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亘生后退一步。
仝亘生怕了。
眼前这个人,好像一拳就能把他头打进墙里。
这个老外还会说普通话。
这更恐怖了,仝亘生甚至不敢直接骂他。
仝亘生指着景玉,用方言大声说:“脏歪人,别当是靠上个老外就上天了。放着好好里福不享,找个老外干吊货。潮吧,野巴蛋子!”
景玉啪地一声,拎着盒饭里炒饼,干脆利索地糊他一脸。
“放你爷的屁,”景玉骂回去,“回去舔你爹的蛋吧,垃圾玩意儿。”
仝亘生勃然大怒,但克劳斯的手已经护住景玉,平静地垂眼看他:“你好?”
轻飘飘的两个字。
仝亘生顿时哑炮了。
自我掂量着打也打不过,灰溜溜地走。
克劳斯听不懂这对父女刚刚在说什么,他只低头看景玉,双手握住她肩膀:“你还好吗?”
她看上去状态很差。
目光虚浮、脆弱,看着仝亘生离去的背影,视线中充满着伤感。
很少得到过父爱,父母早早离异,她独自跟着外公和母亲生活,而母亲却因为身体不好早早过世……外公也过世,只剩下她孤苦无依地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亲人,背后没有支撑,前途全是茫然。
独自在外求学,父亲却又临时反悔,断了生活费供应,只能努力打工,而兄弟姐妹享受着父爱,甚至还来她面前故意炫耀。
在小龙的成长过程中,她是否也曾渴望过父爱?
方才面对仝亘生的时候,景玉还竖起尖刺;而等对方离开后,现在的她看起来却如此遗憾,无助,像是要挽留什么。
克劳斯安抚地触碰着景玉肩膀。
景玉将脸埋在他衬衫上,抓紧,难过地喘了一口气。
“先生,谢谢你,”景玉抬起头,惆怅地叹口气,她视线注视着黑暗的楼道,悲伤着倾诉着内心难过,“我辛辛苦苦等了十分钟、花了十二块钱打包的加肠加蛋加辣条超级豪华版炒饼啊呜呜呜呜!我一口都没有吃!全砸那垃圾脸上了,我的炒饼呜呜呜我的十二块钱……”
克劳斯:“……”
-
为了拯救一只悲伤而又饥饿的龙,克劳斯亲自陪景玉去了炒饼摊子,点了一份炒饼。
还破例,给她买了一杯奶茶。
在等待炒饼的空隙中,克劳斯温和地询问景玉:“小兔,你晚上和对方说的方言,都是什么意思?”
通过他的声音,景玉看出克劳斯虚心询问、学习的态度了。
关于克劳斯先生喜欢学中文这件事情,景玉感到格外的欣慰。
毕竟脏话也是语言艺术中的一部分,而如何攻击别人,也是文化中的一部分。
她坐正身体,仔细琢磨一下下。
为了能够树立起共同仇恨,景玉立刻添油加醋地告诉克劳斯:“熊先生,我很乐意告诉您。那个烂人说的全是攻击您的话,他在羞辱您的身份,认为您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蛋,辱骂你蠢,道德败坏、三观不正、变态。”
“嗯,”克劳斯若有所思,他问,“所以,’潮吧’这个词汇,对应的是什么?”
景玉:“……嗯?!”
“你平时和我常说的这个词汇,原来并不是’好吧’,”克劳斯绿色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告诉我,’潮吧’对应着你上面提的哪一个词语?”
景玉:“……”
克劳斯双手交握,景玉听到他指节啪嗒响了一声,看到他苍白修长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性感,攻击,侵略性。
他压低声音,礼貌地问:
“无可救药的蠢蛋,道德败坏,三观不正,变态,在你的心里,是哪一种呢,我可爱又可怜的小龙宝贝?”
第33章 三十三颗
在大年初一还坚持开门的店铺很少,而食客更少。
毕竟很少有人大过年的还需要依靠外卖。
楼下的炒饼店开了好多好多年,景玉还在背着双肩包踢路边小石子回家的时候,它就在。
在这种地方,一个店铺能开这么长时间一定有他独特之处,而这家开在居民楼下的炒饼店优点,一是便宜好吃,二是干净。
和其他的路边小店不同,这家炒饼店面特别干净,玻璃擦的透明,没有什么烟熏出来的痕迹,桌子座位并不多,总共加起来也就十张桌子,虽然桌子很旧,但都铺了一层防烫防油桌布,椅子上也擦的干干净净,在入座前,景玉拿桌上的纸巾擦了下桌子和椅子,什么都没有擦到。
克劳斯并不是一个不屑于吃路边小店的人,与之相反,克劳斯对当地居民的饮食颇为感兴趣。
当然,现在,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景玉的那句“潮吧”。
景玉沉默了两秒。
她谨慎、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请问有’坦白从宽’的条例吗?”
