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面对那双乌黑的眸子,郎君心底抖得厉害,又生怕叫她瞧出端倪,忙偏过脸道,“我只是在想那个小花袄。”
他顿了顿道,“你与他的眼睛很像。”
都是水汪汪,圆溜溜的。看人时的目色,也是一样的傻气。除了一点,裴衡止暗暗叹息,要是小兔子跟小花袄一样黏人就好了。他乐得让她抱着不撒手,别说抱一会,抱一生亦是无妨。
“.”冯小小面上一僵,很是心虚道,“裴公子定是记错了。”
“其实我基本已经不记得他是何模样,只依稀记得他的眼眸很亮,像浸了月色的黑珍珠,润润光华。”
裴衡止怅然一笑,低眉看她,“这些年我也曾想过,若是当时没有诓他,想来他如今也会是十二羽中一员。”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人的命数与机缘都只在一念之间。”
冯小小默默退后半步,不露痕迹地脱开郎君身侧,“裴公子也不必多想伤怀,其实一切都是有定数的,该走什么路,即便现在选错了道,终究也会有幡然醒悟的一日。”
这话不仅是劝慰裴衡止之言,更是说与她自己听的警示。
上天已经给了她脱离开伤心难过,重新来过的机会。没道理再陷入泥潭,万劫不复。
即便面对裴衡止,她仍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
但如今一切都开始有了变化。没有陛下赐婚,他们门不当户不对,身份隔着十万八千里,是万没有可能再嫁娶成亲。
她绝了与他的所有可能,眼下就只剩慢慢收回自己的心。无言的苦涩沁入骨髓,生出钝钝的痛。
少女拿起书桌上晾干的画像,抿唇笑着,“裴公子先歇着吧,我这就去送给院外候着的小梁子。”
*
夜里冷风凉人心。
内山地广,便是禁卫军守护森严,也总有遗漏之处。
神仙宫内的寝殿,已然静了许久。
天家向来不喜太多宫婢在旁伺候,殿里守着的內侍婢子,如今都一溜烟地跪在厚重的殿门之外,只有容妃身侧的近侍宫娥,正小心地捧了温茶,推门进去。
“娘娘,奴婢芙柔。”宫娥垂头,脚步清浅。转过三道屏风,离得老远便跪了下来,她双手恭敬地举起紫砂壶,目不斜视地换了桌上的冷茶。
“嗯。”一只素手从拢下的纱幔中探出,容妃声音比起白日里嘶哑不少,却媚到了极致,“倒些水来。”
玉杯里清茶漫漫,芙柔规矩万分,轻轻递了过去。刚刚那只素手却忽得收回,只剩一声嘤咛。
饶是芙柔听了许多次,也仍是忍不住脸红耳热。
她不敢抬眸,高高举着玉杯跪在榻前,直到那里面缠吻声淡了些,才又伸出一双大手接住玉杯,“爱妃口渴,怎得不告诉孤。”
“陛下,哪里有您这样喂水的。”容妃的声音越发娇软。
芙柔不敢再待,轻手轻脚地退出内殿,刚刚掩好殿门,便听得拔步床咯吱咯吱又摇个不停。
这镶了金丝做缀的拔步床,单是木质,都非凡品。也不知天家到底用了多大的劲,芙柔听多了这声响,再想想容妃这两日越发消瘦的面颊,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殿里刚刚还压抑的哭喊越发高昂,芙柔离远了些,与其他宫婢跪在一处,迷迷糊糊打着瞌睡。
也不知內侍又往里面抬了几次水,那磨人的声响总算彻底停了下来。容妃肤嫩,每每等天家熟睡之后,都要上一层玉清膏,方能将那一身的青紫红痕好好掩盖。
偏殿里,一池温泉自外引入。容妃刚刚沐浴完,这会正躺在一旁的软榻,芙柔小心地拧开玉清膏,才点了些许盖在她身上青紫,便引得容妃低低抽气了几声。
“娘娘。”芙柔眉心都跳了几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忙求饶,“奴婢知错。”
“罢了。”容妃懒懒摆手,今日她疲累的很,哪里还有发火的气力,“眼下什么时辰?”
“回娘娘的话,已是子时。”
“子时?”容妃一怔,又道,“内殿里的沉水香可点了?”
芙柔越发恭敬,“刚刚奴婢出来前,万公公便命人在着了香。”
这两日天家夜里睡得总不甚安稳,惯例都会点了沉水香做安神之用。
容妃颔首,瞥了眼芙柔。
夜里子时一刻,是禁卫军换班时分。
守卫森严的神仙宫里,却不知从何溜出一个小宫娥,借着夜色遮蔽,极为熟练地躲开往来巡逻侍卫,悄悄潜入了后山。
茂密的树林在月色中愈发斑驳,树影重重间,静静站着一人,披着黑色的大氅,似要融进无边夜色。
见到熟悉的小宫娥,方从暗处走出。
“你这气色.”
