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经过两百年间代代帝王相接,对世家早就不如当初那般倚重,崔家在五门世家中既不像公孙家,与皇室同姻,手握丛龙之功;也不像左家和陆家有子弟在军中杀伐,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更不似王家历代出了许多重臣阁老,桃李天下。
崔家数百年前以玉器行起家,比起仕途,倒是对从商更为侧重。
这让帝王握刀的手,更加从容了些。
眼看着蜀皇是要动真格清算,崔家家主崔世清终于坐不住了,连夜密会武英王龙风行
两人在京郊一间不起眼的茶寮里相对而坐,龙风行脸上是难得的肃杀之意,问起龙四海受伤一事是否真的与崔家有关。
崔世清一愣:“这,这不是您吩咐的吗?”
闻言,龙风行双眼微眯,眼底寒意四起:“本王何时下过这样的令?”
“是,是崔乾回来传的消息,贵妃娘娘传话,让我们找机会除掉镇国公主。”
为了避免蜀皇怀疑,龙风行与世家的交往通常会通过叶贵妃以及赵府以避人耳目,就算是财物来往暴露,也不过是贵妃私通前朝,查不到武英王府身上。
因此在世家与他之间,叶鸢一直担任着传话人一般的职责。然而现在这个传话人却自作主张,动了不该动的人……
崔世清眼见龙风行脸色越来越沉,心知崔家是办错了差事
自蜀国建朝起,崔家代代愈渐落寞。如今朝堂上,武有左家和陆家,文有王家和公孙,他们崔家并非没有往前朝走的心思,奈何后辈无力,新一代里唯独出了一个大理寺卿崔楚华,还是个女儿身,这让崔世清不得不心急起来。
待到崔楚华成亲,他们崔家在朝堂上只怕再无落脚之地。被逼无奈,他只得另辟蹊径,当得知武英王有登顶九五的心思时,他便将宝压在了这位杀伐果断的亲王龙风行。
进一步虽有风险,但若是不进,便是死路一条。
然而他汲汲营营这么些年,却栽在一个叶鸢手上,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崔世清眼底一沉,望向龙风行道:“叶鸢假传您的命令,我们这才对镇国公主动手,事已至此,不知王爷可有解局之法?”
“有倒是有,”龙风行嘴角勾起一丝凉薄笑意,微眯的双眼满是算计,“但就要看崔家主舍不舍得了……”
“只要能保全崔家,崔某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
闻言,龙风行脸上笑意更甚,幽深目光看向似是孤注一掷的崔世清,附身在他耳边低言……
这天晚上,隆昌宫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今日是十五号,蜀皇在坤宁宫就寝,因此隆昌宫内宫灯黯淡,叶鸢披了件水红蚕丝睡袍,唤了声绿枝,正欲让她服侍自己入睡,可半天绿枝都没有回应。
她蹙了蹙眉,还欲开口,却只见烛火轻颤,黑暗中走出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待认出来人,她惊讶地低呼出声:“王爷?”
“叶嫔娘娘,好久不见。”龙风行挑了挑眉,声音低沉。
叶鸢眨了眨眼:“不,不知武英王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龙风行笑笑,只道:“今天崔世清来找本王,说是奉了本王的命令暗杀阿容。”
叶鸢闻言,明白龙风行这是知道自己假传了他的命令,也不装傻,连忙道因为龙四海坏了赵家的事情,自己只不过是想要为他铲除障碍罢了。
“为了本王?”龙风行唇角笑意未散,凑近了些却问,“你那婢女来找本王的时候,本王和她说了什么?”
想起绿枝回来说的话,叶鸢眼色微沉:“你说,说不能动龙四海……可是,可是那贱人坏了我们的大事,怎能轻易放过她?”
屋内烛光颤颤,龙风行英俊的面容就在眼前,暗黄光影打在他脸上,让原本就英俊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叶鸢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武英王虽与蜀皇只差两岁,但是长年习武,五十岁的人,根本看不出年纪。如今他站在床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叶鸢目光迷离起来,将脸靠近他,声音沙哑:“况且,一旦我们事成,迟早不也是要料理她的吗?本宫这也是为了王爷好……”
“是吗?”龙风行抚上了她的脸,带着老茧的手指拂过她的脸,有些痒痒的。很快,叶鸢白皙的躯体染上了一层浅红,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起来,将脸往他手心蹭去……
“原来都是为了我啊……”龙风行声音沙哑,眉宇含笑。
叶鸢见状,勾了勾他的腰带:“本宫放着好好的贵妃不当,帮王爷做这些事情,这心,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一双媚眼微微上挑,看着龙风行,眼波流转间满是情意,龙风行似乎是相信了她,脸色有些迷离,大拇指温柔地拂过她的眼皮——
冷不防下一刻,一颗药丸被他以迅雷之势塞进了叶鸢嘴里。
片刻后,待到叶鸢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肚腹间传来一阵剧痛。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看着龙风行,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你竟然……”
龙风行朝她冷冷一笑,脸上迷离一扫而尽:“既然为本王办事,就得照着我说的做……阳奉阴违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一把抓住叶鸢的头发,俯下身子与她对视:“还说什么为了本王?叶鸢,你不就是怕有朝一日我那好侄儿登基,你的好日子到头,这才想要未雨绸缪吗?”
