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皇后最是注重后宫清明。如今有后妃联合外臣试图害人性命以混淆嫡庶尊卑,这无异于是犯了她的大忌。
想来,这赵府一事,势必要一查到底。
第三十五章 燕国太子(捉虫)
“你说, 我是谁?”
京郊客栈内,烛光点点。八荒坐在茶桌旁,望着面前一行人, 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这七八个乔装打扮的异国人中,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十来岁的模样, 身材中等。他自称叫做宁鄂, 一双鹰目下, 留着一字胡,薄唇微抿,说是来蜀国寻找他失踪多年的侄子。
烛光映衬出八荒侧脸棱角分明, 宁鄂不由喃喃:“像,真像……”
眼前男子剑眉悬鼻,肖似陛下,而那双桃花眼简直与他姐姐别无二致。
见八荒眉宇间狐疑不减,他这才解释道,自己来自燕国宁家。
宁鄂的姐姐宁霜当年贵为燕国皇后,诞下长子后,仅仅两日,那孩子竟在未央宫中凭空消失。宁霜因此受到燕皇责怪, 荣宠不再,而他们宁家这些年也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当年丢失的那个孩子。
就在年初, 几经周折,他终于找到了当初将孩子偷走的宫人。那宫人交代, 自己对着襁褓里的孩子终究下不了杀心, 将人抱给了自己远走蜀国的亲戚。后来那亲戚却起了歹心,将孩子卖给了人牙子。
几番波折下,他们才推测那孩子被蜀国大内的人买了回去, 对照年龄,这才找上了八荒。
原本宁鄂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是在见到八荒的那一刹那,他便无比确信,眼前人,正是他们找寻的那个孩子。
“你,你是我宁家,不,你是我燕国的皇子。”
八荒听完,低头喝了一口茶,神情却颇为冷淡:“在下是蜀国的钦天官,各位怕是找错人了。”
宁鄂摇摇头:“你与我妹妹,也,也就是你的母亲是在是太像了……”
说着,他紧了紧喉咙,又试探道:“当年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胸前有一块红色胎记,形似新月,不知……”
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八荒抬头,却仍道:“我说过,你们找错人了,我身上没有那种东西。”
说着,起身便要告辞,似乎对这些异国人又或是当皇子没有任何兴趣。
宁鄂心细如发,八荒刚才小小的僵硬自然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不死心,追了上来又言:“那个孩子,是我宁家的希望,也是燕国名正言顺的储君。你确定,你的胸前没有这胎记?”
八荒抿唇:“没有,不曾,你找错了。”
他态度十分冷淡,宁鄂急了,伸手便要来撕他的衣服确认,八荒反手一锁,将人压在地上,眉头不耐的蹙起:“我说没有就没……”
话音未落,他却忽然住手,转头望向窗外。
下一刻,十来个黑衣人竟凭空出现在了房间内。
这些人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在客房内见人便杀。
宁鄂身边的一个亲信站在窗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刀抹了脖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落在地板上,距二人不过咫尺之遥。
宁鄂见状,赶紧推了八荒一把,低声道:“应该是二皇子的人,快跑!”
八荒侧头,只见宁鄂身边那七八个人已经被那群刺客团团围住,形如困兽,逃脱不得。
“等什么,快走啊!”宁鄂又搡了他一把,旋即拔出腰间佩剑朝着人群之中冲去。
八荒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不远处的刺客,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微微摇了摇头。
下一刻,宁鄂只听一阵金戈破风之声,又见玄色的身影快如雷电,眨眼之间便行至那些刺客面前。
手起刀落,不过片刻,十来个刺客纷纷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铛”的一声,长剑入鞘。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宁鄂错愕地看向面前芝兰玉树的青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就这么站在死人堆里,目色始终冷清,全然置身事外,仿佛刚才如修罗阎王夺人性命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少侠好功夫!”
宁鄂身边另一个青年低声赞叹,看向八荒,眼里带了些崇拜。
八荒没理他,却是走到了宁鄂面前,语气还是仍旧冷淡:“你们未经禀报私自入蜀已是大罪,回去吧。”
他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唯留下宁鄂和他手下亲信,以及满地的残尸。
“父亲,怎么办?”刚才那个青年拱手相问。
可真的要像刚才那少侠说的,就此回燕?
