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往营帐里走去,又吩咐阿昭赶紧为她洗漱换衣。
景随风见她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由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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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映照在米白色的营帐上,将它们染成了金黄,飞鸟在霞光中穿梭,也似是披上了金甲,发出阵阵高昂鸣叫。
苍茫原野上,燃起了点点火光,蜀皇坐在上首,左手边坐着魏国使臣一行,右手边则是一众皇子皇女。
见了龙四海平安归来,龙明娇紧缠在她身边,像是只兴奋的鸟儿,叽叽喳喳的似是有说不完的话。她一会儿低声说起今日射礼北魏人不知好歹的赌约,一会儿又说起龙霖烨违抗皇命去山谷里寻她,龙四海在她身边静静听着,目光不住地扫视四周,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人的身影。
然而举目四望,除了这热闹的宴席外,大地是一片空旷,没有藏身之处,她也感应不到那人的气息。
心头划过一阵淡淡的失落,她不由得安慰自己。
他听了你的话,不再跟着你了,你该高兴才是。
礼部特意准备了歌舞助兴,舞姬们头戴花冠,手握孔雀扇,在一块巨大的圆形幕布前舞姿摇曳。曼妙的身影通过火光映在幕布上,宛如花影浮动,天女落凡。北魏一行人的目光落在这些女子身上,眼珠子都快要掉了下来。
北魏民风剽悍,女子以勇硕为美,甚少在国内见到这样身段窈窕的女子,自然觉得稀奇。龙明娇转头看见他们这幅痴像,伸手拉了拉龙四海,颇为不屑地挑了挑眉。龙四海转头望去,果然也瞧见这些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众舞女翩翩起舞,熊熊火光映出他们眼底贪婪。
使臣当中有一人,坐在其中有一个坐在何炳下首,魁梧的身躯如今因为饮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盯着其中一个舞女,兴奋异常。龙四海一愣,认出此人名叫乐英勋,是北魏一员猛将,以刀法高强,手段残忍着称。
当年若河一役,她与北魏鏖战,刀前马上,一道飞剑划过了他的侧颈。
她原以为这人被划破了脖子,早已没命,没想到竟然逃过一劫,如今竟还大摇大摆地随着使臣团来了通京。
视线落在男人身上,想起战场厮杀,她的目光渐渐转冷。乐英勋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正巧与她对上,咧开嘴,放肆一笑。衣襟下,隐隐可见一条蜿蜒疤痕如蜈蚣一样攀附在脖颈之上。
“大公主昨日受惊了。”乐英勋说着安慰的话,却目露挑衅。
龙四海眯了眯眼,朝他皮笑肉不笑道:“这话要送给了将军才是,大难不死,实在幸运。”
被人揭了伤疤,乐英勋也并不生气,反倒是悠哉般地饮了一口酒,声音轻巧:“大公主六年前在若河英武非凡,乐某输得服气。不过这短短六年过去,大公主似乎……勇武不胜当年了呀。”
说着,他嘲讽似的勾起嘴角:“区区一次夺旗,竟然还能跌落峡谷,大公主一代天骄,没成想嫁做人妇后也不过寥寥。”
龙四海偏了偏头,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她正欲开口驳斥,却忽听得一旁传来景随风的声音淡淡:“将军慎言。”
他右手举着酒杯,望向乐英勋面带微笑:“大公主是为了救人不慎落崖。爱护军士,体谅下属,本是我蜀军之福,倒不像是某些地方……”
他没有直言“某些地方”是何处,但那微微嘲弄的眼神却是恰到好处。
北魏治军以残酷着称,采取连坐制,若是在战场上,有一人逃兵,一个小队都要被砍头,向来为大陆所诟病。
乐英勋羞辱不成反被揭短,也冷了脸色。
然而不过片刻,他却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目光不怀好意似的在景随风和龙四海二人身上流转,说出的话也下流了起来:“我前些日子听闻大公主和离还觉得奇怪……今晚一见,原来是投奔情夫来了。”
“乐英勋!”
“魏使!”
蜀皇和龙四海的声音齐齐响起,在座的蜀国人望向乐英勋,目光纷纷变得危险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北魏人,竟敢在通京,帝王眼下公然羞辱他们的公主,是嫌活命长了。
何炳见状,急忙起身赔罪,只道是乐英勋喝了酒口无遮拦,希望蜀皇息怒。语罢,怒目看着乐英勋,吩咐两旁的魏人将他押回驿馆,严惩不贷。
乐英勋许是真的喝多了,看着何炳一脸危险的神色,却并不知收敛,拿手指着龙四海,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龙四海拧眉看他,手却已经抚上了自己的佩剑……
只是没成想,乐英勋刚一张口,却忽然僵在了原处。借着火光,龙四海只见他红润的脸迅速变成了青白颜色,下一刻,微张的嘴里却吐出了白沫敷了满脸,随后便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就在这片刻工夫之间,乐英勋,死了。
第三十二章 公孙澜
乐英勋死了, 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丝竹乐戛然而止,舞姬们仓皇离去,草地上, 只剩他僵直的尸体躺在地上,泛着淡淡的青乌。
回到皇宫, 何炳在最初的怔楞后, 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乐英勋虽然为人好色, 手段残酷,但不失为他们魏国一员猛将,这次来蜀也是专门负责他们一行人安全的。而他们的大将竟然死在了蜀国的宴会上, 这让人如何不多疑?
