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母亲被诬陷,手段其实颇为拙劣。可死的不过是个姨娘,便从没人想过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对上身为诰命的王府大夫人。
王老太太踩着他母亲的尸骨,风光了一生,如今用他儿子的血来换了自己母亲的命,常修觉得,想来也公平。
王仲元被判斩立决的圣旨在几天后被颁布,引起满城哗然,骄傲了一辈子的王老太太在听见这件事后,当场晕了过去,中风不醒。
王仲元官至工部尚书,又是王家嫡支,却被牵扯进了通敌叛国之罪。许多人都在观望,此事过后,皇庭与世家的关系,是否也会悄然发生变化。
然而就在这道圣旨之后,蜀皇却又升了两个王氏官员的职,还赐封了两个夫人的诰命。明眼人便又都明白了,蜀皇不欲与世家撕破脸皮,也不会因为王仲元之事而牵连王家。
东宁楼上,工部侍郎明苑坐在龙风行面前,八字胡下微厚的嘴唇上翘,脸上尽是讨好神色。
“此事多谢王爷提点,日后若有需要,小臣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他笑得谄媚,心中不由后怕,这次事情,若不是武安王提醒,被拖去菜市场斩首的人可就不是那倒霉的王仲元了。
常修的直觉没错,其实与北魏人私下通信的,并非工部尚书王仲元,而是工部侍郎明苑。龙风行得知此事后,将明苑与北魏的通信照着王仲元的字迹原封不动地伪造了出来,藏在工部书房内。
他心知,以常修的能力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端倪。这也就是为什么王仲元是个合格的替死鬼——他很清楚,只要牵扯上了王家,常修便不可能不含私心。
如此一来,龙风行便算是一箭多雕。
一则,借着王仲元被斩首,挑起皇庭和世家之间的矛盾。显然这一点上,蜀皇还算清醒,给了大棒,又给了甜枣,及时安抚了世家。二则,王仲元一死,最有可能顶替工部尚书一职的,便是明苑。
他手里握着明苑与北魏相同的证据,这样一来,蜀国的工部尚书便是他龙风行的人了。
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思与礼部和户部来往,却被蜀皇察觉,险些坏了大事。而现在,工部尚书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也算是因祸得福。
此时怎么想,都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因此,龙风行在看向明苑的时候,目光越发愉悦了起来。
明苑虽不知道龙风行为何要帮助自己,但是在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来,还可能升迁,这等好事,他自是不可能拒绝。
“估摸着过两日陛下的调令便能下来,本王便在此以茶代酒,恭喜明大人升迁了。”
说着,龙风行举起手中茶盏,朝他扬唇一笑。明苑诚惶诚恐地应下,仰头将甘冽茶水一饮而尽。
茶香在胃里氤氲,想到自己不日便可官升工部尚书,他唇角不由挂起一抹贪婪,龙风行见此情形,眼中笑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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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天气一天天地凉爽下来,随着王仲元被斩首,事情告一段落,在北山大营团团围困的禁军也终于撤走,景随风又恢复了自由之身。秋高气爽,蓝天之上朵朵白云聚集成团,悠哉悠哉地随风飘荡。
景随风进宫觐见蜀皇,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从坤宁宫里出来的龙四海。
时隔多日,终于呼吸到名叫自由的空气,景随风神清气爽,见了两人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臣参见公主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阿风!”龙四海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上前招呼道,“我还正说办完事儿去找你呢。”
她脸上的愉悦让景随风心情更加畅快,单手搂住她的腰,问道:“臣还正想问问我的武教习,什么时候回北山大营报道?”
男人手上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她的腰上,龙四海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常修说的话,一时之间只觉着亲密举动有些别扭,身体一瞬间僵硬起来。
她笑笑,回道:“我从母后那里领了个差事,今日办完便回去。”
“差事?”景随风挑眉。
龙四海晃了晃手中凤令,顺势从他身边离开,解释说前些日子赵沉渊来找她,从而牵扯出了赵府一堆腌臜,因为叶贵妃涉及其中,公孙皇后便下令彻查。
“今日特意进宫请了凤令,带着内侍监的人一同前去赵府。”说着,龙四海朝不远处努了努嘴,景随风顺势望去,只见一队内侍女官正在不远处候着。
“原是如此。”他侧身望向空荡荡的手臂,垂下手来,暗自攥紧了手心。
“我今日正巧无事,不妨等你办完差一道回北山大营?”
