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渊抬起脸,淡声问:“夫人想要什么?”
乌啼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他的衣袖,“我瞧着你那把匕首不错,借我用几天。”
容渊眉头紧蹙,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夫人借我的匕首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只说借不借就是了。”乌啼摊开手掌。
容渊咬着唇,蹙眉犹豫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拿出来,放进她掌心里。
“只借三天。”
“行,三天就三天。三天后你来取药,我把匕首还你,这下可放心了?”
乌啼把匕首握进掌心,挥袖开始赶人,“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吧,我要熬药了。”
容渊低声道了句“多谢夫人”,转身往门口走。他心里放不下那把匕首,走到门口时又不放心地回过头。
乌啼正站在窗边,用刚从他那里借来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割着一株花的花茎。大红色的花朵完整地落下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妖娆和美艳。
容渊微微眯起眼睛。
——那是罂粟花。
“怎么还不走?”乌啼催促。
容渊又望了那盆罂粟一眼,伸手替她关上房门。
乌啼慢悠悠地把割下来的罂粟花用木槌捣烂,收进一个小瓷瓶里。然后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手里的匕首。
匕首的鞘上刻着复杂的花纹。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些纹饰,忽然对着那把匕首低声说:“怪不得当初我问你要这把匕首你不肯给我,原来,是想着留给你儿子呢。”
“小气。”她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却又忽然笑了。
笑的很苦涩,连眼角都沁出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
翌日。
今日是神女入京的日子,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大早就都挤满了人,个个儿都挤破了头想看看那位西洲神女究竟长什么模样。
因与季筠声约好了,苏嫽也早早地起了床,梳妆过后便去了苏府旧宅的门口等她。这条路是神女车轿的必经之路,等下太子殿下会亲自护送马车到这里,再由苏府的侍卫引着,将神女送进苏家的旧宅。
“嫽儿!我在这里!”
季筠声欢快地从河边跑过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抱怨,“今儿街上的人也太多了!幸亏你提早告诉我神女的车轿要送到这里来。在这儿等着,就不用去街上跟别人挤啦!”
苏嫽笑着拉住她的手,“慢点跑。”
神女入京可是件百年难遇的新鲜事。苏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也都早早忙完了各自的活计,跑到外头来看热闹。甚至,就连一向喜欢清净的清落夫人,都带着她的表侄,跟着苏嫽一起来了苏府的旧宅。
这处旧宅建在河边,河对岸早就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若不是苏府的侍卫拦着,只怕早就冲到宅子门口了。
季筠声往四周看了看,一眼看见站在清落夫人身边的梅擅,心里立刻没由来地蹿起一杆火。她故意站到苏嫽的左边去,想离梅擅远些。
容渊站在苏嫽身侧,掀开半边幕篱望着河边那条蜿蜒的小路。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河对岸的人群忽然喧闹起来。
“神女来了!神女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句,人群一下子吵嚷起来,仿佛被火点燃的炮仗一般。
苏嫽连忙踮起脚尖,往小路的尽头张望。不多时,太子慕容琅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出现在视线里。他穿着一身黑色骑装,腰间的窄带勾勒出劲瘦坚实的腰身。两队铁衣卫紧随其后,护送着神女的车轿。
慕容琅攥着缰绳,眉眼间有些不耐烦,转头催促:“快些。”
人群的目光只在慕容琅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都看向他身后的车轿。一匹白马慢悠悠地拉着车子,身上的毛比新下的雪还要白上几分。马车的车帘用的是上好的银丝布,上面绣着一些从未见过的稀奇花样。一只白色的乌鸦停在车顶,傲然俯视着四周。
在大楚,乌鸦乃不祥之鸟。而在西洲,乌鸦却被奉为神鸟,每一任神女都会亲自驯养一只白鸦。
马车渐渐靠近,一阵清脆的铃声随着马蹄声一并传来。
容渊抬头看向那辆马车的车顶,车顶的四个角各悬着一只精巧的银铃,风一吹,音如箜篌般悦耳动听。
那四只银铃十分小巧,只有一个拇指盖儿那么大,可发出的声音却能响彻天地,余音一刻后才止。
慕容琅在宅子门口下了马,转身走向身后的马车。他拉开车帘的一角,冷着声音对里头的人说:“到了。”
一只白皙的手从里面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搭住慕容琅的手腕。宗琉弯着腰,踩着轿凳走下马车,白鸦立刻从车顶飞下来,落在她的肩头。
她回眸环视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眸中露出一丝怯意。
那一瞬,周遭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天地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从轿内走下来的少女,一时失神不知该作何言语。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裙,裙裳拂地,如皑皑白雪。发间簪着一支雪银步摇,莹莹流光,皎洁如月。细白的颈上挂着一条银制的长命锁,镂空的雪色绦带系在腰间,就连裙摆下露出的鞋面,也都是银丝绣成。
她像天上落的雪,纤白清丽。只怯怯一回眸,便教人懂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倾城绝色。
这便是西洲子民,用西洲土地上最珍贵的一切虔诚供奉着、崇拜着、信仰着的——
神女宗琉。
第32章 烈火(九) “阿渊也是姐姐的猫。”……
苏嫽怔怔地看着宗琉, 一时竟忘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样绝色的女子。
那是一种超脱天地之外的、干净纯粹的美。不媚不俗,不娇不艳,如九重云霄上的仙子, 一袭白裳落在凡间。
宗琉侧身拉动车帘旁的一根细绳,将悬在车顶的四只银铃取下, 收进掌心。她转身朝慕容琅颔首, 有些生涩地唤了声:“太子殿下。”
慕容琅睨了一眼落在她肩上的白鸦, 语气不善:“这玩意儿是你养的?”