如水的月色,自枝叶间细微漏下,映照出一张让后宫嫔妃暗暗妒恨的娇媚容颜。
装扮成宫婢模样的容妃向前福了福身,“嫔妾无妨,只要能助娘娘,便是要嫔妾这条命,也是值得。”
“你这般忠心,不愧是将门之后。”那人依旧遮在大氅之下,“青光殿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她既已出手,只怕这些日子还要你再辛苦些。”
“娘娘放心。”容妃略略弯唇,“嫔妾自当尽力,至多再有七日。”
她眸中升起冷意,恨恨攥指成拳,“再有七日,便可事成!”
第60章 计中计 他瞥了眼被她护住的小腹,“怎……
“你有几成把握?”
那人冷静, 细细道,“我们所图大事,每一步都应慎之又慎。稍有差池, 连累的就不仅是我们几人,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娘娘放心, 此次少说也有六成把握。便是不成,臣妾也绝不会连累娘娘。”
容妃规规矩矩行了礼,道,“早先若非娘娘在暗中施以援手, 臣妾早就不知埋在哪, 做了无名鬼。眼下既有报答之际,臣妾定当凡事以娘娘为先。”
“妹妹这话说得客气。从一开始你我图谋之时, 便已经是嫡亲的姐妹。不过——”那人浅浅笑笑,“我也是担心妹妹身子, 才多这么一句。”
“娘娘但说无妨。”容妃就着她的手起身,美目盈盈似有泪意。
“左不过是桩小事。我听闻, 妹妹的避子汤, 已经停了有段时间。诚然,并非是我误会妹妹有什么深意。”
在大氅下露出的半张脸, 略显苍白, 偏唇上又染了艳丽的红, 一字一句, 说得缓慢, “只是你也知晓这药霸道,若是此时留子,多非麟儿。”
“妹妹还是要慎重些好。”
“娘娘说得是。”容妃垂首,手臂无意护在小腹, 笑道,“并非臣妾有什么私心,只因臣妾喝了避子汤再遇上这药,身上便会起许多小红疹。”
“臣妾不敢耽误娘娘大计,是以才自作主张,停了避子汤。”
“原是如此。”那人微微叹气,“你为我做了许多,等他日事成,你定是首功。到时候是享太妃之位,还是归隐山林,我都依你。”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你且早些回去,这一路我都打点过了,至于万松那,你也不必担心,安庆侯那一副画像,就够他今夜里折腾。”
“是。”容妃恭敬地福了福身,方才又隐入了夜色之中。
从后山回神仙宫,一路都很安静。
别说往来的侍卫,就连宫婢內侍都甚少遇见。饶是容妃再笃定那人的权利,此刻也有些无端的心慌。
她悄悄溜进偏殿,软榻上依旧是美人侧卧,锦衣华服,青丝披散,婀娜的背影掩在薄被之下,细瞧才发现,那微微颤抖的肩头,犹如被风吹散的花蕊,透着股不自在。
这丫头。
容妃暗暗嗤笑了一声,芙柔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胆小。不过是叫她假扮一会,便抖成了筛糠。
“芙柔。”容妃坐在镜前,利落地拆了宫婢发髻,有些好笑地看向还抖个不停的婢子,“还不过来伺候?你再抖下去,被旁人瞧见可就要露馅了。”
“娘,娘娘——”睡在软榻上的芙柔声都带了哭腔,似是强忍着什么。
“你?”容妃忽得回过神来,迟疑地起身,看向软榻后那垂着的厚重帷幔。
她依稀记得,临走前,那帷幔还不曾落下。
“看来你这宫婢还是不知长进。”低沉的声线透过厚重的帷幔,淡淡传来,“你家主子都发了话,作何还杵在这?”
“陛,陛下饶命。”芙柔不敢大声,跌跌撞撞一骨碌从软榻坐起,连滚带爬地跪在帷幔前,不停地磕着头,“陛下,奴婢知错了。”
“错了?”帷幔后递来几声笑。
这声音,不久之前还温存的很。如今,却好似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倒向容妃,浇得她透心凉。
更犹如一把把寒风做成的利剑,直直从前胸穿到后背。
她怔怔站在原处,“陛下,您不是——”
不是该沉沉睡着么?
