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在上——无溃
时间:2021-10-11 10:15:38

  她没让他缩回手去,反倒是将他死死拽住,声音发颤:“不脏,一点儿也不脏。”
  明明很脏。
  八荒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划过一丝不解,可是龙四海的动作太温柔,态度太坚决,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将手缩回来,半跪在地,心里不由暗自期盼着: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愿,龙四海快速地为他包扎了伤口,在手掌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可还有伤到哪儿?”她又问。
  八荒摇头:“殿下可还好?”
  这时,龙四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落崖的似乎是扭了脚,然而她却摇了摇头:“我没事。”
  树荫之上,是千丈悬崖,她转身看见他们下坠时留下的稀疏痕迹,不由一阵后怕,不自觉地攥住了八荒另一只手腕。
  汗津津的手捏在他的袖挡上,八荒身躯一震,低头看去。
  主人,又碰他了。
  手腕上沾着尘土,很脏,他本应该避开,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往后退那一步。
  他像是生病了,手脚不听使唤,定定地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抓住在自己玄色的袖挡上。
  时隔几个月后,他第一次有了安宁的感觉。
  有主人的狗,才能安心。
  隔着袖挡都能感觉出她手心冰凉,他抿了抿唇,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两只手掌,一只冰冷,一只温热,握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触觉,龙四海一愣,却没有松开。
  “我们,我们应该是落在了东面的谷底,沿着北山应当很快能走出去。”
  她故意没看两人相握的手,转而抬头望天,分析道。
  八荒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轮即将西沉的红日,皱了皱眉,提议:“天色渐晚,树林恐怕危险,还请殿下随属下寻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一晚。”
  “不行。”龙四海看向他那只受了伤的手,想也没想地拒绝。
  他们得赶紧出去,她才能让大夫给他看手。
  “东面谷底并不长,我们现在走,可能凌晨时分便能出去。”她道。
  八荒转头,只见她一脸执拗,抿了抿唇,垂首称是。
  .
  山脚下,箭礼已经过了大半,北魏人的队伍落后了六环,只剩龙霖烨一人还未上场。他从侍从手里接过弓箭,刚走到靶前,却忽然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来——
  人还未至声先到:“不好了,大公主,落崖了!”
  “铛!”的一声,龙霖烨手里的弓箭倏然落地,疾步上前攥住了那人的胸口:“你说什么?”
  那人是天机卫的小将,从半山腰一路跑下来送信,冷不丁地被太子攥住了衣领,抬头一看,只见他神色可怖似是要吃人。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大,大公主,在东面,落,落崖了。”
  同一句话听了两遍,龙霖烨只觉耳畔似有蜂鸣之声,转头看向蜀皇,只见蜀皇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还不快让人去找!”
  “东面?孤带人去!”龙霖烨松开那小将的领子,忙往东面而去,刚走两步,却被人拦了下来。
  “启禀太子殿下,快要入夜了,东面山谷常有野兽猛禽出入,很是危险,天机卫和北山大营已经派人进山了,还请您稍安勿躁。”
  “危险?”他转头看着拦他的内侍,神色难看得吓人,声音喑哑,“那是孤的亲妹妹!”
  说着,他猛地踹开那人便要往东走,却被蜀皇从背后喝住:“太子!回来!”
  他身子一僵,撂下一句“父皇恕罪”,却是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
  龙霖烨到达东面山谷入口的时候,天机卫和北山大营的人马已经分成几路进山了。
  景随风站在谷口,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搜寻路线,左阳泽,王荣和陆畅三人站在一旁,脸上满是青紫伤痕。
  龙四海一坠崖,三人便急匆匆地往山下来报信。那时,景随风正在营帐内等待夺旗结束,闻讯赶出来的时候,刚巧与三人面碰面,二话没说,便是一顿好打。
  三人被他冷不丁揍倒在地,还没回过神来,却听他话语冰冷:“殿下若是遭遇不测,你们便准备后事吧。”
  天机卫的钟杰看着自己手下人被打,又被威胁,面子上挂不住,刚想与他理论两句,却被他一脚扫在地上锁了喉。
  动作之迅速,钟杰压根儿来不及反应。
  他在地上挣扎了片刻,耳畔却景随风声音冰冷:“只要将殿下寻回来,打人的事情怎么罚,我都无所谓!”
