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微臣怀疑国师曾借江堤控制水患,暗地亵渎供女,利用蔺巡抚、胡知府等人敛财,挑拨睿王对圣上起异心。”齐辂迎上萧励视线,他不信萧励会同先帝一样昏聩。
萧励合上眼,一脸疲惫,捏着图纸的手微微颤抖。
国师,为什么要是国师?
他并不是一位有野心的君王,只想守住父皇留下的基业,倚重父皇亲信之人□□定国,把江山稳稳传下去。
怎么就这么难呢?
“长公主曾怀疑固元汤中有毒,前太医院院正甄直大人也曾质疑固元汤,请圣上速做决断。”齐辂咬咬牙,准备再下一剂猛药,打消萧励的迟疑,“若陛下有事,睿王会如何对待长公主?会如何待皇后娘娘腹中小皇子呢?”
“皇妹?对,朕答应过父皇、母后,会照顾好皇妹。”萧励倏而睁开眼,眸光决然,盯着齐辂,“齐爱卿说的这些,可都有确凿证据?”
萧励对国师起了疑心,可即便齐辂说的都有证据,即便国师真的暗助睿王谋反,天下百姓或许也会站在国师一边,认为是他这个君王德不配位,国师是替天易主。
但有证据,他可以先不动国师,先干掉睿王!
齐辂摇头:“先前那份账本,足以让圣上查抄蔺家、胡家,臣以为,可借查抄之机,核算银子流向。”
“爱卿所言极是。”萧励点头,“那皇妹何时能回来?齐爱卿何时还朝?”
“未免让国师起疑,早做准备,臣和长公主还是等蔺巡抚、胡知府入得京城,再出现为好。”到时,国师、睿王等人,想必要乱一阵子。
对方越乱,形势对他们越有利。
而且,早早让长公主平安归来,萧励未必能坚定此刻决心,去对付睿王和国师。
“好,便依爱卿所言。”萧励想了想,“朕明日便下旨,令季长禄去江南查抄蔺、胡两家及一干人等。”
如愿离开皇宫,回到深巷小院,正屋早已熄灯,客房内室倒还亮着光。
知道季长禄是在等他,齐辂走进去,除下夜行衣,把萧励的决定告诉季长禄。
季长禄哭笑不得,把手中书卷丢在齐辂身上,笑骂:“你倒是挺会替我找事儿啊!”
“季兄不想去?”齐辂把书放回小几上,走到窗下盆架边洗手。
“想去倒是想去,可宁阳城不太平吧,我可没你那一身好武艺,万一不能活着回来,我怕对不起芸娘。”季长禄望着齐辂,语气轻松,半真半假道。
“舍不得媳妇儿就直说!”齐辂走到榻边,嫌弃地把季长禄往里踢了踢,“我会修书一封,你去找守城中郎将蔺九聪,他会护你周全。”
“蔺九聪?”季长禄很是诧异,“听着像是蔺家人?”
“是,也不是,他跟蔺家人不同。”齐辂朝外一躺,不再理他。
闭上眼,脑中忆起被困江堤暗室的情形,他故意逗萧青鸾,说若跟她死在一处也不错。
那日,若真的死去,算不算是为她甘愿舍弃性命?
狐仙是子虚乌有,他不比狐仙更真实可触吗?她却为个狐仙脸红羞然。
齐辂很不想承认,可他确实感受到一颗心似泡在醋坛里。
再度置身熟悉的迷雾,齐辂从容不迫往前走,很想知道,这回,梦境又会告诉他什么?
不知走过多久,终于云收雾散,他听到萧青鸾虚弱无力的咳嗽声,心下一慌,冲进华屋。
却见鬓染点点白霜的自己,正坐在美人榻边,温声哄她服药:“公主按时服药,病才好得快,圣上日日询问公主病情,公主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药太苦,本宫不想吃。”她面色不太好,身子极虚弱,气势却仍不输人。
他温声哄着,把药送至她唇边,她到底还是肯吃。
碗中汤药见底,他把药碗递给身边侍立的宫婢,宫婢笑着接过去:“公主还是最听齐长史的话,其他人喂药,公主都不肯吃,只有齐长史能把公主哄好。”
梦中的他,没注意到萧青鸾的眼神。
可齐辂注意到了,她依旧好看的美眸,深深凝着他,隐隐含着泪光,还有不舍。
不是初服忘情丹,醒来后疏离淡漠的目光,忽而,齐辂心中生出奇异的猜测,那忘情丹会不会早已失去效用,她已然忆起从前?
