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沉水沉沉
时间:2021-10-12 09:13:46

  她不由想起那日在小厨房,容渊忽然发狠咬向她的锁骨。
  也许在那时候她便该有所察觉。她养的根本不是什么乖顺可爱的小猫儿,而是只会咬人会伤人的狼崽子。
  苏嫽轻轻叹了口气。容渊仍旧扯着她的手腕不肯松,甚至轻轻晃了两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姐姐,不要不理阿渊。”
  苏嫽终究还是软了心。人是她自己求苏行山留下来的,她不能不管他。
  她垂下眸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容渊的手背,温声说:“阿渊,答应姐姐,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好不好?”
  容渊立刻点头:“我答应姐姐。”
  苏嫽这才慢慢绽开一个笑来。她轻轻拂开容渊的手,柔声安抚:“今日府里来了客人,爹爹要我带客人去京城里转一转,我恐怕不能留下来陪你。等下我让月枝去准备姜汤和祛寒的汤药,记得按时喝。”
  容渊咬着唇,执拗地说:“我不想让姐姐陪别人出去。我想姐姐留下来陪我。”
  苏嫽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容渊又往外挪了挪,固执地去扯她的衣摆,再低唤一声:“姐姐……”
  他的声线透着惹人怜惜的脆弱和喑哑,令苏嫽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再三,苏嫽只好点头答应下来:“好吧。”
  *
  带梅擅逛京城的差事最后落到了季筠声身上。
  苏嫽要留在府里照顾容渊,又怕怠慢了客人,只好求季筠声帮忙。季筠声虽然讨厌梅擅,但又不忍心不帮苏嫽的忙,只得咬着牙答应了下来。
  梅擅早早地在府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立刻皱着眉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方才吃饭时,他就坐在季筠声旁边。从入席到下桌,这姑娘的嘴就没停过,跟谁都能说上两句。满桌子的人,就她一个人聒噪个不停,吵得他头疼。
  季筠声在他身侧停下,不耐烦地拿胳膊肘怼他:“还杵着干什么?今日由本小姐亲自带你去逛京城,还不快点跟上。”
  梅擅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这姑娘和他说话怎么跟吞了炮仗一样?好像巴不得能用话呛死他似的。
  他不满地撇撇嘴:“怎么是你带我去?苏小姐呢?”
  “嫽儿有事抽不开身,所以才把此事托付给我。”季筠声愈发不耐烦,“废话真多,跟着我走就是了。”
  她闷头走在前面,梅擅憋了一肚子气,气呼呼地跟了上去。季筠声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想去哪儿?饭馆还是酒楼?去水芸池赏荷还是去清木园看花?去红袖楼听曲儿还是去秦湘阁看歌舞?……”
  她一连串报了十来个地名,听得梅擅几乎眼冒金星。
  “你先等等。”梅擅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愤怒地打断了她,“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季筠声斜乜他一眼:“不然怎么对待?还得把你当祖宗似的供起来?”
  梅擅气的几乎眼前一晕:“不是,我说这位季姑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今日是初次相见吧?我既没惹着你,也没做什么害你的事。怎么你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仇人似的?”
  梅擅甚至开始在心里认真反思。难不成他前几日在京城杀的那几个人里头,有她的心上人?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梅擅很快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季筠声冷哼一声:“你是没惹着我,是我自己看不惯你的臭脾气。”
  臭脾气?他有什么臭脾气啊?
  梅擅瞪圆了眼睛,刚想替自己辩驳几句,季筠声已经走进了街边的一家饭馆。
  “行了,看在嫽儿的面子上,我就勉强尽一尽地主之谊。赶紧进来,今儿本小姐请你吃饭。”
  梅擅一头雾水地望着饭馆门口挂着的招牌。他们不是刚刚才在苏府吃过饭吗?又吃?
  季筠声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也不等梅擅过来,便一连气点了一大堆菜。见梅擅面露不满,她懒懒开口:“别看这里地方小,这儿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饭馆。外地人到了京城,都要先来这里尝一尝京城的口味。”
  梅擅不由朝四周打量了几眼,这饭馆地方不大,人倒是不少。旁边一张小桌子,竟挤了整整六个人。那几个人瞧着像是书生模样,正一边吃饭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城里进来的新鲜事。
  “哎,你听说了没?陛下派去西洲的十万大军今日回京了。”
  “真的?”一个书生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仗打赢没有?”
