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朝雁应了声,也不敢耽误,转身取了身旁那人手里的伞,走入了茫茫雨幕里。
第21章 如此长情 我老公脾气挺好的。
“这条江是一直流到宁州的。”
坐在车上, 姜照一望着车窗外在重叠的群山之下静默无声的清澈水波,忽然说。
江上烟波缭绕,在苍翠的青山掩映下, 好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你想回宁州?”
李闻寂瞥了一眼正在往窗外看的她,“青梧山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可以回去。”
姜照一有些雀跃, 可她忽然又想起在千户寨的高梁山上,他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不由回过头,望着他的侧脸, 小心翼翼地开口:“可是,你应该并不想去宁州吧?”
他作为凡人的十五年,一直都被围困在宁州岁阳关的大山里,那里对他来说, 应该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都是些前尘往事, 没什么重要。”
他作为凡人的时间太短暂, 区区十五年,还不够他对当时的人世有太多的感受, 而后做了修罗,他就再没有感受的能力。
所以宁州对他来说, 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他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好像曾经的那段经历都和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显得有些过分的冷静淡薄,让姜照一看着他,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
也是这一刻,
被随手搁在中控台上, 用塑封袋装着的那支骨簪忽然在一声清脆的响声中断裂,掉在了姜照一的脚边。
姜照一吓了一跳,随后她弯腰要捡,却被李闻寂阻止,“别碰。”
她反射性地缩了一下手指,抬头见李闻寂握着方向盘,很快将车停稳在路边。
他没忙着去捡骨簪,反而先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但连着三四次,始终无人接听。
骨簪断裂,里面残留的瘟气泄露,难免会对姜照一造成伤害,李闻寂衣袖里的莹光散出去,瞬间将骨簪包裹灼烧得没了痕迹。
“它自己断了,是应夫人出事了吗?”姜照一看着脚边的塑封袋,里面的骨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闻寂重新启动了车,“很有可能。”
他们抵达青梧山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顺着山路才走到吊桥畔,隔着山崖底下漂浮上来的雾气,姜照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隐约看见对面山崖上的虚泽观里灯火晃动,乱成一团。
“你们真没看清是谁干的?”
崖上的石栏旁,那青梧宫的少年道士贺予星正在仔细询问虚泽观的几个女道士。
“真的没有……”
那身形高挑的女道士满面惊惶,“夫人她一向不喜欢到前院来,我们也很少去打扰她,只是今天早晨我去给夫人送早饭,哪知道才推开门,”
女道士声音发颤,“我,我就看见夫人倒在血泊里。”
即便应天霜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凡人,但她寄住在这虚泽观的这些年里,也从没亏待过这些被觅红捡来养大的女道士,她们对她,有敬有畏。
“檀棋呢?檀棋在哪儿?”觅红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她的眼眶有点泛红,即便是已经在很努力地强忍心绪,但声音还是禁不住有些哽咽。
“不知道,”女道士摇头,眼中也有些泪意,“我们今天还没见过檀棋先生。”
觅红踉跄地退了一步,贺予星忙伸手及时扶住她,少年的面庞上显露出了些复杂的神情,“姑姑你常说,你和她谁也不待见谁,但现在看,好像也不是这样。”
她始终,是应夫人亲手养大的。
觅红失魂落魄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也许是忽然恍悟了些什么,她闭了闭眼,低声喃喃,“我就知道,她是不会死心的。”
只是为了一个絜钩,
她什么都赔进去了。
姜照一才和李闻寂走过吊桥,走上石壁间凿出的阶梯,就看见上头有一道影子隐在灯火照不见的黑暗里。
“……青蛙叔叔?”
姜照一看清了他。
或是听到熟悉的声音,赵三春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了底下阶梯上的姜照一和李闻寂。
他满脸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被拿着手电筒的姜照一照了个完全。
眼睛又短暂陷入失明,他吸了一下鼻子,“要说好多次嘛?快莫照我!”
