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绯色身影轻巧的消失在雨幕中,龙四海这才朝着那水晶盒子努了努嘴:“能叫我们六公主亲自下厨房,常大人福气不浅啊。”
常修转头,见龙四海满脸笑容,里头却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他眯了眯眼:“我怎么老是觉得你这话里有话啊。”
龙四海看着琉璃盒子里缤纷各异的点心,问道:“你从来没有吃过明娇做的东西吧?”
常修摇头:“我一个外臣,怎么会吃得到公主做的东西。”
“嗯,”龙四海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意不减,“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尝尝吧。”
龙明娇有个小爱好,就是给自己喜欢,想要亲近的人送亲手制作的点心。蜀国皇宫里,他们几个皇子皇女都收到过她“爱的馈赠”。
只不过,这爱,颇有些沉重,甜咸交加,口味黑暗。
如今馈赠到了常修头上,龙四海很是期待他下口的反应。
她笑着揶揄道:“这点心是明娇一片心意,常大人可千万要吃完,别浪费。”
她语气里看好戏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常修狐疑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点心。
盒子挺漂亮,里头点心品类不少,看着似乎也还行……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我有事问你。”龙四海话锋一转道。
常修挑眉:“恰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眼看着快到午膳时分,两人索性一道去了东宁楼,要了个包房。
东宁楼老板财大气粗,包房一侧用的是琉璃窗,透过半透明的窗户,隐约可见楼外丝丝细雨裹着秋日寒风飘摇,吹得街上树木萧索。
两人点了个热锅子,蒸气腾腾,牛羊肉裹着蔬菜烫熟,沾着酱油香油入口,原本因为深秋冷雨寒凉的身子一下便暖和了起来。
“喏。”常修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龙四海接过,只见上面写着“镇国公主亲启”,署名是真娅。真娅在信中写道,自己已经安然回到了出云,为自己的父母兄弟立了坟冢,在坟冢旁安了家。
“殿下救命之情真娅感念万分,特送上黄金地图一份,愿殿下得偿所愿。”
龙四海抖了抖信封,果真从里面抖落出一张地图来。
“这是何物?”常修好奇看过来。
龙四海将地图展开,唇角绽开一丝笑意:“宝藏。”
说着,她便将图纸递给常修,又将出云黄金一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真娅当时走投无路提起这宝藏,我本不报太多希望,没想到还真送来了地图,你派人去找找,若这宝藏是真,可是一笔横财。”
常修在起初的惊异中回过神来,从她手中接下图纸,颇为郑重地揣进了衣袖,调笑道:“若这宝藏是真,殿下可就是蜀国首富了。”
龙四海嗤笑一声:“得了吧,我要这么多钱干嘛?这宝藏若是真,寻回来了便上交国库,之后用作军费也好。”
常修摇摇头:“我劝您,这事儿先别和陛下说,若是真有黄金,也先留在自己手上。”
“为何?”龙四海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我最近在为陛下查案,具体细节不便多说,但是这案子是冲着户部和礼部去的,与国库有关……”
常修话没说完,龙四海眼中巨震:“此话当真?”
就他这意思,恐怕是礼部户部有人贪污国库,而能让常修如此慎重,只怕这银两数额不小。
她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便按你说的办吧,我先不将此事上报陛下,你派去的人,口风严实些。”
外头凄风苦雨,屋内的锅子烧开,高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常修低头喝了一口冷茶,话锋一转道:“刚才你说,也有事要问我?”
龙四海点点头,开门见山:“叶嫔复宠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常修一愣,恍然大悟,唇角一勾道:“你是想知道,叶嫔为什么能那么快解禁。”
“嗯,我今早进宫见母后,问她,却没作答。”
常修单手撑着脑袋,朝她眨了眨眼:“你真想知道?”
龙四海眉头微蹙:“自然,不然我找你作甚?”
“好,”他点点头,却朝着屋外小二高声招呼道,“小二,加一壶热酒!”
龙四海一怔:“这才中午便喝酒,下午不用办差吗?”
常修摇摇头,纤长睫羽下一双眸子睨她一眼:“这酒不是我喝,是给你点的。”
不多时,小二拿了酒进来,常修给龙四海掺上满满一杯,这才道:“陛下当初登基之时,并非东宫太子。”
龙四海点头,让她有所耳闻。
当初陛下一共兄弟四人,太子,陛下,武英王,还有一个三皇子。先皇驾崩之时,原定要继承大统的先太子暴毙在了东宫,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大臣便要在剩下的皇子中拥立一位登基。
“当时父皇名声最盛,又有武英王和公孙家做后盾,这才登顶至尊。”
“没错,”常修点头,“当初三皇子一意孤行,发动政变,被武英王和陛下联手肃清,这才恢复大统。”
“那,这和叶嫔有何关系?”