听他提议,龙四海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然而眼神触及他真诚目光,却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
秋风卷着桂花香拂过二人身侧,带起衣裙翩跹。她站在宫墙之下,抬头望着景随风含笑的脸,心中纠结不已。
两人数十年好友,她心中总是惶恐,若是贸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是不是往后便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第三十六章 臣不是故意跟着您的,只是……
龙四海带着一众内侍, 手持凤令浩浩荡荡的来到赵府,只见叶夫人一袭緑衫,正站在赵府门前。
冯氏已经被赵沉渊接去了龙四海京郊别苑居住, 叶夫人成了真正的赵府当家。
她见龙四海领了凤令,盈盈一拜:“臣妇见过大公主殿下, 殿下长乐未央。”
龙四海一笑, 声音漫漫:“叶夫人说笑了, 一个侧夫人,自称什么臣妇?贵妃娘娘规矩向来好极,怎的忘了教导娘家妹妹?”
叶夫人脸上一僵, 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却已经红了:“是,是妾身忘了规矩,还请大公主恕罪。”
“叶夫人不必如此,大家同为女子,这一套对本宫没用。”
生在皇宫,龙四海见多了这种阴柔娇媚却煞有心机的妇人,对此颇有些不耐烦,招了招手, 单刀直入:
“后宫近来屡有不符规制的器物出现,本宫奉了皇后娘娘的命彻查此事。有人举报说东西是从赵府, 叶夫人你手上流进宫中的,可有此事?”
叶夫人听了, 连连摆手:“不可能, 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臣妇,妾, 妾身一个小小的侧室,怎会,怎会……”
说着,她脸色变作煞白,一下子明白了大公主今日是冲着她那贵妃姐姐来的。
龙四海笑笑:“到底有没有,一看便知。叶夫人将库房钥匙和账簿呈上来吧。”
见龙四海有备而来,她又道:“这,这府中中馈一直是夫人执掌,妾,妾一无所知……”
望着那楚楚可怜的妇人,龙四海挑了挑眉。
这女人还想将罪名扣到一无所知的冯氏头上。
她不由冷笑:“本宫听闻这赵府当家可不是什么冯氏,而是你叶夫人呀。”
说着,她挥挥手,吩咐内侍:“既然叶夫人不想动手,那就给本宫搜。”
一声令下,内侍鱼贯而入。
眼看着内侍涌入赵府,叶夫人心急如焚,却别无他法。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眼珠子一转,忽的一下跪在地上,抱住了龙四海的腿,哭嚎道:
“妾身,妾身冤枉啊,大公主,大公主和皇后娘娘凭着这子虚乌有的罪名就来赵府抄家,这,这要妾身如何活?”
一哭二闹三上吊,叶夫人玩儿得炉火纯青。她声音颇大,来来往往的人纷纷驻足观望,龙四海拧了拧眉。
她在此胡说八道哭喊一通,若是传出流言蜚语,污了皇后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叶夫人抱着他的腿,却只是干嚎,脸上干干净净,一点儿泪水也无。她这是在作戏,心想着若是能以此逼退龙四海一时半刻,便能找机会把账本清理干净。
龙四海对她心里这点儿算计心知肚明,可是一时也没了法子。她正盘算着要不要暗地里弄晕这妇人,忽而听见一阵微弱风动,下一刻,刺耳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她低头,只见女人脸上赤红,大张着嘴却一点儿声也发不出来。恰好此时,一颗小石子滚落到了她脚边,虽不起眼,却让龙四海眨了眨眼。
她只迟疑了瞬间,便按住叶夫人身上穴位,半扶半推地与她一道进了赵府。轻轻一甩,叶夫人便倒在了地上,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龙四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解释道:“叶夫人莫担心,你只怕是被人点了哑穴,过不了多久便能恢复。”
“不过嘛,”她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侧头看着她,“这不会说话的人,平日里还是把嘴闭上的好。你宫里的贵妃姐姐都不敢这样闹腾污皇后娘娘的圣名,叶夫人倒是胆子不小。”
说着,她脸色已是冰冷。
“作为侧室,撺掇夫君毒害正室夫人;作为妹妹,和姐姐狼狈为奸,妄想以下作手法更变嫡庶尊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正说着,赵景沓听见了声响来到前院,远远便瞧见他母亲被龙四海摔在地上,满身狼狈。
“你她娘做什么,快放下我娘亲!”