他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姜照一匆忙关了手电筒,跑上前去,“青蛙叔叔,你……没事吧?”
她忙在自己的衣兜里找出来一张纸巾递给他。
赵三春没接,自己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他也有点尴尬,但这会儿他心里难过,实在也顾不上什么,只说,“没事。”
贺予星听见下头的动静,他回头,正好看见几级阶梯下的姜照一,也许是觉得有些眼熟,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时,他才想起来,那似乎就是之前入住底下的客栈,却被蟾蜍精吓到的那对年轻夫妻。
“姜照一,走吧。”
李闻寂只瞥了一眼上面的情况,就忽然没了要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他牵住她的手,
转身往下走。
夜渐深,他们也没急着离开青梧山,在半山腰的客栈住了下来。
“青蛙叔叔,你刚刚……为什么哭啊?”
在客栈后门的木浮桥上,姜照一拍死了一只蚊子,见赵三春坐在旁边久久不说话,她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是不是认识应夫人?”
赵三春摇头,还是不说话。
姜照一撑着下巴看他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那你就是暗恋她?”
忽然被戳破了心事,赵三春蓦地看向她,但被她那样的目光注视着,他有点不自然地撇过脸,“你不要乱说。”
“看来是真的啊。”
姜照一已经确定。
“她认识你吗?”她又问。
赵三春脸上的神情有些黯淡,隔了好久,他才摇头,“不,她从来都不晓得我这个人。”
“那你喜欢她很久了吗?”
“可能得有个七八年了。”
他抬头看向隔着湖水,在昏暗天色里仅看得出模糊轮廓的群山。
“七八年……”姜照一有点吃惊,她看他满脸落寞难过,忽然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居然,还是一只很长情的青蛙。
“我晓得她以前是个凡人,那我呢,祖祖辈辈都是青蛙精,我啷个配得上她哦……”他抹了一把脸,笑了一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也没想过让她晓得。”
在他看来,
她无论知不知道,那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
他知道她有个死去的丈夫,就算已经是八十几年过去,她也还是惦念着那个死了的人。
“但是,我还是想搞清楚,到底是哪个害了她。”他手指收紧,眼眶憋得有些发红。
“青蛙叔叔……”
姜照一看着他,好多安慰的话没说出来,她抿着嘴唇,又给他递了一张纸巾。
他不是青梧山上的精怪,
但却总要想办法偷偷混上山来,原来都是为了看一看住在虚泽观里的应夫人。
赵三春这回没拒绝,接过纸巾擤了鼻涕,“你个小女娃儿应该还不是很懂我的这种心情,打个比方说你老公哪天也……”
他忽然顿住,转头迎上她的目光,“那个我没有咒他的意思哈,我不说了。”
“我老公才不会死,”
他不说,姜照一也知道他的后半句是什么,她低头看着桥下粼粼的水波,那里面模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我死了,他都不会死的。”
“放屁,就算是精怪嘛,也就是比凡人老得慢一点,活得久一点,顶多两三百年,也就死了,所以你和他做夫妻其实也和凡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反正你们的一辈子,也就是时间的早晚。”
赵三春说这样的话,明明是想安慰这个凡人女孩儿,是想告诉她,凡人和一个妖怪做夫妻,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就算妖怪的一辈子比凡人长一点,那也总是要走上同一条路的。
可是他并不知道,李闻寂从来都不是什么妖魔精怪。
所以李闻寂的一辈子到底有多久,那是永远无法丈量清楚的。
“青蛙叔叔,我是要安慰你的,怎么变成你安慰我了?”姜照一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拿出来一包酥糖果子塞给他,“这是我在锦屏古城买的,你不辞而别,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这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赵三春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说道。
他当时是觉得李闻寂这个人太可怕,没敢再跟他们一起待着,所以连夜跑了。
“既然你喊我一声叔叔,那我也给你提个醒嘛,就是你老公他吧,有时候做事情稍微有点极端,脾气可能还有点不太好……”他话没说完,听到脚步声,然后又在桥下的水面看到了身后多出来的一道影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后背开始寒毛直竖。