  “若是没有……”钟杰抬头,只见他原本清澈的眼里是一片深沉,如幽深古井,泛不起一丝涟漪。
  下意识地,一个念头从钟杰脑海里冒出——若是寻不回大公主,这人恐怕要拉他们所有人陪葬。
  夕阳寸寸从天边下沉,云彩的金边越来越暗,苍穹之上,月影渐渐浮出天幕。
  龙四海拉着八荒的手,在树林中缓缓行进着。扭伤了的脚一瘸一拐,随着时间的延长,疼痛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激起她额角一片冷汗。
  八荒感受到她一瘸一拐的脚步,几次提议停下休息都被她厉声否决。
  眼看天色已暗,他拾了树枝枯柴做了个简易火把。熊熊火光霎时间照亮了两人身旁,连带着映衬出他玉面清冷。
  火光之下,龙四海只听他小声道:“殿下,恕臣冒犯。”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趴在了他的身上。融融体温透过单薄衣衫传到她的胸口,龙四海不自觉地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
  夜幕沉沉,光影朦胧。恍惚之间,她似是又回到了幼年时,练功不认真,才舞了两下剑就闹着要坤宁宫,还撒娇耍赖地说自己走不动道,非要让他背。
  那时候,八荒总是无奈地笑笑,声音清澈而温润:“好,臣这就带您回去。”
  语罢,便一把拾起她,放在自己的背上。
  现在想起来,那时她紧靠在他身边,两人穿梭过花草繁茂的御花园,穿过幽幽小径,越过潺潺流水,迷迷蒙蒙中,似是走过一年四季,人世千秋。
  他身上很暖,一如当年。
  她又想着,或许就是这抹暖意让她留恋,让她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与他越过冬春,岁岁相伴。这感觉实在太好,她不想抗拒,便像是放弃似的任由自己靠在他的身上,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
  “你最近可好?”她忽然问。
  “不好。”
  清冷的声音响起,简简单单两个字,八荒说得干脆,却让龙四海一时失了话语,心中千回百转,思绪纷纷。
  火光随着夜风不住变换着方向,摇曳的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她忽然意识到,八荒穿了一件黑衣——
  自从他们成亲后,八荒再也没有穿过黑衣。赤绿青蓝,他对衣裳的颜色来者不拒,却除了黑色。两人六年夫妻,龙四海从没有一次见过这颜色在他身上出现。
  她以为他不喜欢,因为这是皇庭暗卫常年穿着的颜色,他怕别人看着玄衣,想起他身份尴尬。
  可是如今……
  “怎么想起了穿黑衣?”她又问。
  “因为很方便。”
  “方便?”她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不解。
  黑衣,只有在夜里才方便。他现在是领着俸禄的钦天差,又不是暗卫,为何要方便……
  火光电石间,龙四海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来:“你一直跟着我?”
  刚才落崖的风真是将她脑子吹掉了。她在北山夺旗,半山腰上,八荒又怎会突然出现?还有刚才上山的时候,她隐隐约约间总觉得有人跟着她……想来就是这人!
  若是此时八荒回头,就能看见她一双杏眼大睁,里头装满了惊讶和不解:“你,你跟着我作甚?”
  八荒垂了头,没有说话,抱着她的手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攥紧。
  他不敢说,是因为梦见了她出事。
  那场梦后,他惴惴不安,思前想后,总觉得跟着她最安全。可是她已经不要他了,他便只敢远远地跟着,没想到却被发现了……
  半响,龙四海听他闷头闷脑一句 “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他明知主人不要他了,还是忍不住跟着,不听话的狗,该罚。
  他垂首向前走着,等着龙四海训斥的话语,却被她从后轻轻搂住了脖子。
  “你救了我的命,有什么罪罚?”