肚腹疼痛越发剧烈,叶鸢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落在龙风行的手上:“你,你就不怕陛下发现吗?”
龙风行又是一笑:“他会发现的,在适当的时候。”
鸩毒来得颇为猛烈,叶鸢在床上挣扎着,很快便吐血倒在了床上,从嘴角溢出的鲜血糊了满脸。
龙风行伸出指尖靠近她的鼻子,一丝动静也无,已然是断了气息。
手下暗卫将叶鸢的尸体摆在床上,又将提前伪造好的告罪书放在了枕边。
“那宫女处理好了吗?”他又问。
“处理好了,做成了撞墙殉主的模样。”
闻言,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心腹快速地离开了隆昌宫……还要多亏日前叶鸢被贬,虽说是解了禁足,但是隆昌宫的护卫却减了大半,就连一直跟随的暗卫也被撤走了,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第二日一大早,天蒙蒙亮,宫门外晨雾迷蒙。一辆马车载着崔家家主崔世清和自己的嫡二子崔乾负荆请罪。
待到了蜀皇面前,崔世清颤颤巍巍地跪下来,以头抢地,直言崔乾因为受到了后宫贵妃娘娘的威逼利诱,这才起了熊心豹子胆,暗害镇国公主。
崔乾是崔世清所有孩子中最为看好的一个,崔家嫡长子崔朗并不成器,因此这些年,崔世清一直是再将儿子崔乾当作后任家主培养。
如今却将他推出来,叫人颇为震惊。
在蜀皇面前,崔乾指认叶鸢因为赵家被抄一事心怀怨怼,这才吩咐他暗中对付龙四海,承诺一旦事成便会在蜀皇面前为他美言,为崔家子弟在朝堂上保驾护航。
蜀皇听罢,鹰目微眯,立刻唤宝华去将叶鸢带来与崔乾对峙,然而过了一刻钟,宝华回来,却是一脸沉重。
“回禀陛下,隆昌宫娘娘,似是自尽了……床边放了告罪书……”
“你说什么?”蜀皇眉头一皱,身上发出骇人的气势,伸出手来,宝华识相的将遗书奉上。
信上写着,叶鸢自小与妹妹相依为命,感情格外深厚,然而妹妹却在一夕之间被仓促抄斩,她困在隆昌宫,连自己妹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有不甘,被冲昏了头脑,这才铤而走险。她承认了自己威逼利诱之前与她有往来的崔乾暗害龙四海,待到醒悟之时已然犯下大错,只好以死谢罪。
蜀皇快速地看完这封认罪书,脸色更加阴沉。他的后妃私联前朝,暗害他的嫡长女。
“贱妇!”
叶鸢冰冷的尸体和那封告罪书为龙四海受伤一事画下了句号。
蜀皇当即判了崔乾凌迟之刑,千刀万剐,而崔家上上下下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牵连,元气大伤。
“虽是如此,好歹保下了崔家一命,这次还要多谢王爷出手相助。”京郊茶寮内,崔世清拱手朝龙风行道谢。
若非是他除掉了叶贵妃,此事大概不会结束得那么快。
两个月风雨飘摇,崔世清明显又苍老了不少,原本已是临近古稀之年,身形越发消瘦起来,两颊深深凹陷,脸上是说不出的疲惫。
好在总算是将崔家保住了。
龙风行听见崔世清庆幸的话语,眼眸低垂,里头沉重之意并未消散。
叶鸢那蠢货贸然行动,这事结束得实在太过仓促,难保有人起疑……
正如他所料,另一头公主府内,常修把玩着手中玉镯,目色沉沉。
那日崔楚华明显有些不对劲,他回了昭狱便派手下人从云鬟那里将玉镯拿了回来。他学着崔楚华的模样,将那只泛着莹蓝光亮的玉镯放在光下反反复复地打量,只见里头那只小小的鸢尾花刻痕。
崔家,又是崔家……玉镯是崔家的,光华楼是崔家的,就连暗害龙四海的人也是崔家的,其中蹊跷让他心中疑虑丛生。
“这是什么?”望着他手中玉镯好奇道。
这玉镯色泽油润,成色上佳,一看便非凡品。
常修眨眨眼:“明苑死前送给他在青楼一个相好的,可是这镯子……是崔家的。”
“崔家?”龙四海不以为意,“赵府的账本上,崔家贿赂叶鸢的东西可不少,明苑调令下来,估摸着也在他们送礼的名单上吧。”
常修闻言,撇了撇嘴:“或许吧,或许吧……”
“你那案子还没眉目?”
