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午到现在水米未进,不沾水还不觉得,唇舌甫一碰到水便本能地将那半杯凉茶喝得一干二净。
“姑娘,仔细喝了肚子疼。”尤妈妈瞧见立刻放下手中东西走了过来,忙为她盛了碗热汤,“姑娘吃口糕饼再将这汤喝了。”
“嗯,谢谢尤妈妈。”皎皎看着满桌山珍佳肴没什么胃口,动了动筷子又默默放下。
“这是北顺楼新研制出来的糕点,叫橙饼。”宋命把提回来的食盒打开,一股酸甜的清香味飘出,就连盛菜进来的婢女都不禁偷偷侧目瞧了两眼。
那点心小小一个,圆圆的只有一寸大小,表面微黄泛着橘色。
皎皎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闻着满屋的香气竟觉得有些反胃恶心。
或许是喝凉茶时喝得急了,激着了肠胃。吃些东西压一压可能就好了。
她伸手拈起一块橙饼咬了一小口,饼皮宣软,内里是橙子果肉加了蜂蜜熬制的馅料。酸甜爽口,很开胃的味道。
皎皎又咬了一口,胃部的翻腾感袭来。她暗道不好,急急起身捂着唇趴在门边呕了出来。
宋命脸色一变走过去扶着皎皎疾声道:“去请太医,要太医院的常院判。”
“是是是。”尤妈妈忙派了人去,端过一杯温水候在皎皎身边让她漱口用。
皎皎吐的脱力,浑身打着颤。
宋命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掀开被子把人盖得严严实实:“可是冷了?”
“嗯,冷。”皎皎点头,难受的脑子晕晕涨涨,“大人,你会一直对我好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把我扔下。”
宋命看着被子下的人,尽管掩着,他也能看清楚她纤弱的轮廓,小小一个,像只离了母猫的小奶猫。
他不禁就想到了那场宫变之后,自己被人找回宫时的场景。夜夜噩梦饱受折磨,患得患失,怕自己再被留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里。
“我会一直对你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宋命抚着她的额头,有些烫手。
皎皎烧得稀里糊涂,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清楚他答了什么,耳边嗡嗡作响,她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皎皎?”宋命看见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忽然就有一丝慌张,“太医怎么还没来。”
“来去总要些时辰。”尤妈妈见皎皎虽有些难受,但呼吸却是平稳的出声安抚道,“姑娘是睡过去了。往日午后总要小憩半个时辰的,今日也没睡得成。”
“明日让她阿娘入府陪陪她罢。”宋命皱眉,偏头为她掖了掖被角。
尤妈妈闻言不禁愕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皎皎,恍然明白她对主子说是因为想娘才哭的。
她既然如此说了,尤妈妈也不便插嘴,只应了一声。
常院判来时已是一炷香以后,他甫一进门就瞧见宋命一张黑脸也不敢耽搁,连口气都没喘就药童拿出脉枕丝线,正要请婢女为床上女子系上就见一旁坐着的人将他手里的丝线扔回药箱。
“这不是在宫里,脉怎么把得准怎么来。”宋命见多了那些功夫不到家的太医向贵人卖弄悬丝诊脉却耽误人病情的事,虽知晓常院判医术了得也没办法放下心。
常院判点头,取了丝帕覆在皎皎手腕上细细地诊脉。
片刻,他睁开眼睛道:“这位姑娘是心情郁结导致的肠胃失调,吃几副药调理几天就没有大碍了。”
“那为何会发热?”宋命不放心,追问道。
常院判打量了眼皎皎红肿的双眼,心中暗道做督主府的女人着实艰难,哭着引了邪风侵体,可不就发热了?
他收起脉枕字斟句酌:“肠胃不适引起的发热也是有的,我给开张方子,生冷食物切不可碰了。”
“好。”宋命让人把常院判带下去开方抓药,看着床上人睡梦中都在皱眉不安,起身走了出去。
“初一。”他唤了一声。
“属下在。”
“姑娘家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是何广祝欠了五百两赌债,听说利滚利已经滚到了一千多两,讨债的人堵在何家的铺子,片刻不得安宁。”
宋命沉吟片刻,开口道:“去将银子还了。”
“是。”初一抱拳躬身,整要走听见宋命又把他叫住。
“等等。帮他还可以,但要拿铺子抵押,抵押书上写皎皎名字即可。”
“是。”
宋命站在夜色中,眼底闪过一抹暗芒:那铺子,本就应该是她的东西。
*
皎皎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中午,她睁开眼费力撑起身子坐起。
尤妈妈端水进来恰巧看见她已经醒了,笑着走过去总算是松了口气:“姑娘可把主子吓坏了,他昨夜守您守到了子时。”
皎皎晃了晃沉沉的头,不禁看着尤妈妈问道:“妈妈,您跟着大人有将近二十年了吧?”