更甚者,乐英勋前脚还在与龙四海与景随风争执,后脚就没了气息。
“蜀皇,小臣希望您能给我北魏一个合理的说法。”他拱手道。
这话虽是对着蜀皇说的,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龙四海与景随风身上。
蜀皇挥了挥手安抚道:“北魏使臣暴毙在我蜀国,自然是要调查清楚,使臣稍安勿躁。”
这时,蜀皇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乐英勋的尸体已经被送去了刑部仵作,调查结果竟然是中毒而死。北魏的大将, 在蜀国的宴席上中毒而亡,若不查明, 他们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蜀皇态度诚恳,然而何炳却还嫌不够, 又道:“蜀皇陛下, 乐英勋虽然口无遮拦,却是我魏国要臣,前脚还在与景将军争执, 后脚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非命。小臣斗胆,请蜀皇先将嫌疑人等关押起来。”
他识趣地没有提起龙四海的名字,只是将矛头直指景随风。
“陛下!”龙四海闻言,急急上前一步,将景随风护在身后,“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请您三思。”
乐英勋在宴席上对她发难,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景随风不可能会提前知道,更别说下毒了。然而,两国外交,其中腌臜她很清楚。若此事最后真的查无所获,两方又都需要一只替罪羊,景随风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去当了这只替罪羊。
女子坚定的身影护在他面前,景随风成了众矢之的,此时却感觉不到大难临头的恐惧,唯有被她护在身后的窃喜。当年武英王被夺权,她也如今日这般护在他身前,像是漫漫长夜里的一轮月,庇他于冰冷黑暗之中。
蜀皇遥遥看着龙四海,心知自己这个女儿聪慧却重情义。一边是何炳步步紧逼,一边是龙四海执拗不放,他也有些头疼。
大殿内的苏合香顺着青烟游过殿中,腾腾烟雾后,蜀皇沉思的面容有些模糊起来。
正此时,中书右丞公孙澜忽开口道:“禀圣上,乐将军之死确有蹊跷,然而如今证据也的确不足以指认任何人,更何况北山大营不可一日无主将。既如此,臣建议不妨令景都统先回北山大营,再给大理寺一月之期,洗清景都统的嫌疑。”
他这话没说完——若一月之后,大理寺无法查明此事,届时,景随风这个替罪羊便是做定了。虽是如此,龙四海还是朝他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若非公孙澜如此建议,景随风即刻被押进大牢,他们就真的毫无回转余地了。
以陛下对景随风的态度,只怕是巴不得让他去顶了罪,好将武英王在朝中最后一点儿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公孙澜是公孙皇后的亲侄儿,龙霖烨的娘家表弟,也算是她的表兄。按理说,自家人帮自家人,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公孙家历代武将,公孙澜能坐上中书右丞这文臣之首的位置,可不仅仅是靠了公孙家的庇荫,而是因为他与常修一样,都是天子手上的刀,从不站队,万事只看陛下考量。
然而公孙澜却在这个时候进言,坏了蜀皇的计谋。龙四海心头闪过一丝诧异,却见他朝自己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公孙澜言至如此,蜀皇看了看何炳,又看了一看龙四海,最后点了头。
“公孙卿所言有理,不知魏使觉得如何?”
因为乐英勋的死,蜀皇态度已经十分温和,何炳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也点了头作罢。就这样,景随风被禁卫“送”回了北山大营,而龙四海在殿外却又遇见了公孙澜。
她上前点头道:“本宫代阿风谢过公孙大人。”
公孙澜今年三十有二,生得眉清目秀,玉树兰芝。听她相谢,抱手微微一笑道:“当日在国子监大公主对臣有恩,如今得以回报,也算是了臣一桩心事。”
恩?