姜照一没注意到影子,她的目光都落在了赵三春的侧脸,听到他的话,她有点疑惑,“会吗?可是我觉得他脾气挺好的啊,又懂礼貌,人又文雅,结婚的时候房子银行卡全部给我了,青蛙叔叔你知道吗?上次我的小橘灯被缦胡缨踩坏了,他又重新给我做了个新的!而且,叔叔你没觉得吗?他长得也好好看啊……”
她垂下脑袋,掰着手指头数起李闻寂的栀子zhengli獨家好,竟然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
赵三春看到水面上映出的影子,这会儿已经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了。
姜照一还在说个没完,他也根本没注意听,脑门儿上冷汗直冒,又只能尴尬地讪笑一声:“行,好,我也觉得非常好,特别好。”
第22章 一生相伴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
李闻寂一来, 赵三春就坐不住了,拿着姜照一给的那包酥糖果子,他找了个借口转身就溜了。
也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姜照一坐在桥上仰头望他,一时有点羞窘。
他的身形挡住了身后的一片灯光,暗沉沉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下转过头, 又去看桥下被风吹皱的湖面,“我们明天就走了吗?”
这话题转得有点生硬。
但李闻寂听见她这么问,也就轻应了一声。
“那应夫人的事,不查吗?”她还是回过头, 看向他。
“没什么好查的,”
李闻寂面上没有多少神情表露,“是非天殿的人做的。”
“非天殿?”
姜照一不由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想知道。”
李闻寂轻抬下颌,那双眼睛盯着对面漆黑的山廓影子, 语气听着平静, 却总有几分意味深长。
他也很好奇,
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东西,才敢借非天之名, 在这蜀中一家独大。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应夫人?”姜照一又问。
“应天霜和金措都是非天殿的人,她为了私仇而杀金措, 或许是犯了那些人的忌讳。”
虽然那天晚上,姜照一并不知道那悬崖裂缝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但她也知道, 那个鹿吴山的老板——树妖金措,是他杀的。
他的手,沾过血。
姜照一不由将目光移到他的手指,她看到他腕骨上那道很难令人忽视的伤疤, 忽然又想起在真的遇见他之前,她曾无数次做过的那场梦。
狰狞的伤疤,苍白的指节。
殷红的血珠滴下来,次次落在她的眼睫。
“姜照一。”
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在她堪堪回神,抬眼望他的刹那,她眼见着他慢慢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
“我的手上沾过很多血,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他的神情是如此冷静淡然,“我不是你以为的,在上界的神。”
“我在地狱,在人间很多年,”
他停顿了一下,或是想起刚刚她掰着手指,同赵三春细数他的好的情形:“所以,我也许并没有那么好。”
她似乎总将他想象得太好,但其实,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神。
在地狱里,即便是神,
又能有什么好的。
“可是你又没有滥杀无辜。”
姜照一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迎上他的目光,“你也没有杀青蛙叔叔,不是吗?”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太懂你们神仙,但是我想你既然是神仙,那你应该也有你要背负的责任。”
她不知道神仙的法则是什么,
但是她相信自己看到的。
金措害了应夫人的全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消亡得只剩下了那个小院子里的一家三口。
因为他自私的恨,
他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也因为他的贪,才有了鹿吴山上那个荒诞的拍卖会,才让那些受制于他的精怪被迫迎合他那些可笑的规矩。
“我已经在很努力地了解你了,”或是见他不说话,姜照一又开口道,“如果你觉得我的感觉不对,那你就告诉我,你跟我说了,我就会明白了。”
她向来是这样一个人,
许多的话,就是这么轻易地向他坦诚了。
李闻寂静静地看她,他发现他并不能用曾经自己认知里,那些对凡人的印象去揣测她,在他对凡人许多固有的印象里,好像哪一条都并不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