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苍抬手抚上小徒弟的后脑,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的脸按向自己肩头,声音喑哑低沉:“无事。”
他不让她看,阿洛反而更担心了。
她脸颊贴着他颈侧,语调里夹着细微的哭腔:“师父,您这样都是为了我,您是万人敬仰的道尊,以后却要因为我受万人唾骂,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其实在您说出那句话后,我这一辈子便再也不会奢求什么了,我最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我倾慕您,我只想要您好好的,像以前一样,当您那高高在上受人仰望的道尊,您清白一世,到这最后关头,为何要为我染上那一身泥污?”
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淌,淌到他微凉的肌肤上,竟似火焰般灼烫。
陆苍无声垂眸,眼帘下的瞳孔悄然转为暗红,他苍白失色的唇微启,语速缓慢,近乎一字一顿道:“我无法骗过我的心,我曾压抑着想要否认,却心魔丛生、痛苦不堪。”
“而今,我接受了。我的的确确,对你心生妄念。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第39章 第十四章
极北之境常年大雪纷飞、冰封千里,杳无人迹。
陆苍带着阿洛不眠不休飞了三天,才终于抵达极北之境,之后他们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到了这片广袤无垠的雪原最深处。
这里的气温低到阿洛就算运起所有的灵力,也无法抵御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寒冷。
她被冻得瑟瑟发抖,陆苍看似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面色白地近乎透明,薄唇更是看不见一点色彩,整个人好像要融进这一片雪原中。
两人走在风雪里,面前的雪原一眼望不到尽头,视野里全是一片苍茫的白。
阿洛手脚麻木到没有一点知觉,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缓慢,终于,陆苍似乎察觉到她的状况,停下来道:“我背你走。”
阿洛没有拒绝,她实在无法再继续走下去,以她的能力,能坚持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陆苍将她背到背上,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迈进。
极北雪原上时常有罡风出没,风雪太大也影响视线,所以他们无法飞行,不得不靠双脚行走。
伏在师父宽厚的脊背上,那无处不在的冷风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一股暖意通过身体相接处传来,阿洛不知不觉便感到一阵困意,那是几日里来不眠不休迟来的疲倦。
“师父,我们以后该去哪里呢?”阿洛昏昏欲睡,靠在师父肩头与他说话。
陆苍没有回答,他向来如此,不爱说没有意义的话,更倾向于实际行动。她也不需要他回答,秘境中相处的那段时间,便足够她了解他。
“归元仙宗不能回去了,他们恐怕恨不得把我们除之而后快。说起来,我还没有向姐姐告别,姐姐回去了肯定很担心我们……要不等您的伤好了,我们去凡俗界怎么样?当一对普通的小夫妻,我想要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一棵花树,最好长年花开不败,花树下摆上一个躺椅……如果能再生两个孩子,那就更好了……”
她嘀嘀咕咕个不停,满心欢喜地畅想着未来,在微微的摇晃中,声音逐渐降低,直至再也没了声响。
陆苍无声无息向前走,暗红眼瞳深沉似海,他竭尽全力放稳脚步,让背上的少女睡地更香甜。
直到他再也走不动,方才寻了一座高耸的冰山,在背风处坐了下来。
阿洛醒过来时,发现师父盘坐在雪地上,自己蜷缩在他怀里,身上还盖着他的长袍袖摆。
这个宽大的怀抱好像一座安宁的避风港,外面风霜雨雪不停,他的臂弯却温暖如昔。
她稍稍一动,他便张开了眼,低眸看向她。
陆苍神色平静地道:“洛音,我伤势太重,需闭关百年,方才已联系清韵,稍后她会过来带你离开。”
阿洛怔怔望着他:“要……这么久吗?”
陆苍微微颔首:“嗯。”
百年,虽然对修士来说不算多长时间,大能闭关千年的都有,可对年仅十九岁的阿洛来说,一百年便已格外长久,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他,是多么煎熬的一件事啊。
“师父,我不能留在这里陪你吗?”她迟疑地问。
陆苍摇头,眸光清寂:“此处风雪不歇,气候太过恶劣,百年枯守在这里,更是枯燥乏味。况且我闭关不可受打扰,你自去寻一去处,便如你所言那般,一方院子一花树,安心待我归来。”
他说得平淡,神情也一如既往,阿洛却隐隐感到一丝恐慌。
她期盼地瞧着他,试探问:“师父,一百年后,您一定会来找我的,是不是?”
