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看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神情竟多了些许复杂,“照一小姐,你还是尽早回到你原本的生活中去为好,不要再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
这些话,仿佛真的只是一些善意的提醒。
“你……”
姜照一皱着眉重新打量他,“你认识我吗?”
她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因为她记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见过他,更别提认识他,但他这番深意十足的话,却令她不由心生怪异。
“也许。”
朝雁一笑,模棱两可。
“希望照一小姐好好考虑我说的话。”
他站起来,转身重新没入黑暗里。
姜照一满脸疑惑,转过头才见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平静,小道士转身朝她跑过来。
她捧着一大把符纸站起来,正见一道流光落下来,刹那幻化成那道熟悉的身影。
“走。”
李闻寂牵起她的手。
只在这里停留了片刻,他们便又坐上车,赶往熹州。
后面的那辆车,也没再跟得那样紧了,他们间隔出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姜照一往后面看了片刻,忽然道,“李闻寂,我觉得朝雁好像认识我。”
李闻寂闻声,原本闭上的眼睛倏地睁开,看向她。
“他刚刚劝我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里去,不要再跟着你走。”姜照一还在看后面,但天色很暗,距离太远,她已经看不到那辆车了。
“还是说,他是觉得我跟他一样,是个凡人,所以才跟我说这些?”她问。
“那我也是凡人,之前他对我可没少下狠手,我才不信他有那么好心!一定有阴谋!”贺予星在驾驶座,手握着方向盘,不忘插了句话。
“那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姜照一仍然想不明白。
而李闻寂低垂眼帘,“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他声音很轻,听不出多少情绪。
熹州大多数居住的都是藏族人,但这里的海拔却又比千户寨要高上许多,在上熹州的嫦娥山之前,姜照一和贺予星已经连着吃了几天的红景天,倒也没产生什么高原反应,上山当天,贺予星还去买了那种方便携带的小氧气瓶。
熹州在糜仲的势力范围内,但嫦娥山绵延起伏,林深茂密,他们进了这座大山,就如同落入大海的鱼,糜仲即便是要再找到他们,也还要费些心力。
“就在糜仲眼皮底下,又偏偏让他找不着,他不急谁急啊?”贺予星捡了一捆柴火在洞中点燃,临着这样温暖的火光,他笑得十分爽朗,“他一急,总要露头的吧。”
趴在石头上的小青蛙深以为然,并“呱”了一声。
嫦娥山上终年寒冷,高山草甸,低处是灌木森林,值此夜晚,外面风雪正盛。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露面。”姜照一穿得很厚,但这夜里气温更低,山洞里也阴冷,她还是不由瑟缩着身体。
李闻寂将毯子裹在她身上,又在她身边坐下来,“也许快了。”
在山下买的牦牛肉干有点太硬,姜照一咬不太动,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贺予星在小锅里煮方便面。
“今晚就是除夕啊。”贺予星端着一碗面,坐在石头上,望着洞外连天的风雪。
姜照一喝了口热汤,她闻声抬头,“是啊。”
“也算是很一个很特别的除夕。”
说着,姜照一又吃了一口面。
“照一姐姐,我还把这个带来了!”贺予星放下碗,在那个很大的登山包里找出来几盒东西。
“仙女棒?”姜照一笑起来。
“过年嘛,不管是在哪儿,氛围也得到位。”
贺予星抽出来几根,在火堆里点燃,刹那火花绽放,他忙递给她。
火树银花都在眼前,姜照一不自禁举着它,却又在那样漂亮的花火里,看见洞口的那道清瘦身影。
他回来了,发梢湿润,肩头有雪。
“李闻寂。”她又接了贺予星递过来的仙女棒,站起来跑到他的面前。
那样一簇燃烧的火花,映衬着他无暇的侧脸,她仰头望他,“你找到糜仲藏宝的地方了吗?”