  “根本就没打仗。西洲王见咱们大楚铁骑压境,怕的跟什么似的,没等打起来就说要求和。听说西洲王为了求和,不仅进献了好些奇珍异宝,还答允将西洲最尊贵的神女送给咱们太子殿下当妃子呢。”
  季筠声听了,不由暗自吃惊。西洲王竟舍得将神女进献给大楚?
  西洲子民对美人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他们坚定地认为,美人是天地精华与灵气的化身,是世间最圣洁之物。
  因此每隔六年,西洲王室就会中西洲所有刚及笄的少女中选出容貌最出挑的一位,封为神女。而神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日日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接受子民叩拜,收受贡品和银钱,以安西洲子民之心。
  对西洲子民而言,神女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甚至远高于他们的统治者——西洲王室。
  神女是高贵而不可亵渎的,是他们心中信奉的神与信仰。而现在,神女却要被送到大楚太子的床榻间屈膝承欢。
  这是对西洲最残忍的羞辱。
  那书生打开了话匣子,一时收不住嘴,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要我说,西洲这是活该!那西洲王以前不是嚣张的很吗?天天带兵到边关闹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有了容王殿下,才勉强消停了些。可是他竟敢暗杀容王殿下——那可是陛下的亲弟弟!要我说,陛下早该给西洲点颜色瞧瞧了……”
  梅擅越听眉头皱的越深,睨着那一桌子人小声嘟囔:“分明是那狗皇帝惦记着西洲的宝物先动的手,西洲只是反抗而已。”
  他的话被那几个书生的高谈阔论掩了下去,旁人听不清楚,可坐在他对面的季筠声却是听清了。季筠声在家时常听季太傅说起西洲王烧杀抢掠的恶行,听他竟替西洲辩解,不由怒道:“你说什么呢?那西洲王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因为他,边关子民受了多少苦,你却还替他辩解,是脑子被门撞坏了吗?”
  梅擅怒道:“你脑子才被门撞坏了!你怎么知道西洲王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还不是道听途说!”
  季筠声一时噎住,很快又不甘示弱地反驳了回去:“京城人人都这么说,难道我是信口胡诌的不成?”
  她和梅擅一个声音比一个大,竟把旁边那一桌子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那几个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季筠声扭过头,气呼呼地抓起茶杯闷头喝茶。
  梅擅懒得理她,索性也抓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茶。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壶茶很快被喝了个空,季筠声狠狠瞪他一眼,高声喊:“小二!再上壶茶来!”
  见他们俩不再争吵,那几个书生才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听说神女六日后就要入京,西洲王还派了使臣护送,到时候可热闹了。”
  “不如那天咱们几个一块去看看热闹?我倒要看看,这个被西洲人当神一样供着的神女到底长什么模样。”
  季筠声本来被梅擅气的不轻,他们的话飘进耳朵里,她顿时又来了兴致,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神女可是这世上最绝色的美人。这等看热闹的好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得快些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嫽儿才行。
  小二将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季筠声的心思早飘到了六日之后,哪还有闲心和梅擅置气,只连声催促:“快吃快吃。吃完我还有要紧事要办呢。”
  *
  偏房。
  苏嫽坐在榻边的锦墩上,怀里抱着岁岁。容渊刚刚喝过姜汤,侧着身子躺着,身上盖着厚厚两床被子。
  “要捂一捂,出些汗才好得快。”她笑着说。
  容渊乖巧地点头。
  “好,听姐姐的。”
  月枝推门进来,将刚熬好的药递给苏嫽,“小姐,药好了。”
  苏嫽接过药碗,用匙子搅了一会儿,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给容渊:“来,起来喝药吧。”
  容渊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药太苦,他不想喝。更何况他根本就没病。
  苏嫽柔声哄他:“药要趁热喝才管用,听话,好不好?”