“此乃白鸦,是西洲神鸟。”
宗琉的声音轻柔如薄雪,一片片落在人的心尖儿上。她慢慢抬手, 那只白鸦立刻听话地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条一指宽的银链,如月色下的雪,泛着浅浅银光。
慕容琅皱着眉,他懒得与这位金贵的神女殿下废话,直截了当地下了命令:“这儿是大楚,不是西洲。在大楚,乌鸦是最晦气的鸟儿,不得入宅院。来人,把这鸟抓起来扔到野外去。”
几个侍卫立刻拿着绳网靠了过来。宗琉怯生生地后退了几步, 将白鸦护在怀里,咬唇道:“不……不行。”
慕容琅的耐心被消耗殆尽, 不耐烦地吼道:“还不快把它抓起来!”
他本来就对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十分厌烦,偏偏楚安帝还命他亲自去接神女入京。这神女身娇体弱的, 连半点颠簸都经不起, 马车走的比人还慢,原本只要两刻钟的路,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她还要给他找麻烦!
宗琉慌忙抱着白鸦往后退,小腿不小心撞上身后的轿凳,痛的她惊呼出声,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那只白鸦盘旋飞起,在她身侧转了几圈,便径直飞进了院子里。
慕容琅眉头紧皱,挥手吩咐:“去追。”
几个侍卫连忙追上去。苏行山从宅院里迎出来,对慕容琅行了一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宅子里一切收拾妥当,可以请神女殿下进去了。”
慕容琅淡淡地“嗯”了一声,命铁衣卫把后面车轿里放着的箱子搬到宅子里去。
那些都是西洲王给神女的“陪嫁”。
苏行山对宗琉的态度与慕容琅截然不同。虽说西洲是为了求和才将神女献给大楚,但他还是对神女十分尊重。他按着西洲的礼节拢袖朝宗琉行了礼,说:“这处宅院是我的旧宅。这些日子神女殿下暂且先住在这里,若有什么缺的,只管与我提就是。”
宗琉怯生生地咬着唇,小声道:“多谢。”
她有些担忧地望着红砖砌成的院墙,半晌,才小心地提起裙摆,跟在苏行山身后走了进去。
苏嫽连忙给她让出路来。季筠声用新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宗琉,艳羡地感叹:“她真好看。”
慕容琅指挥着铁衣卫把那些沉重的木箱全都搬到院子里的空地上,然后才进了院子。
季筠声悄悄拉住苏嫽的手,在她耳旁窃窃私语:“嫽儿,要不我们也进去看看?反正陛下只说让神女住在这儿,又没说不许旁人进来。”
苏嫽一时有些犹豫。她并非像季筠声那样喜欢看热闹,如今神女也见着了,便该回去了。
她的视线落在宗琉方才坐过的车轿上,那匹白马仍旧站在原地,雪色的车帘静静垂着。
苏嫽不由想起方才轿顶悬着的那四只银铃。那银铃看着十分小巧,发出的声响却丝毫不逊于寻常大小的铜铃。
她实在好奇,这样小的铃铛,究竟是如何发出如此清脆震耳的声音的?