他们也并非只是随意选了熹州嫦娥山,是弥罗告诉李闻寂,这座大山里,藏了糜仲这几百年来收集的宝藏。
如果找到藏宝之处,就不怕糜仲不露面。
“还没有。”
李闻寂瞥了一眼她手里燃尽的仙女棒,见她朝他伸手,他却往后躲了一下。
“我满身寒气,你不要碰我,”李闻寂掸去身上将融未融的雪花,“以免生病。”
“哦……”
姜照一点了点头。
凌晨十二点,洞中仍燃着一堆火,贺予星裹着毯子,靠着背包,和小青蛙一块儿睡着了,朏朏也在旁边睡着,发出呼噜的声音。
姜照一在睡袋里睡得并不安稳,她翻了个身发现火堆旁没再坐着人,她干脆爬起来,走到洞口。
外面仍然在下雪。
她披着毯子,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又蹲下身,捧起积雪慢慢地捏成一个圆球。
捏了一会儿雪,她的手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反而有种灼烧感。
一个小小的雪人被她放在雪地里,她掰断干树枝点出它的五官,又充当它的双手。
可面前忽然多了一道影子。
她抬头,正好望见他的脸。
“你去哪儿了?”她问。
他将手里提着的一袋子东西递到她的眼前,姜照一才发现里面都是一些零食和比较方便的速食。
“进山仓促,没来得及准备。”
他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坐下,又将一个保温杯递给她,“是酥油茶。”
姜照一怔怔地看他,片刻后接过他递来的保温杯。
“怎么不睡觉?”
李闻寂回身瞥了一眼洞口里的火光。
“我醒了没看到你。”
她抱着保温杯,仍然蹲在那儿,将积雪捏成小雪球,一大一小的两个组合成一个小雪人,她连着捏了好几个。
一共三个小雪人,还有一只青蛙,一只不太像朏朏的朏朏。
手红彤彤的,她也没在意,拿出手机来对准雪人拍了一张照片,却又久久地不说话。
在山洞蔓延出的光色里,他们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很单薄。
“在想什么?”
李闻寂低眼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她拿着一截树枝,在积雪上画画,安静得不像话。
听到他的声音,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她抬起头,望着天空飘落下来的片片雪花。
“我在想,如果这场雪,是在郁城下的就好了。”
她轻轻地说。
李闻寂抬起眼帘,也如她一般去看雪。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
“李闻寂,”姜照一丢掉树枝,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个时候你应该跟我说话的。”
“说什么?”
他看着她,仿佛真的是在认真请教。
“你应该跟我说,不管郁城下不下雪,我的愿望都会实现。”她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好像玩笑话,“你这样说的话,我就能坚持下去的。”
而李闻寂沉默地对上她的目光,大约是隔了半分钟,他才开口:“可这不是我的本意,姜照一。”
“如果你仅仅只是因为我不爱你而觉得难过,这并不值得。”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这一生是长是短,我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会陪伴你走完你的一程,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因我而徒增痛苦。”
也许他仍不明白,情爱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他以为陪伴,尊重,关切就已经是全部。
姜照一看着他,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仍然是沉静温和的,而他在她面前永远是理智的,冷静的,仿佛他永远也不会因为什么而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因为他从来不会。
“因为我是凡人,我不像你,”她故意用她冰冷通红的手去捧住他的脸,“你对我太好了你知道吗?喜欢你确实已经用光了我全部的勇气,我已经做好了一辈子的打算,我既然这么决定了就不会后悔,我也不难过。”
他太好了,所以她才没有离开他的勇气。
因为她是个凡人,她终究比他要先学会爱。
“这个时候你应该捂一捂我的手。”她又在教他。
李闻寂没说话,却依言将她的双手收入掌中,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变化,但一双眼睛却还在认真地看她。
“怎么你的手一直都这么冷啊?”
姜照一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他的手掌好像从来都不太温暖。
“失去本源之息,竭灵所致。”
他简短地解释。
“那你要是一直找不全你的本源之息呢?你会死吗?”姜照一仰头望见他的下巴。
“不会,只会间歇沉睡。”
只要他的本源之息未灭,即便不在他体内,他也永远不会殒命。
“这样啊……”姜照一点了点头,靠在他怀里又好一会儿没说话,风声裹挟着雪花好像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她静静地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说,“以后的每个冬天,像这样很冷的时候,你都要像这样抱我。”
“好不好?”