龙四海眨了眨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与公孙澜虽说也见过不少,可是却只是点头之交,哪里来的什么恩。
“公孙大人,莫不是记错了?”她眨了眨眼,语气试探。
一声轻笑从公孙澜唇间溢出:“殿下不记得了。当年在国子监,若非殿下庇护,只怕也不会有臣今日。”
他话及至此,两次提及国子监,一些记忆的碎片忽然浮现脑海。龙四海偏了偏头,恍然大悟,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挠了挠头问:“大人难不成是说崔策。”
公孙澜点头承认,说将此事记在心里好多年,一直未曾真正找到机会感谢她,倒是让龙四海有些脸红。
通京五门世家,徐陵崔家,成庆陆家,崇奉左家,曲善王家,加上通京公孙。
五门世家中,其余四家都是相识数百年,经历数代风雨的豪门大家,唯有一个公孙家,乃是当初蜀国开国之初,在开国皇帝身旁横刀立马,犬马效忠赚来的家底。历经数朝后,出了将军无数,又与皇室通婚,这才逐渐在蜀国站稳了脚跟。
就算是如此,比之其他四家,公孙家家底还是显得单薄了些;又是世代武将,没出过什么文臣,总归让人觉得没什么底蕴,被其他四家明里暗里的总归是要看低一等
当初公孙老将军去世之时,偌大的公孙家,只剩了公孙皇后与公孙澜姑侄二人,公孙澜又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文不成武不就,日子自然是不好过起来。
也就是那时,其他四家里有些沉不住气的子弟们对公孙澜便也不客气起来。
起初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左右不过打翻他的墨,又或背地里撕了他的功课;可是渐渐地,这些恶作剧开始变了味,直到有一次,龙四海在国子监背后的小巷子里发现了一身灰尘的公孙澜,被人拿靴子踩了手,血肉模糊的一片。
一问才知,伤了他手的不是旁人,正是崔家的嫡二子,崔策。
再怎么说,那也是公孙皇后的亲侄子,于情于理龙四海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更何况,那个伤了手跪在地上的少年不自觉地让她想起八荒……就在一年前,八荒护着她躲过了一场死劫,却伤了手。
她还是那个健康和顺的大公主,可是八荒却因为那只伤手被驳了职。自此,在她身侧,如影随形伴了她十年的少年郎离开了……那日桂花树下,公孙澜一袭黑衣半跪在地捂着手的模样,不知为何,竟与八荒的身影重合。
因着这个原因,她对这事便更重视了些。
当天晚上,她先是向蜀皇禀报了此事,第二日又直接带着□□堵在了国子监的门口;见了崔策进来,一枪挑破了他胸前锦缎,□□尖在他的咽喉处留下了一抹猩红血痕。
“你若是再敢碰公孙澜一根毫毛,本宫剁了你的手!”
年少无畏的姑娘在面如土色的崔策面前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公孙澜直至今日还记得,她那日穿了一件赤色罗裙,外头罩了件二色金云纹纱衣,潇洒离去的模样像极了天边一朵红云。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崔策被吓得生了病,龙四海当晚就被崔大人一状告到了御前。
虽说是崔策有错在先,龙四海身为公主,却公然在国子监门口伤人,被蜀皇以行事无状的罪名罚禁了一个月的足。
一个月以后,北山大营的调令下来,她便直接进了军营,却是再也没回过国子监。
如今的龙四海想起当年那个轻狂少女,不禁莞尔一笑。
想来自己当年能和景随风和常修混在一起,定也是臭味相投。
她朝公孙澜摆了摆手,道:“大人不必放在心上。皇后娘娘待本宫如亲生,本也是一家人,怎会坐视不理?”
弯弯的眉眼如远山新月,让公孙澜一愣,旋即垂首:“殿下所言甚是……既是一家人,殿下今后若有什么需要,澜定当相助。”
公孙澜态度亲近,龙四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与他一道往宫门外走去,临了要离开的时候,公孙澜忽问起她九月初九重阳之时可有安排。
龙四海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公孙澜又是一笑,邀她待到此事尘埃落定之时,远足登高。
邀请来得颇为突然,龙四海有些诧异,然而看见公孙澜儒雅清润的脸,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夏末的微风拂过宫墙栏杆,带起落花翩跹,吹过龙四海的鬓边。公孙澜忽然上前,为她拂去发丝间的花瓣。
龙四海低头,只见他白皙的掌心中是一片绯色残瓣,抬起头来,又见公孙澜清朗面容隐隐含笑,如和风温柔。
第三十三章 白袍女和黄金
乐英勋的死颇有蹊跷, 蜀皇不仅派了大理寺查案,也派了诏狱卿常修协同调查。
龙四海挂记着景随风的安危,在北山大营也无法专心练兵, 索性便请了上谕在通京与常修一道调查。
上书房内香雾蒸腾,蜀皇的视线越过袅袅青烟落在这个执拗的女儿身上, 半响终是败下阵来, 叹了一口气道;“两国邦交非儿戏, 就一个月时间,寡人由着你查案,若是没有头绪, 一个月之后,你便莫要再提此事了。”
龙四海心知,这是陛下在此事上最大的让步,更不敢得寸进尺,急忙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