苏嫽思量再三,还是点了头,说:“那我们进去看看吧。”
她走进宅院,问过院里正在搬箱子的小厮,一路往神女的卧房走去。
苏行山为宗琉安排的这间卧房十分僻静,院子里种满花草矮木,院墙外便是淙淙河水缓缓流过。卧房的门大开着,几个苏府的小厮正把几个最大的箱子费力地往屋里搬。
宗琉坐在一张美人榻上,拘谨不安地摆弄着膝上的衣料。方才的四只银铃被她用细丝线挂在了窗边,微风一拂,脆生生地响。
苏嫽很快被窗子旁的银铃吸引。容渊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由眼眸微眯。方才在外头的时候,她便一直盯着轿顶的那几只铃铛看。
不过是几只破铃铛罢了,有什么好看的?看的这样入神,连方才他说话都未曾听见。
容渊恹恹地扯了下她的衣袖,脸上却摆出乖顺的笑容:“姐姐看什么呢?”
苏嫽回过神来,温柔地答他:“在看那几只铃铛。”
话音将落,慕容琅带着几个侍卫从小院外进来。他背着手,一脸阴翳地进了宗琉的卧房,砰地一声把门重重关上。
窗子上头的银铃被震的摇晃起来,发出一阵极刺耳的响声。
苏嫽吓了一跳,担忧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这是怎么了?”
太子殿下脾气不好,她是知道的。太子自幼得楚安帝亲自教导,与楚安帝年轻时的性子几乎有九分相似。脾气暴躁,行事果决狠辣,平日里一心都扑在政事上,旁的事都不管不问。
以前随苏行山入宫赴宴的时候,她便见识过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气。
可如今谁也没惹着他,他好端端的是跟谁置气?
苏嫽望向房门的目光越发忧虑。
难道是为着神女的事?
卧房内,宗琉看见怒气冲冲进门来的男人,吓得慌忙往后挪了挪身子。她的背抵在冰冷的木榻上,渗进一片透心的凉意。
她有些发抖地咬着唇瓣,“太……太子殿下。”
慕容琅本来带着一肚子火气进来,待看清宗琉微微发红的眼眶,那股火一下子灭了大半。
她的杏眸里含着怯意,眼角泛红,楚楚可怜,泪珠洇在眼尾,眼看着便要掉下眼泪。
他不由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他还没开口训斥她,怎么就哭了?
宗琉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她紧紧攥着榻上的软垫,颤声说:“我……我害怕。”
慕容琅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吓人。她在西洲,日日见的都是一脸虔诚的西洲百姓,何曾见过这般凶狠的模样。
慕容琅皱眉看着她。
她雪白的裙铺开在地上,只露出一寸雪色的鞋尖。裙上坠着繁杂的银饰,链子撞在一处,如银铃般悦耳。她整个人缩在榻上,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精致的脸孔上写满了惊惧与不安。
慕容琅下意识地抹了把自己的脸。
他有这么吓人?
半晌,他轻咳几声,“你养的那只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孤的侍卫不可能天天守在这里就为了抓一只鸟,此事暂且作罢。往后孤不想再看到这些晦气的东西。”
宗琉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眼泪顺着她精致的面庞滑落,看的人心尖直颤。
慕容琅拧着眉,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宗琉为何会哭,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她不哭。
他堂堂太子,整日面对的都是朝堂上棘手的政事。可眼下的情景,似乎比那些政事还要棘手。
他烦躁地转过身,冷着声音说:“你别哭了。孤又没有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怯懦的、带着软软鼻音的“嗯”。
她似乎当真听了他的话,不再哭了,只是隐约还能听见些极小的啜泣声。
慕容琅实在听不得这种声音,烦躁地一拂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这一开门,正对上站在石阶下的苏嫽和季筠声。苏嫽连忙屈膝向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慕容琅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背着手出了小院。
见他并未说什么,苏嫽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望卧房内看了一眼,宗琉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房内传来。方才慕容琅在,她不敢哭,现下他走了,她才敢稍稍哭出声来。
“神女殿下怎么哭了?”季筠声有些惊讶。
苏嫽朝四周看了看,见太子的人皆已离开,连忙快步跑进房内,把怀里的帕子递给宗琉:“殿下别哭了。”
宗琉扯过她手里的帕子,极小心地在脸上摁了几下。
“太子殿下好凶……”宗琉委屈极了。
从她踏入城门起,慕容琅便没有给过她一分好脸色。他一路上没有和她说过一句很,却和身边的侍卫聊的兴起,说西洲王残害大楚边关百姓,做尽坏事,丧尽天良。简直荒谬!王上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恶事?
不仅如此,慕容琅还要把她的白鸦抓起来丢到野外去。方才进屋时,亦是一脸怒容。
她从未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男人。简直就像西洲古卷里画着的黑面恶鬼一样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