她又抬头望他。
李闻寂轻应一声,仿佛她说什么,他从来也不会拒绝。
“我还不想睡觉,但是好像又有点无聊……”姜照一玩着他衣袖上的袖扣,但话音才落,却见他衣袖里的莹光流散出来。
她随之目光上移。
紫微垣星图里的每一颗星星都在她眼前重叠变化,一会儿是江河山水,一会儿是城廓长桥。
仿佛是水墨画般极尽写意的笔触,在她眼前勾勒出了她从没见过的烟火人间。
“这些……”她满眼惊诧。
“它们跟着我许多年,这大抵是它们看过的唐或宋时的景象。”他平静地解释。
“那宁州呢?能看看宁州吗?”
姜照一惊喜地问。
李闻寂只抬眼轻瞥,那些淡金色的莹光再度变幻,长街,楼阁,横跨护城河的那座桥上,挑着扁担的身影竟还会动。
桥下女子浣衣,廊内先生说书,隔着好几百年,她竟真的听到了从前热闹的声音。
紫微垣星图果然倒映万里山河,即便他自十五岁死后,再重生为修罗,就再没踏足过宁州。
但这些星星,什么都看得到。
“好神奇啊……”她看着那些不断变幻的画面,就如同在看一场电影,而那上面的烟柳画舫,热闹风光,都是几百年前,发生在宁州某一个瞬间的真实场景。
她看了好久,看那些金色的身影来来去去,也听着里面各种声响,慢慢的,她终于有了一些困意。
莹光还在不断变幻,李闻寂仍旧坐得端正,他的眼睫上沾了片雪花,融成小小的水珠,压着他的睫毛,引着他的目光下落,停在她的脸上。
她变得好安静,呼吸声浅浅的。
他静静看她,
片刻后伸出手,指间的流光落入山洞,勾起一张毯子落入他的手里。
他将毯子裹在她的身上,仍将她抱在怀里。
她也许是梦呓,又或是本就没有完全睡着,闭着眼睛,忽然很小声地说,“李闻寂,新年快乐。”
他微怔,不由垂眸。
半晌,他再度抬首,所有的莹光都已经收入他的衣袖,而他望着眼前这样一场好似无休无止的雪,轻声道:“新年快乐,姜照一。”
第39章 巍峨神像 二更合一
糜仲的人还没找到他们, 李闻寂就已经先找到了糜仲藏宝的地方。
两道山峰靠拢在一起形成了极为狭小的缝隙,点滴的莹光在这山间薄雾里显得不那么分明,空气里满是冷沁凛冽的味道。
姜照一呼了口气, 白烟散进雾里,她歪着头打量那狭小的缝隙,周遭茂林修竹, 积雪微融,越显晶莹之态。
“照一姐姐,我们晚上煮面加点餐吧?”
姜照一听见贺予星的声音,转头发现他蹲在旁边看地上的蘑菇。
“你能分辨出什么蘑菇没毒吗?”她问。
贺予星诚实地摇头, “不能。”
“……那还是别加餐了,我怕躺板板。”姜照一说着,抬头却见前面的雾气好像散了些,那一道身影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他好像触碰到了什么界限, 如水波一般,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一点, 就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显露出点滴波纹。
玻璃碎裂般的清脆声响传来,姜照一看见那道半透明的屏障骤然消散, 一阵强风迎面袭来,她本能地闭了闭眼睛。
但再睁眼, 她却见靠近两山缝隙的竹枝指间悬挂了不少的彩笺,或绿, 或猩红, 或天碧。
彩笺柔韧含光,上面没有字迹,却勾描着各种不同,形状诡秘的蛇虫鼠蚁, 明明只是纸上的一团墨迹,但不知道为什么,人在看时,它们在纸上竟也是会动的。
“李闻寂,那些都是什么?怎么看着不像是普通的纸笺?”姜照一觉得瘆得慌,忙跑到李闻寂身边。
“春膏笺,是吴越之间特制的竹纸。”
“怪不得……”
姜照一明白过来,才一抬头,却见那些春膏纸上悬挂的小巧铃铛开始不断震颤,声音清脆又尖锐。
纸上的东西又在动了,她亲眼看到一只蜘蛛从其中爬出来,散着黑气的蛛丝胡乱交织。
“……我还没见过这么能织网的蜘蛛。”贺予星看呆了。
李闻寂衣袖里的莹光飞出,瞬间击破了蛛网,又如连绵的野火,寸寸灼烧着悬挂在竹枝之间的春膏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