常修笑笑:“你可知,陛下和皇后娘娘是什么时候大婚的?”
龙四海摇头,这她倒是没听说过。打她出生起,公孙皇后就是中宫娘娘,她也从未好奇过陛下登基前发生的事情。
“当年……陛下还是二皇子,原本定下的二皇子妃并非公孙皇后,而是个小官的女儿,貌似唤作郭岚。”
“哈?”龙四海偏头,眨了眨眼。
这事对她而言算是稀奇,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常修笑笑,接着道:“原本只打算做个闲散亲王,这王妃便按照自己喜欢的人选,定了郭岚,两人似乎感情很好,可是一朝先太子暴毙,局势瞬息万变,这皇子妃的人选可就出了变数。”
锅子还在烧,腾腾烟雾里,常修声音有些缥缈:“公孙家与陛下一拍即合,两方联手,这最好的办法自是婚姻,所以……”
“所以陛下就没有娶郭岚?”
“对,好像本欲让她进府当侧妃,可没想到那位郭小姐是个烈性子,誓不为妾,万念俱焚之下,一把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净。”
这故事一个急转弯,忽然变得有些骇人起来,龙四海杏眼睁大:“自焚?”
“嗯,发现的时候,身子烧了一半,据说是在陛下怀里断气的。”
龙四海先是一怔,心里千回百转,又道:“莫不是?叶嫔肖似郭岚?”
“聪明!”常修弯唇,“我听说她解禁那天,穿了身红纱在月下了一支‘点绛唇’,似乎正是那位郭小姐擅长的。”
“原是这样,”龙四海蹙了蹙眉,“那还真是便宜她了。”
用陛下心头隐疾作注,倒是下了一招好棋。
“故事倒是惊悚,不过这酒多余了,”她放下手中酒杯,“我还不至于胆小到如此。”
常修摇摇头:“我还没说完呢……”
“郭岚的死大概是陛下挥之不去的阴霾,可这叶鸢也不是陛下第一个领进宫里,肖似郭岚的女人。”
听他这般道,龙四海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猜测,迟疑道:“那……还有谁?”
常修挑挑眉:“猜到了不是吗?”
龙四海一滞,眼睛微微睁大:“当真?”
“嗯,而且我听说,比起叶鸢来……她更像。”
第三十七章 不行,我不要你了……
酒杯放在唇边, 一饮而尽,龙四海面上浮出一丝凄惶笑意:“这酒,还真是点对了。”
这么多年, 后妃来来去去,拢共就那么几人, 唯余一个已经不在人世, 那便是她的生母。
本只想听一件宫里往事, 却没承想竟听到了自己头上来……猛然得知自己的生母是一个女人的替代品,龙四海心情颇为复杂。
其实,因为她母亲去得太早, 她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清晰印象了,唯记得她似乎很喜欢花,戴在头上,放进香囊,插枝装瓶。模糊的记忆里,看不清面貌的女人周围,是百花竞艳,馥郁芬芳。
“难怪母后说,这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真是如此。”
她轻叹一口气, 手中的涮肉似乎变得没那么好吃起来,兴致寥地的放下筷子。常修见状, 招呼小二上来结账。
望着有些怔愣的龙四海,他温暖的手掌越过餐桌, 揉了揉她的头发:“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既然知道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更别被叶鸢摆一道。”
这也是为何他今日要将此事告诉她, 当初郭岚自焚一事,知情的人都被处理干净,而这叶鸢竟然能打听出红纱和点绛唇的细节,证明这位宠妃娘娘远不是个简单角色。
叶鸢的妹妹被斩,龙四海是查案的人,难不准叶鸢起怨心对她动手。
常修眼中担忧不作掩饰,龙四海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点头道:“放心吧,她在深宫,更别提如今只是个嫔,伤不了我。”
常修脸上担忧不减,嘱咐她万事小心为上。
两人出了包房,走到东宁楼门口的时候,常修又见到一张熟面孔,新任工部尚书明苑。
王仲元一事再加上叶鸢受贿,让陛下对世家生了疑,便升调了一个平民出身的明苑做尚书。
两人在东宁楼的大堂遥遥相对,明苑却背过身去,似是生怕被他看出来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
常修见状,狐疑皱眉。
“怎么了?”龙四海问。
常修摇头:“没什么,碰见了个熟人而已。”
两人在东宁楼外就此分别,常修下午还要办差,便提着龙明娇给的点心回到了昭狱。想起龙四海那看好戏的眼神,他狐疑地打开了那个好看的琉璃盒子,从里头夹了一块儿酥皮小点放进嘴里。
在舌尖碰触到内馅儿的那一刻,他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便是脖子两侧青筋暴绽——
甜,咸,酸,辣,杂糅,还和着一股奶味儿夹杂着猪油味道。他好不容易咽下这点心,转头神色惊恐地看向那个流光溢彩的十二花点心盒,心里不禁怀疑:
这六公主当真是谢他,还是想要他的命?