容妃艰难地咽下后半句,这些日子,沉水香都是她盯着万松点燃,就今一时偷了懒。她蓦地盯住僵在地上不敢动弹的芙柔,
“万松。”天家挥手,示意身后站着的总管拉开帷幔,那双凤眸沉静如水,哪里还有半分痴迷。
“这更深露珠的,爱妃是从何处归来?”他略一伸手,万松立马递过温好的清茶放在他掌心。
玉做的杯盏,被长指轻轻敲了敲,震得其中茶叶打着旋转起了圈,“孤醒来不见爱妃,可是担忧的很。”
“陛下。”容妃腿下一软,勉力跪直身子,才低着头道,“臣妾去哪,您还不知晓么?”
她娇滴滴地抬眸,似怨非怨地看向眉目俊朗的天家,“早前您不是说想玩些新鲜的,臣妾便想着扮做林间仙子。方才特意去寻了僻静的地,好在明日给陛下一个惊喜。”
“哦?”天家悠悠颔首,“想法的确新奇,却不知爱妃可寻到了妙处?”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后山之处,有池天然温泉,期间林业茂密,隐蔽的很。”
她微微红了脸,“可保陛下尽兴。”
容妃暗示的明明白白,万松听得心里一咯噔,忍不住又退后的几步。天家依旧是笑模样,“爱妃有心了。不过既是探路,又何须鬼祟前行。”
他微微挑眉,起身将玉杯搁在万松手心,长指一挑,勾起美人下巴,容妃姿容本就娇弱,那双眸子时时都似有一捧清泉浸染,水水润润,我见犹怜。
“你呀,还是改不了这说谎的毛病。”他的手指轻轻划在美人脖颈,“可惜汪将军为国战死沙场,他的热血忠心,亦只能保你一次。”
“陛下,您,您已经知道.”
容妃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可转瞬,她又觉得是自己犯傻,这天下都是他的,要查一个人,又有何难。
“嗯。”天家惋惜地点了点头,手指触在那一段雪白的颈子,指腹下蓬勃的脉动,像是一声声无言的求饶。
容妃哀哀用手臂护住小腹,她唇角动了动,却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不过。”天家叹了口气,轻轻覆上她的眼,“孤可再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陛下!”容妃心下一怔,忙不迭道,“此事是臣妾一人所为,臣妾愿意以死谢罪!”
她宁肯一死,也不能做他的剑。
“死?”天家目色冷了下来,勾唇笑道,“孤且问你,你肩上有几个脑袋?”
“谋害一朝天子,便是汪将军在世,也救不了你。况且你若真的没有自己的心思——”
他瞥了眼被她护住的小腹,“怎么?想要以退为进?”
天家的目色向来温和,此刻却好似一柄利剑,穿破层层迷雾,轻而易举地便察觉到了她小心藏起来的念头。
容妃后背阵阵发着冷汗,攥着衣袖的指尖发白,半晌才又俯身贴地。
“她人都以为你是个好摆弄的,孤却觉得,爱妃比这宫里的老人看得更清更准。”
天家含笑,“你既然替自己选好了护身符,可知今夜里是何光景?”
“臣妾只知道,今夜里陛下睡得安稳。”容妃恭恭敬敬,不敢再有丝毫糊弄隐瞒。
她亦不敢多问。
天家既然要将这戏做下去,只怕那位也是凶多吉少。
“爱妃跪了许久,叫孤如何舍得。”伸出的手臂虚虚扶起娇弱的美人,天家眉目冷峻,语气却一等一的温柔,似是醉人的酒酿,让人沉沦不复醒。
容妃颤巍巍起身,眼神落在一旁的芙柔身上,就被她脖颈处一圈圈红痕晃花了眼。
“陛下。”万松躬身上前,“这宫女.”
“孤记得你早前说老来无伴。”天家微微转眸,“世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既有这种福气,你且收用了。”
万松伴驾二十年,如何能听不出天家言下之意。他阴恻恻地睨了眼正抖成一团的芙柔,露出个会意的笑,“奴才谢过陛下!”
内殿里的沉水香,丝丝缕缕散开,犹如捉摸不透的命数一般缥缈。
*
启龙山祈福庙会的第三日,惯例要迎长者。天家为敬太后,特行大驾卤簿恭迎。
是以今个儿天才蒙蒙亮,山道上便有金辂缓行,五色九龙华盖交错,映着山石上泛起的微微金光,倒真如冯小小几年前瞧过的那副天宫壁画一般奢华。
她随着裴衡止跪在山道两侧,余光里皆是世家贵胄。少女眼眸微顿,忽得想起一桩闲话,京都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可都聚在了此处,若是此时山降灾祸,遇着水火,当真是要毁去大晋半壁朝堂。
那场景,光是想想都叫冯小小后背一寒,她慌忙将这残酷的念头彻底撵出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