克劳斯说:“不能保证,但一定会有’抗拒从严’。”
景玉极力称赞:“天呐,先生,您的中文越来越好了,居然还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组合耶。您的语言天赋真的令我感叹——”
“别转移话题,”克劳斯打断她,“回答我。”
景玉:“……”
转移话题失败。
景玉端端正正地坐着,店里没有其他食客,奶茶杯就在右手旁,手指尖能够感受到从上面传来的、源源不断温度。
她小心翼翼开口:“您知道吗?在我们国家的语言文化中,有个词语叫做’贬义褒用’。意思是什么呢?就是一个贬义词,但有时候为了表现出亲近、疼爱,我们会酌情将它当作褒义词来使用。比如说’小笨蛋’’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这种——”
克劳斯耐心等她铺垫完,微笑着看景玉的嘴巴一张一合。
他喜欢听景玉讲中文,那是她的母语。人在说自己母语的时候会更加放松,而其他语言的脏话,大大限制了景玉在与人吵架这件事情上的发挥。
她在勇猛反击自己父亲的时候,用母语,生命力勃勃,如此鲜明。
好像一株顽强生长的植物。
他们的位置靠窗,玻璃窗上的绿箩成精似的,蹭蹭蹭地长,外面的雪还没有完全化掉,靠海的北方城市,雪也会比内陆厚一些,小店里的暖气算不上太热,景玉还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摘掉围巾,因为情绪稍微激动,她的脖子到耳垂一片区域都浮现出漂亮的、淡淡的红色。
景玉铺垫了一大堆,到最后,声音低下去,小心翼翼:“……就像我上面提到的一样,先生,我对您使用’潮吧’,也是一种爱称,就像是’小笨蛋’’小蠢货’,举个例子,就像日语里面的’ばか’。”
一口气说完这些,景玉期期艾艾地看向克劳斯。
克劳斯并没有生气。
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他绿色的眼睛看上去颜色要更浅一些,洁净,漂亮,在金色睫毛的映衬下,像极了镶嵌的名贵珠宝。
他轻轻叹气,有些遗憾地看着她:“看来的确是该管教一下了。”
景玉老老实实低头,脑子里却想着她的那份潦草至今的阅读笔记——
糟糕,自己下午写的是不是有点太随意奔放了点儿?
克劳斯能看出来她的不用心吗?
会数罪并罚双管齐下吗?
炒饼老板在这时候端了两盘热腾腾的炒饼上来,乐颠颠:“来喽——”
刚刚放在桌子上,她看看景玉,又看看克劳斯。
青岛这个城市的国际化程度不低,包容度也广,很多小众文化在此地栖息,也孕育了不少独立书店、摇滚酒吧、地下音乐。在这里,结伴而行的异国情侣算不上少见,大部分人对此没什么想法。
毕竟又不是九几年或者零几年那阵子了,在如今能够光明正大宣称自己爱纸片人的年代,异国恋算不了什么——至少对方还是三次元的人类。
炒饼店老板和景玉特别熟,景玉还在换牙的时候搬到这里来,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老板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当初景玉去德国前,老板还给她塞了些独家搭配的酱和香料,好在顺利通过海关。这些东西帮上了大忙,在景玉刚到德国的前一个月,成功拯救她的胃。
老板问景玉:“你对象听得懂中文吗?”
景玉有点骄傲,特高兴地告诉她:“不仅能听懂,还能说,说的可溜啦。”
克劳斯礼貌地说:“你好。”
不是“泥嚎”也不是“嗷”,这发音精准的两个字成功让老板笑起来。
在她眼里,只要好好讲中文、礼貌的老外都是好老外。
老板说:“真好啊——小伙子哪个国家的?”
克劳斯说:“德国。”
“德国啊,还行,”老板对德国没有什么太多感情,她继续问,“做什么工作的?”
克劳斯:“我在银行工作。”
“呦,搁银行上班,那挺好挺好,铁饭碗啊,”老板拍了拍景玉,“哎,大玉玉,德国那边银行待遇还行吧?在他们那儿算铁饭碗吗?”
后面这句话问的是景玉。
景玉想了想:“算,待遇还可以。”
……唯一继承人,应该勉勉强强算得上是铁饭碗。
老板兴致勃勃地继续问:“小伙子,你打算啥时候和我们大玉玉领证啊?”