宁鄂望着八荒离去的背影,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是他,肯定是他。”
虽不知为何他不愿意承认身上有那胎记,但是他们三十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八荒出了客栈,月已高悬,潇潇秋雨随风飘舞,将他的衣衫渐渐沾湿。他闻见自己身上浓厚的血腥气,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思绪翻涌。
那日断崖之后,他又开始做梦,像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碎片,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梦里,一如那宁鄂说的,自己成了燕国的皇帝,可是他却没有一丝欣喜,因为在那些碎片里,再没了龙四海的身影。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随着宁鄂回了燕国,成了所谓的燕皇,可是她却不在了……
从这些碎片里,他无法看到全部的故事,所以他一直想着,若这些碎片不过是些庸人自扰的梦便好了,可是宁鄂竟然出现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真的会死?
心口传来一阵汹涌痛意,叫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胸。绵绵细雨仍旧不知休,潇潇雨幕之中,他抬起头来,却不知脸上湿润究竟是泪是雨。
.
上书房内,常修将王仲元与北魏交易的信件呈交到蜀皇面前,蜀皇斜飞的剑眉紧蹙,薄唇下撇,隐而含怒。
读罢,他将信件往案台上一甩,怒道:“胆大包天,放肆!放肆!”
常修见状,拱手道:“人已经押在昭狱了,可是拒不认罪,只说这些东西不是自己的,还请陛下定夺。”
“不是他的?”蜀皇面带嘲意,眼里俱是肃杀颜色,“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来人,拟旨!”
“工部尚书王仲元里通外国,狼子野心,斩……”
还没说完,他忽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抬头看向一语不发的常修,又问:“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臣……没有。”
蜀皇挑眉:“寡人要下令处死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不为他求情?”
常修垂目:“里通外国该当死罪,就算是同胞兄弟,亦是如此,更何况,臣一早便不是王家人了。”
闻言,蜀皇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下首的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露出满意的神色。
“罢了,王仲元里通外国,该当死罪。此事,寡人交由大理寺查办,你便不用再插手了。”
常修闻言,躬身一礼:“谢陛下体恤。”
王仲元怎么说也与他血脉相连,若是由他执刑,只怕有损声名,虽然他……也没什么声名好言了。
在蜀皇看不见的地方,常修的唇角微微翘起,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
出了乾清宫,秋高气爽,深秋的阳光不似盛夏那般灼人,照在身上暖乎乎的,可是常修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细密的睫羽轻垂,掩下他目中深沉。
“咦?这不是常大人吗?”一个清脆女声响起,常修一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绯色身影走了过来。
“臣参见六公主。”他顺势躬身一礼。
龙明娇朝他笑笑,这笑容却不似平日里明媚。
常修本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看见眼前有些蔫儿哒哒的姑娘,却不由自主地多问了一嘴:“殿下可是有烦心事?”
话落,他才反应了过来,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
龙明娇却并不介意,反倒是撇嘴抱怨道:“嗯,本宫这不是来挨骂来了吗……心情如何能好?”
“挨骂?”常修挑眉。
龙明娇这才解释说,自己在御花园听见叶贵妃因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将龙康宁骂得狗血淋头,一时之间气不过,上去为龙康宁说了两句话,怎料却惹怒了叶贵妃,一下告到了蜀皇处,说她跋扈妄为。
说起叶贵妃,她翻了个白眼,嘟囔着:“这宫里谁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娘家妹妹出了事,这才把五皇兄当出气筒……”
闻言,常修看着这天真烂漫的小公主,不由失笑。
少女见他发笑,以为他是在取笑自己,不由跺了跺脚,嗔怒着他。
“常大人……本宫已经够倒霉了,你怎么还笑话本宫?”
常修自知失礼,笑了笑,拱手道:“小臣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说来也奇怪,这朝堂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常修做事阴狠毒辣,是不好轻易招惹的人,就连二皇子和五皇子见了他,也喜欢绕道走。可唯独这六公主,却偏偏一点儿也不怕他,每次遇上,还要凑过来开开心心地和他打个招呼。
想到此,常修看向龙明娇的目光更加和善了些,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眼珠子一转,凑上前道:“不过殿下若是不想挨骂,小臣这儿倒是有一招,准保管用。”
“真,真的?”
龙明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似是不可置信地看他:“常大人真有法子?”
常修点点头,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两句。
龙明娇听罢,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这……这能成吗?”