  她轻轻靠近,声音温柔,吐息倾洒在他的脖颈上,引起他一阵战栗。
  原本如常行走在林间的男人身子一僵,旋即惶恐地意识到——她就这么一句话,他情动了。
  夜风轻抚过他火热身躯,身下的反应让他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原本平稳的步伐变得僵硬,连后面抱着龙四海的那只手,都开始微微地发着颤。
  趴扶在他背上的龙四海很快便发现了男人的异处,皱了皱眉,轻声问:“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八荒摇头,却一个字也没说。
  “我问你话呢!”她难得骄矜,搡了搡他的身子,偏要要个答案。
  “属下,属下……”他声音微微发颤,若仔细听,还能听见这里面带着情动的沙哑。
  两人好歹朝夕相处了六年,龙四海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子一僵,再不说话了。
  火把的光影稀疏晃荡,映在林间独行的两人身上,像是光斑碎片。龙四海趴在他的背上,目光扫向树影深处,一个想法冷不丁地跃入脑海。她只觉荒唐,甩了甩头,想要将这想法甩开,可它却偏偏越发清晰起来……
  夏蝉仍在高鸣,此起彼伏的声响像是只乐曲。
  八荒忽然听龙四海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说着,她抬起手臂,指向不远处一棵树下,轻声道:“我们在那儿坐会儿吧。”
  八荒低声称是,走到树影底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下来,刚想起身,手腕却被她倏然捉住,往自己身边一带——
  攥着他的人是龙四海,八荒不敢使力,顺着她的力量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她的身边。下一刻,龙四海的手抚住了他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八荒怔愣,他抬目,只见龙四海正看着他,一双眼里似是盛了这漫天星辰,泛着清光。
  “八荒……”她声音很轻,微微上翘的尾音带着些颤,像是小钩子似的,勾得他一阵心慌。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唤了声“殿下”,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呆呆地看着龙四海,眼里满是渴求和克制。让人难以启齿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像是被撕裂的人,一边深深地渴望着眼前的人,一边却又狠狠唾弃责怪自己。
  她不要他做驸马了,一只狗,怎敢妄想与主人相欢?
  半响,他垂下眼帘:“臣,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他生怕自己冒犯了龙四海,身子向反方向缩去,却被女子死死地攥住了。
  她头上束发松散,被夜风一吹,像是柳絮般飘扬开来,轻轻划过他的脸颊鼻尖,留下她身上独有的淡淡馨香。
  龙四海微凉的手指在他掌心缓缓打着圈,声音轻巧:“本宫赐你无罪……”
  话落,八荒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却见她表情从容,精致的唇角微微上翘,一双杏眼含光,似笑非笑的模样凑近了看他,像是深林中的仙女精怪,勾人魂魄……
  火把从他手中滑落,在湿冷的地上渐渐失去了光芒。
  山谷深林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夜风拂过树丛带起树叶轻响,配合着一对男女低吟浅唱的曲子在这山谷当中缓缓传荡……
  深林之中,遮天蔽月,缠绵的身躯像是干柴与烈火,一经碰触便迸发出灼人的火光,难分难离。不知过了多久,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曲子才渐渐收场。
  龙四海敛了衣衫,躺在八荒的胳膊上,望着漫天树影发呆。
  他的气息还在她鼻尖萦绕,带来久违的安心。两人静静靠在一起,不发一言,暧昧的气息却随着夜风在两人身旁游荡,久久不散。
  “我……”龙四海声音还带着些沙哑。
  一句“我很想你”刚刚开口,却又死死咽下了。
  她听常修说,燕国宁家似乎正在找寻当初那个走丢的皇子,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找到身边这人了吧。届时,他便终于可以做回燕太子,后半生应该要像话本中的那般顺遂。
  她不想,也不能在这时拽住他。
  因此,她话到嘴边,便换了一个意思:“今日我们出去之后,你别再跟着我了。”
  话音刚落,她便清楚地感受到了八荒身躯那瞬间的僵硬。他转头看她,眼中是惊讶,是迷茫,是心碎。
  龙四海朝他笑笑:“我们俩结束得仓促,今晚阴差阳错落进了这山谷中,有天地相证,便算作是好好道别了。”
  “殿下……”
  八荒仍旧沉醉在她的气息当中,却不料迎来了这般温柔而狠决的话语,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手足无措。
  “可是,可是臣伺候得不满意?”
  他一双清目泛着涟漪,表情惶恐又小心,话语里带着试探。
  龙四海又是一笑,却是伸手抚了抚他鬓边乱发。
  他身上汗津津的,连带着脖子上也都是汗珠,沾了龙四海一手的水,她却并不介意。
  她的手顺着鬓角发丝的纹理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却是h声音淡淡:“很满意,但是我腻了。”
  八荒脸色一怔,神情有瞬间的撕裂。
  她说……腻了。
  话出口的时候,龙四海心尖上微微泛起了些疼,却被她刻意抛在了脑后,抚着他的脸,声音清晰:“我们缘分已尽,和离旨意也早就下了,各奔前程去吧。”
  说着,却是起了身,借着地上月光斑驳碎影缓缓穿衣。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吹干了她后颈的汗水,下一刻却只觉手腕一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