愤怒蒙蔽了他的双眼,他三两步朝着龙四海奔来,一把将她推开——
龙四海往后一个侧身,轻巧躲过,脸色冷淡:“本宫奉命办事,你母亲多有阻拦,怨不得旁人。”
“我呸,你就是个恶毒妇人,闯进别人家门打人,放眼天下,都没有这个道理!”
赵景沓见他娘亲受辱,脾气一上来,全然不顾什么君臣之礼,冲着龙四海举起了拳头——
龙四海眯了眯眼:“赵景沓,你敢对本宫动手?”
“老子打的就是你!”新仇旧怨,赵景沓怒气冲冲,口不择言,“毒妇,难怪连你那下贱的侍卫驸马都受不了你,老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说着,他朝龙四海冲来,却连龙四海的衣角都不曾摸到,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高声叫唤。
龙四海见状,微微拢眉。
她还什么都没干……虽然她正打算好好教训教训这人。
赵景沓躺倒在地,只觉膝盖一阵剧痛,霎时间起了一身冷汗,然而却还没结束——
只听“嗖嗖”声响,十数枚铜钱破空而来,击打在他身上,穿透他的锦衣,刺破他的皮肉。涓涓鲜血顺着伤口流出,浸湿了他昂贵的袍子。
最令他惊恐的,是有两枚铜钱,从他大腿根堪堪擦过,只差分毫,他便……
他目光惊恐地看向距不远处的龙四海,像是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龙四海挑眉笑笑:“你别怕,刚才那不是我。”
说着,走到了他的身边。
赵景沓满脸惊悚,只见一身锦服的女子平静地走上前来,朝他当胸一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肋骨应声断裂。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叶夫人眼见着自己的儿子被龙四海弄成重伤,却发不出一声声响,只得扑爬到了自己儿子身边,望向龙四海,双目深红,似是恨极。
龙四海目光淡淡:“本宫说了,不会说话的人,最好把嘴巴闭上。”
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她面前说起八荒……
这时,内侍已经搜查完毕,将库房账册呈上前来,见到眼前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又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龙四海,只觉自己双腿不住发颤。
龙四海一目十行地翻看账册,见其中有公孙皇后在找的证据,眼中闪过满意神色,朝着内侍挥挥手:“东西拿到了,回宫吧。”
说着,她抬步便要离开,走了一半,却忽然顿住了步子,转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叶夫人母子俩,拧了拧眉吩咐道:“找个大夫,给他们娘俩看看。”
此事若传进陛下耳朵里,她又得好一阵解释。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确定一件事才行……
龙四海领人出了赵府,吩咐内侍先行回宫,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走进了附近一条无人小巷里。
“出来吧。”她声音淡淡。
四下无人响应。
龙四海抿了抿唇;“八荒,我知道你在,赶紧出来。”
一阵清风拂过,小巷寂静,唯有两旁随风摇摆的皂角树发出哗哗声响。
她不由挑眉——
这人还学会不吱声了?
望着空荡荡的小巷,她心思一动,转而往巷口走去。
宽大的锦服虽然华美,然而绣着云纹金线的衣摆却在地上拖拽,让她行走颇为不便。龙四海拽着身上衣服,慢腾腾地走着,忽而身子一歪,“唉哟”唤出声来。
“唉哟,我的脚又扭了,上次扭得好没好全,又,又伤了……”
她蹲在地上,掀开裙摆,还没露出自己白皙的脚踝,下一刻,一个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殿下,可还好?”
龙四海低着头,嘴角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得意笑容,一把拽住八荒的手臂。
“抓到你了!”
女子颇为俏皮的声音里不带丝毫受伤的痛楚,抬头看着他,杏眼里满是狡黠。
中计了……
“殿,殿下。”八荒有些无措的垂下头来,“臣,臣不是故意跟着你的,碰,碰巧路过。”
此地无银三百两。
龙四海看着他笑意更加温柔。
一个月不见,这男人不但学会不理她,还学会撒谎了?
“哦,碰巧路过是吧?”她笑容娇俏。
八荒点头,身子僵硬,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骗她,可是……
龙四海凑近了些,又问:“那赵府门口的叶夫人,还有赵景沓,也都不是你咯?”
她脸凑得极近,近到八荒可以清晰地看见阳光下,她白皙脸上细小绒毛。
他只觉耳朵烧得厉害,无措地眨眨眼:“嗯,不,不是属下。”
“这样啊……”龙四海忽然撇了嘴,话锋一转,“既如此,明日陛下问起来,在赵府打人便都是我的过错,也只有我一个人受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