常修笑笑:“准保管用,只是殿下,可千万别将臣卖咯。”
龙明娇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本宫可是讲义气的人。”
秋日暖阳正好,照在她随发摆动的步摇上,折射出细碎微光,常修忽而看见她朝天髻上,落了几朵桂花。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花拂开了。
龙明娇感受到男人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还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甘松香。
少女的脸,忽而有些发热,抬头看向常修,结巴起来:“常,常大人,你这是作甚?”
常修一愣,薄唇弯出一抹笑意:“花。”
说着,他伸出手来,龙明娇只见他掌心几粒小小的金桂,还泛着淡淡馨香。
两人相距咫尺,秋阳照耀下,龙明娇可以清晰地看见男人浓密的眼睫和高挺鼻梁上细小的绒毛,不由眨了眨眼。
她第一次发现,这常大人,还挺好看的。
常修出了宫,原本颇为阴郁的心情不知为何竟因为小姑娘那一番娇嗔模样由阴转晴。回到昭狱,想起蜀皇的命令,他吩咐手下人将王仲元押了出来移交大理寺。
王仲元是深夜里被人从床上拽进大牢的,双目浮肿,头发散乱不堪,身上的囚服皱皱巴巴,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工部尚书判若两人。
他被拷上了铁链,由两个官差押到常修面前。
青年坐在上首,手捧茶盏,清茶泛着腾腾热气掩盖了他面容精致。
“陛下有令,将你移交大理寺查办。”常修声音淡淡。
王仲元望着上首的青年,忽而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声音嘶哑:“我呸!王修,我知道,都是你陷害我!王家不会放过你的!”
常修挑眉,嘴角勾起一阵冰凉笑意,看向王仲元:“王修?这里可没有什么王修,王大人看清楚了,在下是诏狱卿,随我母家姓常。”
王仲元侧头,冷哼一声:“当初若非母亲发善心留下你这孽畜,今日也轮不到你威风!”
常修淡淡看着他一脸狼狈模样,和自己印象里那个人中龙凤的嫡兄相去甚远。
垂下眼来,思绪翩跹。
常修的母亲姓常,本是王太傅府上的一位姨娘,生下他后不久,却因为卷进后院腌臜之中被人陷害通奸,死不瞑目。她死后,常修也因为母亲的污名在王家过了十几年生不如死的地狱日子,直到十六岁那年凭着一腔孤勇闯进了北山大营,阴差阳错之下认识了龙四海和景随风,这才第一次体会到人世温暖为何物。
那是他人生十七年中第一次见到有人对他笑,陪他受罚,为他出头。
若非那两人,自己今日恐怕早已被王家逼死。
想及此,他目光淡淡望向一脸不忿的王仲元,呷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圣上亲眼见过的,在下可没有王大人嘴里通天的本事陷害你。”
王仲元恶狠狠地看着他,半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孽畜!”
常修听见这词,忽而笑出了声来,似是惬意:“孽畜又如何?在昭狱里过畜生日子的,可不是我这孽畜,而是王家的天之骄子,长兄您呀。”
“堂堂王家嫡长子,竟然犯下叛国大罪,斩首不说,就是这蜀国上上下下的吐沫星子怕也能将你淹死。王大人这般狼狈模样,想来这是在王老太太的心头剜肉。”
听常修提起他的母亲,王仲元气血上涌,双目欲眦。
他的母亲,王氏大夫人,诰命加身,子嗣延绵,风光了一辈子,却因为他这莫须有的罪名被京中人诟病。
“你……你……”他大喘了两口气,只觉眼前发黑,嘴皮子抖得说不出话来。
见状,常修挑眉,薄唇咧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朝着底下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人堵上嘴押走,临走前,王仲元依旧骂骂咧咧,只是被堵了嘴,只发得出些“呜呜”声响。
望着王仲元挣扎的身影狼狈离开,常修双目微眯,目光发沉。
王仲元通敌一事,确有蹊跷。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这证据似乎发现得太顺利了一些……他本可以将这疑点在蜀皇面前表明,却没这么做。
“母亲啊母亲,儿子这,算是给你报仇了吧?”
大厅内,光影暗淡,青年藏身黑暗,望着腰间玉佩低声喃喃。
他母亲去得太早,他甚至记不清她面容,唯有这块贴身玉佩是她留给自己的,上头刻着一尾锦鲤,游戏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