“是,主子算得上是我看着长大的。”尤妈妈递给她一杯温水让她暖暖肠胃。
“大人他……真的从未有过其他女子?”皎皎捧着杯,缓缓问道。
“从未,也没见过他对什么女子多看一眼的。”尤妈妈看了她一眼,“姑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皎皎低头喝水,不在言语。
尤妈妈看着她,想起昨晚皎皎迷迷糊糊时问宋命的话:“姑娘可还记得您昨晚烧得有些糊涂时都跟主子说了些什么?”
“我都说了什么?”皎皎闻言,生怕自己将画像之事说了出来惊诧地直起身子,杯中水跟着摇摇晃晃洒了出来些许。
“您问主子会不会一直对您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把您扔下。”尤妈妈擦了擦锦被上的水渍,“姑娘可记得主子是怎么答的?”
皎皎呆愣地摇摇头:“不记得。”
“主子说会一直对你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看着被子上的洒金丁香:不知她出现在大人面前时,他会不会如他说过的话一样待我如从前。
尤妈妈在一旁看着她的脸色,没有想象中的听了就欢喜,神色反而更淡,不再是以往总是挂着笑的模样了。
“姑娘,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对身子不好。”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就是身子不舒服,提不起精神来。”皎皎冲着尤妈妈勉强笑笑。
“姑娘,您看是谁来了?”却儿兴高采烈地小跑着进来,身后跟着个穿了姜黄色衣裳的妇人。
“阿娘?”皎皎看见于氏要下床去迎,于氏忙走了过来把人拦住。
“还病着,快躺下。”于氏望着皎皎巴掌大小脸笼着苍白病气,心疼不已。她小时候病了都是睡在她身边,必得她寸步不离地哄着守着,现在生病只有她一个人捱着了。
皎皎乖乖躺下,抓着于氏的手不放:“阿娘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家里都好好的,你只管安心养病。”于氏哄着,疼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已经不热了才放下心来。
“姑娘与娘子慢慢聊着,奴婢去看看药熬好了没。”尤妈妈说着,让人将准备好的粥店盛上来布在小桌子上,“有娘子在,姑娘也能进得香些。”
说罢,微笑着退了下去,屋内只余下皎皎与于氏两人。
于氏端起热腾腾的鸡蓉玉米粥,舀起一小匙细细地吹了喂到皎皎唇边:“乖女,吃些吧。”
皎皎按下涌起的眼泪,听话地低头,吃了一口又一口:“阿娘你也吃点吧。”
“你自不用管我。”于氏吹着粥,慈爱道,“你小时候,哪回不是哄你先吃了阿娘再吃?我饿不着。”
“嗯……”皎皎努力将小半碗粥喝得见了底,再不想吃了。
“怎么突然病了?我那日来还是好好的。”于氏放下碗,若不是宋督主派人去了趟家里,她就要认为定是皎皎被欺负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就是想阿娘了。”皎皎抱着于氏的胳膊,许是因为阿娘在身边,她心中委屈难过更加重了几分。
于氏见她如小时候一般抱着自己的胳膊撒娇玩笑,也没有怀疑,疼爱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哄婴孩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傻孩子,想阿娘了回家……”
怀中少女身子僵硬一瞬,于氏忙改了口:“想阿娘了就派人捎个信儿,阿娘不就是来看你了吗?”
皎皎病中脑子不太清晰,后知后觉抬头问道:“阿娘怎知我病了?”
“是督主派人来了一趟。”于氏想起昨夜的事情有些赩然,“来人说你病了,让我来陪陪你。”
皎皎心中一暖,脑海中画像的模样也淡了些许。
“还有……”于氏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
“还有什么?”
“宋督主帮我们还了债,但是明说了要拿店铺抵押。”于氏为她拢了拢头发,“抵押文书写的是你的名字,铺子现下是你的了。”
皎皎闻言心中震惊,坐起身来:“真的?”
