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苏金枝代替苏玉芝嫁给李成未冲喜时,苏家上下都知道李成未是个病秧子,就算冲好了,过两年也是要死的。在他们觉得,她苏金枝就算嫁过来也是奔着守寡来的。
是以,没有人愿意跟着她过来受苦,都想着法儿找关系不让自己选中,怕跟着她陪嫁。
唯有翠香,是自愿选择跟着她的。
刚来时,李成未对她十分冷漠,将她和翠香直接丢进荒凉的玉棠小院,还命家下人们不准伺候她,想让她们自生自灭。
那一阵子,她和翠香过得还真有点……度日如年。
不过她可是苏金枝,不是什么遇到问题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弱质女子。她可是带着钱过来的,那点困境自然难不倒她。李成未不让人伺候她,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反正她有钱。
而收拢人心这一招,她只用了一个月就同下人们打成一片,后来,那些下人们就经常偷偷地给她送吃的用的,还给她送来了各种她想要的消息。
直到第三个月,沈悦瑶似乎终于想起有她这么个儿媳妇,这才命人请她过去献茶。当时的沈悦瑶患有头风症,她就随便编了个理由,写了个治头风的方子给了沈悦瑶。几日后,胡管家就送来了三个婆子,八个丫头和八个小厮给她使唤。她只留了四个负责洒扫的丫头,和两个干粗使的小厮,其他的全部送回。
所以直到至今,她身边也只有翠香一个大丫头。
府里大丫头的月钱一般都是二两银子,但她念在翠香不离不弃地跟着她受了不少苦,就从嫁妆了又拿了八两银子出来,同那二两一共凑成了十两,作为翠香的月钱。
这奶姆大概是听说了做她的大丫头能够拿十两银子,所以一上来就踩翠香,借此好推荐自己的外甥女上位。
苏金枝爽快地点头,道: “好啊,我正好缺个上夜的丫头。”
“……”奶姆的脸色有点难看。
上夜的丫头就是个二等小丫头,又累又苦,月钱也不过一两银子,奶姆自然是看不上的。她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苏金枝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好拿捏,她这是拿闷棍撵人呢。
“哎呀,我差点忘了,玉哥儿书好像落在车上了,那些不省心的丫头们肯定不记得收,我得先过去盯着她们去,那我就不打扰世子妃同玉哥儿说话了。”奶母知道今日在苏金枝这里是讨不到好处了,便随便找了个幌子先溜了。
李成玉尴尬道:“嫂嫂,奶姆她非要跟着来……,你别生气……她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这种小事还不值得我生气,你放心。”
李成玉松了一口气,过了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苏金枝,“嫂嫂,这是我在正觉寺为你求的平安符,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
苏金枝接过一看,愣了下,“怎么有两个?”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符,叠放在一起,乍一看像一个。
“……另一个,是,是给大哥的。”李成玉低着头,吞吞吐吐道。
雍王府这一家子人,关系很是奇怪,也很是复杂。
沈悦瑶同雍王李浩之间夫妻不和,二人过得像是老死不相往来。而沈悦瑶又同自己的长子李成未之间,同样不和,甚至说极其冷漠。
入府一年来,苏金枝从未听见这个婆婆关心过李成未,更是从没听过婆婆提起李成未的名字,她好像十分厌恶李成未。
她一直以为这个婆婆本性就是冷若冰霜,对谁都淡。可了解下来之后,苏金枝却发现沈悦瑶对自己的小儿子李成玉,倒是十分的偏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沈悦瑶的偏心,所以导致李成未和李成玉兄弟之间的关系也非常的不好。不过这个不好,完全是李成未的态度。
李成玉心里其实是喜欢李成未的,但他对李成未更多的是怕。就譬如此刻,他为她求平安符,也会偷偷地给李成未求一个。
“好,我一定想办法转交给他。”
“谢谢你,嫂嫂。”李成玉开心地笑了。
“对了,我前些日子听你房里人说你夜里盗汗厉害?”
说起这个,李成玉精神就有些恹恹,“可能是近日天气炎热,时常觉得胸闷恶心,也没胃口,且一沾床就出汗。”
“你最近可是吃了什么生冷肥腻之物?”