画面一转,到了她香消玉殒这一日,梦里他望着冰棺里的萧青鸾,目送她被抬入幽暗的公主陵。
齐辂看到自己接过新帝旨意,跪地叩拜,向圣上恳求:“微臣愿入东宫,教导太子,只求圣上垂怜,许臣百年之后葬入大长公主陵寝。”
天光渐亮,齐辂醒来,梦中说出的话,犹在脑中回旋。
钟灵山上,甄直墓前,薛玠说的没错,他确实曾深爱过她,死也要同她葬在一处。
所以,梦中缥缈的记忆,确是他自己苦求而来的机缘。
眠香苑中,容筝正满怀愁绪拨动箜篌,丫鬟进来,擦拭案头花觚闲话道:“姑娘不出门,可知今日又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容筝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还有比长公主芳逝更大的事吗?
“圣上今早突然降旨,要季状元去江南查抄蔺巡抚和胡知府两家,姑娘您说说,莫不是圣上查出来,他们暗害了长公主?”
“你说什么?”容筝双目泛红,直直盯过来。
那丫鬟吓得一抖,险些把花觚摔了:“奴……奴婢也是听人说的。”
“跟嬷嬷说一声,我要去兴国寺。”容筝丢开箜篌,肃然起身。
“外面热着呢,姑娘皮肤娇嫩,不怕晒坏了去?怎么这会子要上兴国寺?”丫鬟嘟囔着,对上容筝的目光,又赶紧闭嘴出去。
后晌,正热的时候,容筝立在禅院中,青檀树下,望着薛玠:“大师被容筝困扰许久,想必也心烦,如今容筝有一事想求大师,若大师应允,容筝发誓,再不纠缠。”
“何事?”薛玠转动佛珠的手,微微一滞,目光冷肃落过来。
“江南蔺巡抚、胡知府暗害长公主,我不管幕后是否有人指使,也不管谁会出面替他们脱罪。”容筝红着眼,身形微微颤抖,“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35章 身世 他方才吹奏的曲子,是《凤求凰》……
身处泥沼, 她见惯各种不堪嘴脸,萧青鸾就像无意中照进她生命里的光。
长公主那样的人,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 若非有人刻意谋害,岂会溺死异乡?
这几日,她几乎不曾好好用过膳, 瘦得下巴尖尖,倔强泛红的眼睛,看得人心惊。
她素来妖娆曼妙,一出声便能酥人筋骨, 薛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正因她生得极好,他才机缘巧合拿她来试心,过情劫。
他过了,她却记得他当年随口说的话, 等她攒够赎身银子, 他便娶她。
说的时候, 不过是诓她。她这般姿容,到哪里都是嬷嬷们舍不得的摇钱树, 身价越高,赎身银子也越高。
她做不到的。
偏偏浴佛节后, 他收到一封来自江南的信,写信之人并未署名, 只告诉他, 容筝是前太医院院正甄直唯一的血脉。
不知对方出于何种目的,薛玠并未立时相信,而是托人暗查甄直之妻没入奴籍后的去处。
今早刚收到消息,甄夫人落难之时, 已怀有身孕,她郁郁寡欢,积劳成疾病逝,年幼的孩子样貌出挑,被主家高价卖给花楼。
这个孩子,便是眼前的容筝。
望着容筝倔强的眼睛,薛玠半晌未出声,喉咙处被久违的情绪堵住。
他是庶子,却生在嫡子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占了一个长字,被主母厌弃,也是沐恩侯府的污点。
那年冬日,他病重将死,沐恩侯将他弃之不顾,是姨娘冒着风雪,从角门偷跑出去,抱他去找大夫,正好遇到出宫回家的甄太医。
甄太医仁厚,不收分文,亲自替他诊病。
半月之后,薛玠病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持剑刺杀自己的父亲,沐恩侯。
沐恩侯将他扔到府门外,手持家法,气得要将他活活打死。幸而云游归来的明照大师相救,还收他为徒,才幸免于难。
师父救他,是慈悲为怀,想化解他身上戾气。甄太医救他,却是医者仁心,不图任何业报。
这些年,薛玠潜心向佛,可他心中最接近佛祖之人,不是师父明照大师,而是甄太医。
容筝,竟是甄太医的女儿。
“好,贫僧答应。”薛玠转身,敛眸遮去心中情绪,嗓音依旧冷肃,“斯人已逝,施主不若修禅祝祷,贫僧会叫人送来斋饭。”
没想到,放下执念之时,却也是得他第一句关心之时。容筝以为自己会难受,实际上心下一派平静,甚至隐隐有些激动。渺小如她,也终于能为好友报仇。
殿外钟声硿硿,殿内梵香袅袅,容筝撑着身子跪于佛前,默默祝祷,薛玠盘坐莲花垫上,手中佛珠飞转,嘴里念着听不懂的梵文。
祝祷毕,容筝起身,薛玠也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她:“或许,你愿意留作念想。”
薛玠走出大殿,钟声止,殿内一派寂静,容筝展信阅看,眸光微闪,泪珠大颗大颗落在纸笺上,泣不成声。
纸笺上的字迹,她很熟悉,是长公主所留。
长公主定是收到她去往江南的信,才特意写信给薛玠,想帮帮她。
容筝心口痛极,比得知自己是甄氏遗孤还痛,那个不在意身份,视她为友,不求回报护她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细柳巷中,谢冰若手扶小腹,左立不安。
眼看肚子渐渐变大,睿王那个没用的,却还不能说服王妃准她以侧妃身份入府,原想等齐辂回来,她示弱求齐辂帮忙。
没想到,齐辂死了,她那位知府爹还因贪墨被抄家,会不会连累到她?