“真的,抵押书我都拿来了。”于氏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小盒印泥,“我是背着何广祝偷偷来的,光写了你名字还做不得数,须得加上手印。皎皎快按了罢,木已成舟,何广祝便是不想给你也没法子。”
皎皎接过那张薄纸,看着上面的“宋皎皎”不禁愕然。
“宋督主的手下说你不再姓何,有名无姓。督办的官员说按照律例冠夫姓也可,便写了宋皎皎。”
皎皎听着于氏的话,看着那三个字落下泪来。她知道,大人是极力想给她一个家,让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外人。
“乖女莫哭了。”于氏哄着,心疼地替她揩泪,“快将手印按上,我的乖女也是有铺子傍身的人了。”
“嗯……”皎皎哽咽着,沾了印泥缓缓印在那“宋皎皎”之上。
于氏又去看了看何宛宛想将她带回去,她却不愿走。最后还是皎皎说让她再留两天才作罢。
送走了于氏,皎皎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艳阳叹了口气。
宋命对她很好,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他都为她考虑得周到。可只要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跟画中人长得相似,心里就阵阵抽痛。
大人他对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刻的真心?
何宛宛见她郁郁不乐的样子,颠颠跑出去把正晒太阳的樱桃抱了进来。
“怎么了?”皎皎看着那个小小的人,问了一句。
“长姐,晒太阳的猫有太阳的味道,你先抱着樱桃玩玩吧。等病好了就能出去见见太阳了。”
皎皎一脸茫然地接过樱桃,恍然明白应该是自己刚刚一直望着窗外,她以为自己是想出去晒太阳。
她摸了摸何宛宛的头不禁笑笑,想给她个什么物件玩,小姑娘却没要,溜溜地跑了出去。
皎皎抱着猫,把脸埋在它软软的绒毛里:“樱桃,你说我该怎么办?”
“喵呜~”樱桃轻轻叫了一声,一动不动地让她抱着。
*
“姑娘的病如何了?”宋命从东厂回来还不曾沐浴,径直去了濯月轩。
“姑娘吃了药已好了许多,于娘子来了之后,姑娘也有了笑模样。”
宋命闻言直直往屋中走去,却陡然在门口停下脚步皱眉,他身上还有着血腥气。
“我等会再来看她。”宋命说罢,快步出了院子。
尤妈妈一脸莫名地看了看宋命的背影,进屋瞧了瞧皎皎:“姑娘,主子回来了,说等会儿就来看您。”
心头猛地一跳,皎皎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
她没等一会儿,就见宋命走了进来。他穿着广袖长袍,头发未干随意地落在身后,身上都是澡豆的淡淡香气。
他见她之前,刚刚沐浴过。
皎皎坐起身来,心情复杂不知该以各种心态与他相处,默了许久只唤了句干巴巴的“大人”。
宋命皱了皱眉,以前她见了他都会红着脸绽开笑容,现在他却感受到了一丝冷淡疏远。
四下无言,屋中婢女早已退了下去。
皎皎低着眉眼凝视着被面,默不作声。宋命静静地盯着她,感觉她仿佛越走越远,他就要触碰不到她。
心里头莫名失落烦躁,他靠近,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他:“你为何不再看我了。”
皎皎看着他眸中怒意和隐隐的慌乱心里一疼。
“你想走了是吗?”
“没有……”皎皎摇头,“我怎么舍得……”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泛起蒙蒙水光,宋命看着她被自己掐出的红印子猛地收手。被丢弃的阴影涌起,让他失去了理智忘记了皎皎还在病中。
“对不起。”宋命揉了揉她的脸颊,很轻。
皎皎低下头,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大人,你为何带我回来,又为何对我好?”
是因为我跟你心中的那个女子生得像吗?
宋命看着她,沉默了许久。
皎皎等着,有点怕又有点期待。她想听见好话,又怕听见是因为她像她。随着他的沉默,她心中捱着煎熬。
“大人你别……”
“是因为觉得你跟我像。”
两人异口同声,皎皎不敢面对本想让他不用答了,却不料他说出的答案跟她所有的设想都截然不同。
“那天看见你钻进尸堆下,就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躲在尸体下的我自己。”宋命远望,好似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
“我那时想,如果有人来救我该多好。”他突然嗤笑一声,回眸看向皎皎,“可惜,那时无人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