常修摇摇头:“不管那人是谁,下手实在太干净了,一丝痕迹也无,简直无从查起……”
说着,他似是无奈一笑:“不瞒你说,我在昭狱办了那么多案子,还难得遇上连凶器都找不到的。”
像这种水平的高手,起初他也怀疑是有人特地在黑市□□,可是黑市里的暗桩发回消息,说是明苑的名字没在任何订单上出现过。
凶器完了便是动机……
可是一个刚刚升任的工部侍郎,究竟能碍到谁的事呢?
案子毫无头绪,连带着手里的茶也不好喝了,常修放下茶杯,转而对龙四海提议道:“左右你在公主府也无聊,不妨与我一道查一查这案子?”
龙四海去了北山大营不到半年,先是落崖,又是暗杀,因此蜀皇和公孙皇后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在北山大营任职。
无奈之下,她只得草草做了交接,回到公主府。
想起上次乐英巡被杀一事两人颇有默契,常修又动了心思想要和她一道。
怎料龙四海却摆了摆手拒绝:“这小半年杂事不少,弄得我甚是疲乏,如今年关将至,我只想好好在这公主府喝茶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常修看她一眼,不死心,又道:“那杀手下手干净又利索,一看便是个高手,你当真不感兴趣?”
“高手?”龙四海挑了挑眉。
常修点头:“明苑的相好后来交代,说明苑死的时候她什么人也没瞧见,就连刀影都没见着,只不过一眨眼,明苑的头便和身子分了家。你说,这还不是个高手?”
这也就是为何他如此头疼,那杀手来去无形,房间里一丝踪迹也无。
他又道:“这般高手,放眼蜀国也没几个吧……为何偏偏会盯上明苑?”
龙四海抿了抿唇,只说不知道。
两人就这杀手又聊了一阵,龙四海又留了常修用晚膳,待到月上中空这才送走了他。然而送走常修之后,她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洗漱入睡,反倒是叫阿昭热了一壶热酒在院子里独饮起来。
月影清冷,银光照出她脸上纠结,一旁的阿昭只听她小声嘟囔,似是自言自语。
“是他吗?不可能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肯定不会,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无冤无仇的……”
能够像今日常修说的那样来去无影,杀人斩首于无形之中的人,放眼蜀国的确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龙四海刚巧认识一个……
温酒入喉,略微辛辣的液体带着酒香甘醇。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在心里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八荒与明苑无冤无仇,不可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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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到了十一月中,龙四海如约与公孙澜和龙明娇共赴春阳山赏花,然而临到头一天晚上,龙明娇却派人来,只道自己偶感风寒不宜前往,这春阳山之行便一下成了龙四海与公孙澜的两人行。
马车只能驾到半山腰的地方,山路倏然变窄,他们便只能徒步走上位于山顶的春阳亭。
今日天气有些暗沉,阳光藏在乌云背后小半天都不曾露出脸来,龙四海和公孙澜并肩走在山道上,心情却很轻松。
不知为何,她每次与公孙澜相处都觉得很轻松,聊天也甚是惬意。公孙澜不愧为当年殿前夺魁的状元,学识渊博。
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市井小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一些,什么都聊上一点。而且他身上并没有文人惯有的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反倒很接地气,能将很艰深的东西用十分诙谐的语气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便能将龙四海逗得发笑。
总而言之,与公孙澜聊天,是件颇为享受的事情。
春阳山顶,果不其然美景不胜收——
漫山遍野的红枫还未凋谢,昨夜下的雪也未消散,为这火红的山林戴上了一顶顶雪白的帽子,绯白相称,清新与艳丽杂糅,让人不得不惊叹自然之精妙。
春阳亭内阿昭将带来的茶盘布置好,为两人沸水煮茶。玲珑小巧的银壶里装着滚烫的竹沥水被提拉着注入茶壶,沸水与茶叶相撞瞬间,茶香氤氲,亭内四处都是甘香之气。
茶水滚烫,配上春阳山上寒冷的天气却是刚好。一口热茶入喉,龙四海微微张嘴,只见一团白气从口中呼出,转眼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