陆苍静默良久,在少女执拗的目光中,慢慢点了头。
“师父,我们说好了,您答应我的。”阿洛直起身来,揪着他衣领,红着眼认真与他对视。
陆苍黑眸深不见底,低低应一声:“好。”
*
之后几天,阿洛寸步不离地黏着陆苍,就剩这么一点时间,之后就要百年不见,阿洛不舍极了,恨不得能长在师父身上。
好在修仙之人不食五谷,每日里两人便这样相互依偎在一起,仿佛两棵交缠在一起的树。
又一次被冻醒,阿洛担忧地打量着师父惨白的脸色,再一次意识到,陆苍是真的受了重伤。
她对修仙界很多事情并不了解,因为之前一直没有入门,只在宗门初级学堂上过课,平日里学习的内容都很粗浅,自然也不懂道法这些东西。后来借着与师父双修的机缘筑基,她也没来得及和他学多久,她本身资质太差,学术法都只是半斤八两,更别提更深层次的东西了。
参悟道法,一般都由师父亲自教授,陆苍没有教过她道法,也从未给她讲过道法是什么。
阿洛听说过身死道销这个词,也略微耳闻过道心的重要性,但她从没想过,道心损毁对一个修士来说会这样严重。
最开始,她待在师父身边时,不会受到寒风的侵扰。
但慢慢地,阿洛发现陆苍的体温开始逐渐下降,降到越来越低,越来越冷,她待在他怀中,也仿佛置身于雪原之上,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随之而来的,是他长久的入定,他的身体变得寒冷,呼吸微弱。他银色的发、俊美的脸上不知不觉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这让他看起来越发不似真人,而像是一个虚假、冰冷、没有生气的冰雕。
如果不是偶尔还会睁开眼睛看一看她,阿洛甚至会以为,陆苍或许已经死了,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具僵硬的躯体。
一日又一日,阿洛始终不曾离开他,哪怕他的怀抱变得比风雪弥漫的雪原还冷。
她时常将自己的身体紧贴着他,双手搂着他的腰,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但往往最终把自己冻地牙齿打颤,他依旧不言不动,一身寒气逼人。
“洛音,不必做无用功,一旁去吧。”
头顶响起他淡漠的、低沉的声音,阿洛靠在他胸口,思维都因为寒冷变得迟钝。
慢半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使劲地摇头,更紧地收紧了手臂,牢牢贴在他身上,咬着牙颤声道:“我、我才不要。师父这辈子,都别想丢掉我,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我才不要放手!”
陆苍沉默不语,半晌后,一只裹挟着寒气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沉沉地、缓缓地摸了几下她的脑袋。
阿洛眼眶一热,鼻酸地差点掉下泪来。
“师父,您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她哽咽着问。
陆苍轻轻“嗯”了声,他清醒了一段时间,不久后又陷入到无知无觉的状态里去了。
就这么每日昏昏沉沉,清醒又沉睡,到第八天的时候,林清韵找了过来。
茫茫飞雪中,一道模糊的人影蹒跚前行,脚步迟缓,显然也被冻得不轻,阿洛看到她的时候,林清韵瞧着已经面无人色。
“姐姐。”隔着一段距离,阿洛向她唤道。
林清韵脚步停住,她眼神复杂地望着眼前依偎在一起的人影,一时间失了言语。
自己的妹妹与师父相恋,逆天乱伦,还打伤长老叛逃出宗门。历练完回到宗门,听到这个消息时,林清韵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此前没察觉到半点师父与妹妹之间的关系变化,如果不是所有人言辞凿凿地告诉她,长老们也都受了重伤,黎遇长老就此陨落,恐怕她还会以为那是别人在骗她。
甚至就算所有人众口一词,她都只是半信半疑,即便收到师父讯息,让她前来极北雪原,她心底仍持怀疑态度。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信了。
她眼中高洁如月、冷若霜雪,待她向来冷淡疏离的师父,此时正怀抱着妹妹洛音,二人衣摆发丝暧昧地缠绕在一起,那样亲密无间、情深缱绻。
“音音……师父让我来带你回去……”她张了张口,艰难地出声道。
阿洛仰头看着她,轻声问:“姐姐,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林清韵沉默片刻,点头道:“是,我都听说了。”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与师父在一起?”姐姐的表情太明显,阿洛很容易便猜到她的想法。
林清韵扯了扯嘴角,一双眼红了一圈,这个一向清冷淡然的女子,此时忍不住情绪激动道:“你知道外面现在都是怎样说你们的吗?师父是道尊,他原本多受人尊敬,如今就多遭人唾弃!连带着我们归元仙宗,都饱受骂名!难道你就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她那样尊敬爱戴奉为信仰的师父,因为她多年道基毁于一旦,此生再也无望飞升!
