暖光亮被遮住。
齐辂小臂撑在她身侧,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未松开,居高临下凝着她,眸光深邃,让人心悸的情绪在翻涌。
“可以吗?”他柔声问。
像极了她给他吃忘情丹前,他问她的样子。
船身卡在荷塘深处,惊起花间白鹭,白鹭展翅腾飞,扰乱粉莲碧叶。
亭亭连杆颤动,水波重重荡漾开去。
小船随水波轻轻摇荡,萧青鸾仰面凝着他,蜷长的睫颤若蝶翅,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齐辂轻叹一声,身子缓缓低下,唇瓣轻触她眼睫,掠过她挺秀鼻尖,落定在她艳丽丰润的唇。
第28章 湿透(三更) 臣的定力,并没有公主想……
温柔辗转中, 萧青鸾身形微蜷,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纷涌而来。
繁糜的,滚烫的记忆, 灼在她心口。
这一次,他并未饮酒,可是, 为什么?
噗通一声,船桨滚落水中。
水声穿过船体,响在耳侧,将萧青鸾溃散的理智倏而团凝。
她使力, 在他薄唇上狠狠烙下齿痕。
压迫感稍稍远离,萧青鸾秀眉微扬,眸中恍惚云开雾散,一派清明, 凝着他:“齐大人, 你是在以下犯上吗?”
她本就生得极艳, 此刻发髻微微松散,眼尾勾着一丝尚未散去的海棠色, 似书里走出的专勾魂摄魄的狐仙。
明明是诘问的语气,可她因心慌, 嗓音透着靡丽的哑,说出的话, 蓄不起半丝威严气势。
唇上仍有痛意, 齐辂抿了抿唇,微微敛眸将情丝深藏,起身将她扶起,从容不迫道:“臣只是想告诉公主, 臣的定力并没有公主想象的那般好。”
他说他定力不好?意思不就是,他方才那样对她,是情不自禁?
萧青鸾小腿一软,被他扶住的手臂微微往下沉,她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攀在他颈侧,稳住身形。
对上他含笑的眸,她又匆匆松开,顺势坐在船舱内侧位置上,仰面凝着他每一处细微表情:“可你从前,并不会……”
齐辂身形修长,船舱狭窄,他只得蹲身面对着她,细细替她收拾微乱的发。
话说一半,萧青鸾咬唇止住。
他却听懂她未尽之言,她是想说,他前世并不会这般主动亲她?
指尖勾住她一缕发丝,一圈一圈慢慢缠在指骨上,齐辂动作顿住,眸光落在她略带茫然的脸上:“从前的我所经之事,与现世全然不同,公主记得的那些,臣不曾经历,也给不出答案。在你面前的,是现世的我,公主何不试试,重新认识我这个人?”
他眉宇间俱是认真,却不是端肃冷漠,而是萧青鸾不熟悉的神采。
这些认真,倒映在她明灿的眸子里,萧青鸾眸光微闪,心口胡乱纠缠着的看不见的绳索,似被一道剑光劈开。
她重新找回心跳的频率,明媚又轻松。
总告诉自己已经放下,还告诉自己如何找补回来,实则,她仍是不甘,仍在自苦。
“好。”萧青鸾展颜,笑靥明艳,“本宫重新认识你。”
幸好,船桨一端被茂盛的莲杆兜住,并未完全落入湖底。
齐辂捞回船桨,立在船头,望一眼湖心月影,又回首看一眼船舱。
船舱里,萧青鸾躬身收拾荷花莲叶,并未察觉。
他弯起唇角,缓缓划桨,驶离湖心。
湖边,茜桃、翠翘早已坐不住,先是听到惊呼声,又是落水声,乌篷船被莲塘遮掩,光线又不好,她们恨不得找人去湖心瞧瞧。
眼见着乌篷船往回划,二人忙奔至岸边等着。
咚,一声闷响,船头木板磕在湖岸边。
萧青鸾从船舱里钻出来,怀中抱着一大簇莲花荷叶。
“公主,奴婢们听到水声,您落水了吗?有没有哪里受伤?”茜桃急急问。
花叶遮挡住她半个身形,茜桃忙上前去把东西接过来,打量她。
“本宫没事,船桨不小心落水罢了。”萧青鸾抬手,准备跳下船头。
齐辂递上小臂,萧青鸾自然地扶住,跳到岸边,径直朝寝宫方向走。
身后,翠翘眨眨眼,收回手臂,转而替茜桃分担一部分花叶。
轻轻抵了抵茜桃手肘,声音压得极低问:“你有没有觉得,公主和齐大人,哪里不一样了?”
主子亲手采的,必然是她最喜欢的,茜桃怕把花叶压折,小心地捧着盯着。
听翠翘一说,下意识朝前望去,萧青鸾走在前面,齐辂落后半步,同她说着什么,茜桃收回视线,茫然望着翠翘:“哪里不一样?”