不行,她不能在细柳巷等死,必须尽快入王府。
时隔多日,谢冰若再次厚着脸皮来到齐府,求见齐夫人。
齐夫人怕齐太傅生气,本不愿见,可谢冰若怀有身孕,跪在门口,她又怕出什么事。
再不光彩,谢冰若腹中也是睿王骨血,万一睿王突然要把人接回去呢?
“请她进来。”齐夫人无奈,招手让丫鬟过来替她按太阳穴。
“姨母,求姨母救我!”谢冰若一进门,便泪眼潸潸跪在齐夫人膝下。
谢冰若眉眼生得像她娘,齐夫人的心,忽而软下来,躬身扶住她:“你身子重,起来说话。”
“胡知府贪墨,外面都在传他害死长公主和辂表哥。”谢冰若抓住齐夫人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她嗓音颤抖,小腿发软,“姨母,圣上要抄胡家,会不会把我也抓起来?”
说完,她又猛然惊觉自己说错话,不该提齐辂的,即便齐辂不如齐轲得宠,到底是齐夫人的儿子,还是最有出息的一个,齐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有多难受。
她方才那样说,姨母会不会因为父亲,迁怒于她?
谢冰若心下忐忑,捏着帕子掩面落泪,余光却留意着齐夫人的神色。
没想到,齐夫人面上没有一丝痛色,只把她拉到旁边圈椅中坐下道:“别多想,仔细你的身子,睿王爷怎么说,你若早早进了王府,便是王爷的人,圣上多少会顾及手足之情。”
入了王府,轻易出来不得,就不会知道,当年是齐轲贪玩,害得她兄长落水溺亡。此番齐辂死在江南,就当是给她兄长赔命。
齐夫人心下想着,对于胡知府被押解入京,胡家被抄,更是心生快意。
若非当年胡知府花言巧语,哄得妹妹鬼迷心窍,宁愿做姨娘,也要入胡家,怎会有后来这些事?都是胡知府的错!
“王爷?王爷还在等王妃松口。”谢冰若放下帕子,细指搭在小腹上,落寞垂首,“可我怕腹中孩儿等不及。”
说完,她猛然抬头,紧紧抓住齐夫人的手,红着眼恳求:“姨母知道我姨娘受的苦,冰若不想像姨娘一样,让我的孩儿也被人看不起,求姨母帮我,让冰若以侧妃身份入王府。”
她咬咬牙,又添一剂猛药:“若姨母帮我这一次,冰若便从此忘记兄长的死。”
闻言,齐夫人身形一晃,果然,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怨齐家的。
“好,你且先回去,姨母会想办法。”齐夫人待她的心,忽而淡了。
望着谢冰若离去的背影,齐夫人眼中凝着不屑,不想像你姨娘一样,又为什么学你姨娘去爬床?侧妃,侧妃不也是个妾!
深巷小院中,萧青鸾坐在樟树下,看着芸娘进进出出替季长禄收拾行李,笑意温婉把行李递给季长禄:“早去早回,家里有我。”
很朴素的几个字,萧青鸾忽而眼眶湿润。
她收回视线,垂眸拈起石桌上一片新落的叶子把玩,原来温柔无声,细水长流,也能美好到让人艳羡。
“方才又有人入宫面圣。”齐辂不知从哪里回来,摘下黑纱帷帽,放在石桌上,顺手拿走她指尖叶片。
萧青鸾望一眼叶片,视线上移,落在他眉眼:“替蔺、胡两家求情之人?”
“不是。”齐辂摇头,眸底生出清浅笑意,“是你身边那两位宫婢,公主识人的本事很不错。”
原来是茜桃和翠翘,想必燕七也一同回京了,只是不知他有没有成功撬开那位婆婆的嘴。
“那你身边的小厮呢,留在谢家了?”萧青鸾知道不会,故意笑话他。
“已同你的婢女一道入宫。”齐辂把叶片凑到唇边,试音似的吹出一小段曲子,又放下来,将叶片递还给她,“臣的眼光也很不错,是不是?”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他实在拐着弯说他们很相配吗?
稍后,齐辂重新戴上帷帽,同季长禄一道出门,不知又要去暗中准备什么。
芸娘往花壶中灌入清水,走过来,递给萧青鸾一只,萧青鸾丢开叶片,起身同她一道去墙根下浇花。
“芸娘,你和季大人鹣鲽情深,是我见过最恩爱的。”萧青鸾望着水帘斜斜洒入花叶,轻道,“你们都是好人,季大人一定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