李成玉皱眉道:“我最是苦夏,一到暑天就想吃些凉的,前段日子倒是吃了不少凉饼,鱼脍,还有黄海蟹。”
“那就是了,鱼脍虽鲜,但到底生冷,黄海蟹更是性寒,你这是脾虚运化失常导致的湿阻盗汗。”
说着,苏金枝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一个绣着兰草的荷包出来。
“我之前就观你面相无光,身体倦怠,想着就是此因了,所以特意为你做了个药囊,你睡时将它悬在床头,可助你缓解盗汗之症。”
李成玉接过去,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
“不过此药囊只可解表,要想痊愈还需你忌口戒寒才是。”
“嗯。”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嫂嫂,您怎么什么都懂?手也巧。”说着,目光这才留意到苏金枝手指上的包扎,“嫂嫂的手怎么了?”
苏金枝愕然:“他们没同你说我伤的是手?”
李成玉摇头,忙将药囊塞在袖口里,倾身去拉苏金枝的手,“让我看看。”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翠香紧张的声音:“参见世子爷。”
李成玉‘嚯’地站起身,转头看向门口。
只见门内阴影里,李成未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一双墨瞳冷幽幽地盯着他们。翠香就端着茶垂首立在他身后。
第9章 走火入魔
李成玉局促不安地垂着手,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大,大哥。”
李成未提步,向屋里走了几步,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李成玉问:“谁准你来这里的?”
“我,我听说嫂嫂受伤了,就……”
李成未不耐烦地打断道:“她受伤了干你何事?”
“我……我这就走。”说着,李成玉低头就往外走。
错过李成未时,药囊从李成玉的袖口里一不小心滑落在地上。
李成玉折身一看,见药囊正好落在李成未脚旁。他迟疑着提步去捡,却见李成未盯着他一脚踩了上去,并当着他的面用力地碾了碾。
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李成玉脸色一白,转身撒腿就跑了。
苏金枝见她花了两日功夫做出来的药囊,竟被李成未故意踩在脚下随意践踏,心口狠狠抽了下,她立即快步走过去,双手用力推开李成未捡了起来。
素白的荷包已经被他踩地脏兮兮的,她拍了拍上面的脚印子,根本拍不掉,看来只能洗了。只是里面的药被李成未踩了个稀巴烂。
这人怎么回事?竟同一个孩子斗气,还拿她做的东西撒气!
她不由得抬头,忿忿地瞪着李成未,“你这是做甚?”
李成未睨着她,目光冷地让人生寒,“我做甚,你的眼睛不会看?”
“……”
苏金枝无语。她当然会看,她问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看李成未这态度,想必也不可能告诉她原因。她现在是发现了,李成未就是有病,不止身体有病,心里还有病!
苏金枝白了他一眼,“简直无理取闹。”
李成未沉默了。
片刻后,他看着她,阴阳怪气地说:“我见你说话中气十足,活蹦乱跳,看来是恢复的不错。”
苏金枝这才反应过来——李成未竟然来玉棠小院了?
还真是破天荒。
所以,李成未为什么会来玉棠小院?
瞧着李成未此刻一副来找茬的模样,再联想起之前李成未在清风殿外说过的那些话……哦,她明白了,李成未这是来看她过得有多狼狈吧。
想到这里,苏金枝立即扬起脖子,挑衅地瞪着他道:“是恢复的不错,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李成未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漆黑的凤目静静地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金枝被他盯地有些发毛,她不想承认自己在气势上其实已经败了,便转身去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掩饰性地喝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帮他?”
李成未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苏金枝一转身就与李成未来了个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
心突突一跳,苏金枝莫名有些慌。
“我不是帮他……我是……”
所以李成未这是在气她对李成玉好,气她给李成玉做了药囊?苏金枝深吸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道:“他是小二叔啊,我理应多照顾他一些。”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刺激到了李成未,他突然抬手一把抓住了苏金枝的肩头,力道大地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似的。
原本黑润润的双眸一瞬间变得血红,里面席卷着无边的怒意,戾气,还有……近乎疯狂的嫉妒。
“就是因为他小,所以你们都偏爱他是不是!”