另一厢在宫里,刚刚解了禁足的叶鸢在呼吸到自由空气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招了自己娘家侄儿赵景沓入宫。
赵景沓在这两个月中可算经历了大起大落。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赵沉渊带着他的母亲离开了赵府,过了几日,他的父母便被官兵捉了起来,菜市场斩首,赵家自此,便只剩了他和思儿二人。
思儿在抄家的时候受了惊吓,昏迷不醒,姨母又被禁足,他这两个月来过着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尝尽了白眼。
更别说,两个月前龙四海来赵家的时候,打伤了他的肋骨,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赵家转眼被抄,他连看大夫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硬撑着,撑到叶鸢解了宫禁,已经快瘦得没了人形。
叶鸢瞧见自己侄儿颓唐狼狈的模样,心疼不已,连忙唤来太医为他看伤。太医摇摇头,只道赵景沓被伤了肋骨,错过了最佳调养的时机,怕是要落下病根。
叶鸢盛宠多年却无嗣,对赵景沓这个侄儿完全就像是亲儿子在疼,甚至比龙康宁还要多出许多,听见这话,只觉自己心尖被剜下一块儿肉来。
“我可怜的沓儿,这两月真是委屈你了。”她抚着赵景沓柔软的发丝,心疼得无以复加。
赵景沓自是听见了御医的话,想到自己这两个月受到的苦楚,可天人相隔的父母,恨得眼里快要渗出血来:“姨母,都是,都是龙四海,龙四海那贱妇,我,我要去杀了她,为父亲母亲报仇!”
他情绪十分激动,猛地咳嗽起来,叶鸢赶紧安抚:“你放心,姨母不会放过她的。”
叶鸢让赵景沓先搬进自己在京郊偷偷购入的宅子里,又命绿枝遣了人,细心照料着。
这天晚上她坐在殿内,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火,在夜风中缓缓摇曳,光影明灭打在她的脸上,满是寒凉。
她招来绿枝,在她耳边细细地吩咐了几句。
绿枝惊讶地抬起头,声音惊恐:“娘娘,此事……三思呀。”
“三思?这是她自找的。”叶鸢声音冰冷。
和离了的妇人,好好地在她的公主府待着便是,非要多管闲事,为了赵沉渊那小畜生,竟然将她妹妹妹夫一家都赔了进去。
既如此,便休怪她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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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阵阵,吹散了天上云彩,月亮露出了明亮的脸庞。
打更人敲响了子时的锣声,通京绝大部分的地方陷入了沉睡之中,然而位于城西的西门街巷,热闹却才刚刚开始。
灯红酒绿中,各个妓所门前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八面玲珑的老鸨站在妓所门口招揽生意,迎来送往,忙碌非凡。钟韵楼的老鸨是个年轻妇人,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一身玲珑八宝裙,系得紧紧的腰封衬出曲线窈窕,远远瞧见一个熟悉身影,赶忙上前热络地招呼着:“唉,这不是明大人吗,这般神清气爽,可是逢了什么喜事?”
明苑咧嘴一笑:“喜事,大喜事。”
升迁的诏书今早下来了,明儿他就是正正经经的工部尚书,一品大员。在朝堂沉浮数十年,一朝得了青云志,他心中快意无以复加。
朝着鸨母挥挥手,他颇为豪气道:“云鬟呢?今晚爷要她陪!”
明苑是钟韵楼的常客,云鬟是他的老相好。
与家里的妻子大眼对小眼三十余年,他早就对那张老脸厌倦透了,恰好十年前有同僚带他来这钟韵楼,这便认识了云鬟。
云鬟比他小十几岁,长得漂亮,脾气温柔,床上功夫又是一绝,因此他们这一好,便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