  容渊从被子下探出脸,好半晌才说:“药太苦,姐姐帮我拿些蜜饯来吧。”
  “好。”苏嫽笑了笑,将怀里的岁岁放到地上,起身往外走,“姐姐去小厨房给你拿。”
  容渊看着她出了偏房,下了石阶,身影渐渐远去。他睨了地上的岁岁一眼,伸手将两床厚被子推开,舒舒服服地喘了口气。
  他拿起盛满药汁的碗,视线在房里扫了几圈,最终落在窗边的一只瓷花瓶儿上。花瓶里插着两枝水仙,早都枯了。容渊将花枝抽出来,把一整碗药汁都倒进去,只留了一点儿药底,然后又把花枝依原样插回去。
  岁岁突然喵喵地叫起来。
  容渊不悦地瞥它一眼,大步越过他,弯腰将药碗放回床边的桌子上。他抖了抖汗涔涔的衣领,正要上床,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苏嫽站在门口,蹙眉看着他:“阿渊,你骗姐姐。”
  方才她照顾容渊时,他分明是一副虚弱至极连翻身都困难的模样。可眼下却能矫捷地下床,连眉眼间虚弱的病态都已褪去,生龙活虎,精力充沛。
  容渊愣了愣,艰难地转过身,不敢去看苏嫽的眼睛。
  “姐姐怎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是想问问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蜜饯。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苏嫽眼中透着失望,心里生出一股酸涩的被欺骗的感觉。
  “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骗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她不再说话,微红着眼眶转过身,推门往外走。
  容渊心里一沉,慌乱地放下药碗追上去:“姐姐……”
  苏嫽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方才那样的神情。
  这一次,苏嫽许是真的生气了。
  苏嫽冷着脸拂开他的手。容渊不依不饶地黏上去,用缠着纱布的左手费力地攥住她的衣袖。
  “我只是想让姐姐不再生我的气,想让姐姐多陪我一会儿。”
  他低垂着眸子,可怜兮兮地说:“阿渊知错了,姐姐罚我吧。”
 
 
第23章 火种(二十三)   “是人都会犯错。”……
  他的语气软的不能再软, 姿态亦卑微到了尘埃里。苏嫽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再一次拂开他的手。
  “我累了。我要回房休息。”
  她照顾了容渊大半个下午,确实有些累。但只要容渊能好起来, 其实这些累都不算什么。
  可现在她却知道,容渊根本就没病。他是装的, 只是为了让她不再生气, 只是为了让她留下来陪他。
  苏嫽最讨厌别人骗她。被人欺骗的滋味, 让她觉得很难过,很委屈。
  她加快了步子,没再看身后的容渊, 进了卧房便将房门重重一关。岁岁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跳上她玉色的鞋面。
  苏嫽停住脚,蹙眉将它赶走。她在窗边的紫檀案几前坐下,烦躁地挑了一卷书来看。案几的右上角摆着一只白玉酒壶,是那日容渊为她调的酒。
  苏嫽翻了几页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皱着眉将那壶酒放到别处,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书页上。
  “嫽儿,我回来啦!”季筠声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满脸洋溢着兴奋。
  苏嫽强撑起笑脸, 柔声说:“筠声,谢谢你帮我的忙。”
  季筠声摆摆手:“那个梅擅又烦又吵, 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咱们不提他了,方才在外头, 我可听到一件大事呢!”
  她神神秘秘地凑过去, 在苏嫽耳边嘀咕了一阵。
  苏嫽惊讶地抬眼:“西洲神女六日后入京?这消息可当真?”
  “那几个书生说的言之凿凿,想来不会有错。”季筠声拉着她的手臂晃了晃,“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热闹好不好?”
  苏嫽想了一会儿, 那日府里应该没什么要紧事,便颔首应下:“好。”
  “那就这么说定啦!”季筠声笑嘻嘻地,弯腰将缩在案几底下的岁岁拎出来,使劲揉了两下,“对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表弟站在外面,似乎站了好一会儿了。我喊他进来他又不肯进来,你们是不是吵架啦?”
  苏嫽攥着书页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她低着头,用尽量平淡的口吻回答:“没有。”
  “那他怎么不进来呀?”
  苏嫽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容渊就站在石阶底下,缠着纱布的手垂在身侧,贴着墨色的衣摆。天边云层浓密,乌压压的,零星有雨珠落下。
  半晌,她慢慢收回视线,“不用管他。”
  季筠声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正欲开口劝几句,月枝从外头进来,说太傅府来了人,催季筠声快些回府去。
  季筠声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岁岁,朝苏嫽道别:”嫽儿,我先回府啦。改日再来找你玩儿。”
  苏嫽点了点头,吩咐月枝送她出去,自己仍旧坐在案几前看书。那是一卷前朝留下来的酒册,里头记载了许多名酒,如何取材、如何酿造都记录的十分详尽。苏嫽闲来无事时,总喜欢翻看这卷书。
  跪坐的久了,膝盖有些麻木。她稍稍挪了挪膝,余光瞥见方才被她拿走的那只白玉壶。
  少年乖顺的笑脸忽然闯入她的脑海。
  那日在花园的秋千架旁,他便是捧着这只白玉壶,温声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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