其他人的看法,阿洛可以不在意,但这是一直以来对她关怀备至的姐姐,阿洛泪盈于睫:“姐姐,我也不想,我比谁都不想这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师父!”
泪水刚滑落下去,挂到脸上就凝结成了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出现在眼前,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面颊,为她拭去泪珠。
“洛音,不要落泪,此时与你无关。”
陆苍不知何时醒来,他牵住阿洛的手,两人站起身,而后看向大徒弟林清韵,沉声道:“清韵,让你身后的人都出来吧。”
阿洛猝然瞪大眼,不可置信道:“姐姐,你带了人来?!”
林清韵明显也慌了神,她急急道:“我没有!我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可她也心知肚明,师父既然说有,那就一定有人跟在她身后来了。
话音未落,风雪中便陡然浮现数道模糊的影子,一个个飞速朝他们袭来。
第40章 第十五章
当日离开归元仙宗时,陆苍并未对那些阻拦的长老下死手,只是重伤他们,而未取其性命、灭其神魂。
但此举仍惹怒了宗门上下,他们看不到他的留情,只看到他大逆不道、叛逃宗门,还为此打伤德高望重的长老。
道源真人表示要誓死捍卫宗门威严,亲自去后山请出闭关渡劫的几位守山老祖,追杀那对不伦的师徒,为归元仙宗清理门户。
林清韵收到师父讯息时,的确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但她却不知,自从她回到宗门那天,便早早有人在暗地里观察她的行动。
天璇世界广袤无垠,陆苍会去哪里谁也不清楚,这时身为他弟子的林清韵就变得至关重要起来了。
不出他们意料,陆苍还真给他这个大弟子传了消息,于是几位守山老祖便隐藏行踪,追在林清韵身后,跟随她找到了归元仙宗欲孽陆苍。
更令他们惊喜的是,陆苍此刻已然是强弩之末,一看便知不用多久便会陨落。
“陆苍,直至今日,你还不曾有悔过之心吗?”六位大乘大圆满的老祖悬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喝问。
陆苍缓缓将小徒弟拉到身后,面色苍白,眉目冷峻道:“不、曾!”
“哼!不知悔改!”
又一人道:“你的身体已衰败到如此地步,即便我等不出手,你也活不过一年。陆苍,只要你与我们回去,向整个宗门道歉,我们还可网开一面,留你个全尸。”
此言一出,阿洛霎时白了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挡在她身前的师父。
白衣冷漠的男人抬眼,眸中寒芒一点,犹如两团冰冷的火焰,一字一顿沉声道:“要战便战,何须多言!”
他瞬间飞身而起,抬手间从空中抽出一柄寒光湛湛的冰剑,一双凝结着寒冰的黑眸眨眼间转化为深沉的暗红。
银发纷飞,雪衣飘飘,红瞳似凝固的鲜血,原本纯净无暇的道尊陆苍,此刻竟给人一种阴暗邪佞之感。
“你!陆苍,你竟然成了魔!”一人惊声大叫。
“没想到堂堂昔日道尊,竟自甘堕落至此,今日我等便为民除害吧!”
话音未落,六人齐齐有了动作,他们四面八方将陆苍包围在其中,丝毫不讲究武德,六人一齐向陆苍攻去。
从侧面来讲,这也是他们对陆苍的重视。
道尊之名不是白叫的,曾经惊才绝艳震撼了整个天璇世界的陆苍,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哪怕他如今虚弱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半点不敢轻忽大忽。
阿洛在地上望着,恨不得冲上去骂几个老家伙卑鄙,她心里又痛又气,却也知晓自己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至于阻止师父?不可能的,陆苍想要做什么,谁也阻挡不了。
即便是她,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他的心太冷太硬,也太纯粹,认定了一件事便绝不回头,哪怕付出生命也不在所不惜。
在六位世间顶级的大能围攻下,本就道基损毁的陆苍很快陷入颓势,他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而不是无坚不摧的神。
他立在风雪之中,一袭雪衣被无数鲜红的血染成了血衣,狂风吹地猎猎作响。他的手臂颈脖上的皮肤龟裂开来,数不尽的伤口横贯在他的身躯上,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血液洇透了他的衣摆,一滴承受不住重量,被风吹得从高空坠落下来。
“啪”一声,落在少女的眉心。
阿洛抬手碰了碰额头,呆呆地一眨眼,这才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脸颊满是冰凉的泪痕。
心口痛地难以呼吸,她泪流满面,望向身旁的林清韵:“姐姐,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赶尽杀绝,我们只是想要在一起,没有妨碍到任何人!”
她嚎啕大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