*
“齐大人请看,与曹家相关的卷宗,小人已悉数整理在此。”府衙主簿指着眼前一排架子解释。
眼前的架子只是卷房其中一小部分,其他木架上还分门别类放着许多卷宗。
“大人自去忙,我自己核查即可。”齐辂抽下一册,眸光专注卷宗上。
“小人无事,在此陪着齐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好给齐大人解释。”主簿笑道。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相熟衙差的呼唤:“主簿大人,知府大人有急事相询。”
“这……”主簿环顾卷房,面露难色。
齐辂心下明了,抬眸道:“本官保证不会动与曹氏案无关的卷宗。”
闻言,主簿松了口气,讪笑道:“齐大人说笑了,那您忙着,小的去去就来。”
他离开,顺势带上卷房门。
卷房乃府衙重地,若非知府首肯,闲人一律不得入内,衙差也只能在外看守,防止有人偷溜进去。
他前脚刚走,齐辂便把手中卷宗放回原处,抬眸去看不同架子上的门类。
只要他想看的卷宗,都可以跟曹氏案有关。
很快,他找到存放人牙子出手幼童卷宗架子,相邻的另一处架子,存放着宁阳官绅之家的户籍。
他查遍了,也只未在幼童卷宗上找到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倒是有找到蔺九聪的。
主簿说过,前些年,卷房曾失火,烧毁了部分卷宗,还没完全补齐。
可他和蔺九聪年岁相当,又是差不多的时间被卖到宁阳城,蔺九聪的东西都在,他的却烧毁了。
真的这么巧合吗?
细细比对过后,齐辂愣住,巧合的还不止于此。
有一人,两三岁上,从京城而来,上元夜灯会时被人趁乱拐走,有人特意收买人牙子拐走他,收买人牙子的人,姓陆。
这个人是蔺九聪,也是定国公丢失的独子,同长公主自幼定亲之人,陆修。
一切都太巧了,巧到像是有人故意把东西摆在齐辂面前,等他翻开。
刚把卷宗整理归位,门外院子里传来声音:“主簿大人。”
“嗯,齐大人还在里面吗?”主簿稍稍提起衣摆,走上台阶问。
门口衙差回禀:“还在。”
主簿推开门,见齐辂仍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手中捧着架子上另一册卷宗在看,面色松快。
“齐大人可查清楚了?”主簿问。
“告诉胡知府。”齐辂放下卷宗,大步朝外走去,“本官要提审曹员外。”
卷房里涉及曹氏的卷宗,他早已查证过,不能给他看的,也不会出现在此。
走出府衙,天色暗沉沉,齐辂抬头看看天际,云团厚重,遮天蔽日,似要下雨。
从行川手中接过缰绳,他随口问一句:“长公主今日去的何处?现下可有回到行宫?”
他知道,今日蔺九聪会带萧青鸾四处游玩,萧青鸾也定会赴约,她不听劝,还在暗查国师生辰之事。
“长公主差人来说过,她会随蔺大人去宁江上游大堤。”行川如实回禀。
江堤耗资巨大,就是为整治宁江水患,听说从前每到汛期,若河神相中供女,把人带走,水患很快便会平息。
若相不中,把人留下,退回来,江堤便鬼使神差漏水,堵之不绝。
齐辂曾怀疑江堤有问题,特意去探过,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已有十余年未再进献供女,江堤也未再出差错,齐辂探过一次,便没再深究。
可如今,蔺九聪带长公主去江堤,而当年筑堤之时,蔺巡抚还不是巡抚,是河道按察使。
带长公主去江堤,是蔺九聪的意思,还是蔺巡抚的意思?
心中思绪飞转,齐辂已策马奔至行宫外,坐在马背上,询问守门侍卫:“长公主可有回来?”
“禀大人,尚未。”
闻言,齐辂心下一沉,调转方向,策马便往江堤方向去。
“公子,等等我!”行川在后面喊。
可他的马不够快,雨点哗啦啦倒豆子似的砸下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跑进杳远雨雾里。
云中雷声阵阵,天色越来越暗,似将暮时分,紫电骤然撕裂天幕,劈在远处山顶上。
齐辂丝毫不敢停顿,马蹄踏过泥坑,溅飞无数泥星。
终于,抵达江堤,江边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四角琉璃灯只余一盏,摇摇欲坠。
他周身沐在雨中,早被暴雨浇透,长衫粘在身上,衣摆落着雨,沉甸甸的,可他心口一松,唇角弯起。
“似乎有马蹄声,你们听到没有?”萧青鸾问车厢内其余三人。
从江堤暗室中出来,暴雨突至,无处躲藏,萧青鸾便让茜桃、翠翘、蔺九聪一起,和她挤在车厢内避雨。
“有吗?”茜桃应着,侧耳去听,并未听到,笑道,“这样的暴雨天,谁会骑马来江堤?下回出门,奴婢一定在车中备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