苏金枝被李成未的模样吓愣住了。
她觉得此时的李成未,就像一头濒临绝望的野兽,张牙舞爪地想要跟谁同归于尽似的。
“李成未。”苏金枝觉得再这样下去,以李成未的身子势必会急怒攻心,导致气血逆流,静脉错乱,那样的话养了一年的身子恐怕就白养了。她抬起手绕到李成未背后,安抚地拍了拍,轻柔地说,“冷静。”
李成未一怔。
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一道清凉的泉水,浇在了他那如同岩浆般混沌的神智上。
下一瞬,身上的戾气慢慢消失了。
……看来安抚有些效果。
苏金枝暗暗松下一口气。
“李成未……”
苏金枝刚想继续安抚李成未来着,李成未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苏金枝:“……”
李成未一走,翠香忙不迭地跑进来,白着一张惊吓过度的小脸说:“小姐,世子爷方才的模样好……好可怕。”
苏金枝眉尖轻蹙,看着李成未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了起来。
李成未方才的样子竟然有点像是……走火入魔了。为什么他对李成玉那般厌恶?难道仅仅是因为沈悦瑶的偏心?
李成未觉得十分地难堪,那感觉……就像自己身上藏着一个非常恶心恐怖的疤痕,一不小心竟然暴露在苏金枝面前一样。
常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主子,药……好像还没有给世子妃呢?”
李成未猛地煞住脚。
常留立即眼观鼻鼻观心。
李成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会儿,就在常留以为李成未会打算返回去送药时,只见李成未猛地抬起一掌拍在身旁的石栏上。
常留吓了一大跳,不一会儿,就见血从李成未掌心下的碎屑里流了出来。
……
常留替李成未挑完了刺在掌心里的碎瓷渣子,又上了药,一边包扎一边叹气道:“主子,您这又是何必呢?”
“常留。”李成未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常留心惊肉一跳,知道李成未恐怕又要作践自己了,忙劝慰道:“主子可千万别这样想,老天爷让您来到这个世上,自然有让您来这个世上的道理,您可得好好爱惜自己才是。”
“道理?”李成未缓缓转过脸来看着常留,嘴角勾起一抹欲笑似哭的弧度,“你觉得我的存在是个道理?”
常留心一疼,无言以对。
李成未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外面传言都说我活不过弱冠。”
“主子也说了,那些都是谣言,不可信,再说您的身子外面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是啊,不可信。”李成未喃喃自语道,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眼底已经蛰伏着阴鸷的暗芒,“明年就是弱冠了吧?”
“主子!”常留脸色一变。
“你放心,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况且……”
李成未抬起刚被常留包扎好的手前后转了转,然后,缓缓收紧,看着鲜艳的血迅速染红了纱布,他咧嘴露出诡秘的笑容,切齿道:“就算是死,我也会拉着大家一起下地狱。”
李成未遇刺的消息传进宫里的第六日,御前太监王德贵带着一个穿着飞鱼服的小青年,悄悄地来到雍王府。
“锦衣暗卫?”树荫下,李成未懒散地躺在一张檀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件氅衣,他的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树叶,嘴里喃喃念道。
一旁满面赔笑的王德贵弓着腰点头,“正是,陛下这是担心世子爷的安危,所以特将锦衣暗卫中的天煞一支派到您身边保护。”
李成未冷笑了一声,这才转过头来,定定地盯着王德贵,“究竟是来保护的我?还是来监视的我的?”
王德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忙甩拂尘入臂弯,拍了一下手道:“哎哟,世子爷,您这就是在说笑了,天煞暗卫给了您……那自然就是您的人,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们一切只听您的命令。”
李成未不置可否地哂了一下,转回头去继续望着树叶。
王德贵等了会儿没等到李成未的反应,转身冲跟在身后的小青年低声催促道:“路成风,还愣着作甚,快过来拜见世子爷。”
路成风绷着脸上前两步,对着李成未拱手抱拳,“属下锦衣卫天煞指挥使路成风,参见世子爷。”
李成未半晌没说话。
路成风扭头和王德贵面面相觑了一眼。
王德贵抬头伸着脖子一看——李成未闭着眼睛竟像是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