景玉感觉这话题有点敏感。
克劳斯事先声明过,他不想被婚姻所约束,也无法向她承诺长久的感情价值,以及婚姻。
这些俩人在合同上写的明明白白,景玉为他治疗心理疾病,不同的是两人都受到对方的性吸引,跨出了本该保持距离但其实也很容易跨出、跨出后也刹不住车的距离。
景玉并不想打破这个平衡。
更重要的是,不可以让先生误会她的事业心,不可以让先生误以为她还有别的图谋。
别谈感情啊,谈感情多伤钱。
于是,景玉想代克劳斯回答:“丰——”
克劳斯微笑着和老板说:“不着急。”
景玉:“嗯?”
不着急?
明明是不可能的嘛。
转念一想,景玉也能理解,毕竟现在老板如此热心肠,总不能让她白白失望。
先生这样委婉的说法,其实也不伤害老板感情。
老板娘颇为认同:“也是,现在年轻人都不想结婚太早。”
她长舒一口气,又问:“你怎么和我们大玉玉认识的哇?以后打算在哪个国家定居啊?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啊?家里长辈都还好吧?”
这一连串的问题有点太多了,景玉阻拦住老板继续追问,拉了拉她衣袖:“丰姨,您今年沏辣椒油了吗?我想尝尝您做的辣椒油,可想死我了。”
老板哈哈大笑,念叨着她小馋猫,短暂放过景玉。
景玉喝了口奶茶,听到克劳斯笑了一声。
她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炒饼,看到克劳斯拆了筷子的包装,用热水烫了一下后,才并不怎么标准地拿起来。
克劳斯先生拿筷子的姿势其实也有点奇怪,手拿的很远,但对于一个并不常吃中餐的人来讲,能够用筷子夹起来丸子、汤圆、小饺子也很不错了。
景玉咬了口炒饼。
脑子里又想起来刚才他笑着说的那句“不着急”。
字正腔圆,语气柔和暧昧,说的就像真的考虑过之后结婚的事情。
景玉感慨。
克劳斯先生可真会讲话。
其实先生漂亮的嘴不仅仅会讲话,还可以用来做些其他的事情。他曾经考虑过蓄须,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会扎伤龙腿和臀。克劳斯先生的手也很巧,能够修理好旧八音盒,能够包饺子,还擅长插花。而当先生“言行不一”的时候,才最令人煎熬。
先生如此矛盾,在严厉询问她的时候,总会及时给予安慰;而有时候,又会温柔地用甜蜜话语来安抚她。
言行一致的时候少,克劳斯先生与她磨合的很好,摸透她脾气。
大部分时间,景玉在危险边缘疯狂大鹏展翅的时候,克劳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着瞧她闹腾,顶多看不下去了捉回去教育一顿。
景玉更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老实认错几天后继续疯狂口嗨、试探。
景玉也渐渐熟悉先生的一切,他那朵品种为“景玉”的花朵纹身,纹身旁侧,有几根很明显凸出的、可以摸到的血管,用手指轻轻贴上去,能感受到心跳脉搏。先生皮肤白,血管也是显眼的青色。
当紧绷时,纹身图案会更加愈发清晰,景玉没办法继续贴近,但她能看得到。克劳斯先生越来越喜欢抚摸她头发,要景玉去认真看这朵和她名字一致的纹身,看那些因她而暴动的血液流动和心脏跳动声音。
纹身下方,浅浅金色一直蔓延到深处,好像漂亮的流萤点点。
看上去,就好像纹身上的牡丹花盛开了,牡丹周围溢出灿烂绚丽的金色光芒。
景玉还喜欢克劳斯先生常用的香水气味,他的头发虽然比景玉要硬,但摸上去的手感很好。克劳斯并不介意她触碰自己的卷发,不过要在他心情好的前提下提出申请。大部分情况下,克劳斯不会拒绝。
克劳斯先生的睫毛很浓密,景玉喜欢把手贴上去,要求先生眨眼——她喜欢金色睫毛擦过手掌心的感觉。在事后,先生很容易说话,他很乐意满足景玉这点可可爱爱的小癖好。
不过。
景玉最喜欢的,其实还有来自先生的拥抱。
在她成长过程中,一直缺乏男性长辈的正确关爱和教导,景玉喜欢不含杂念地和克劳斯拥抱,裹着浴巾被他完完整整地搂在怀中,克劳斯会给她低声哼德语的《摇篮曲》,会讲胳膊垫在她脑袋下面,会亲吻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