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汀稍稍犹豫后,端正地坐下了。
“感觉你今晚怪怪的,”苏煜回到桌边,又拿出一摞书,从上到下一本本翻着,“怎么?想到和本少爷一起出国,心情太激动?”
鹿汀没吱声。
“还是听说以后巨额生活费打到你那儿,在动本少爷的歪心思?”
“……”
苏煜低着头,看到很久前托福课上鹿汀抄的笔记。女生的字体是整整齐齐的方正幼圆,跟小学生似的。他看了,轻轻一笑。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鹿汀,你会做饭吗?”
鹿汀正在神游,听到他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愣。“啊?”
“你会不会做饭?”
“会一点……干嘛?”鹿汀感觉对方这问题有点不怀好意。
“那以后我和你住一起,做饭这事就归你管了。”
“……”
“我负责打扫卫生,标准跟现在这间房一样,只要你能接受就行。”
鹿汀低着头,看见有一只很小的虫子,从沙发底下爬到自己的脚边。
大概对这沉默不太满意,苏煜皱起眉头,“嘿,干嘛不说话。”
鹿汀目不转睛地看着脚边的虫子,思绪有些抽离。虫子绕着自己的鞋走了小半圈,又走远了。
她叹了口气,轻声开口,“苏煜,那个……”
“有屁快放。”
“……我不想出国了。”
空气沉默了一瞬。
苏煜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几秒,将找出来的书叠放在一起。他尴尬地笑了笑,“让你做个饭,不至于吧。”
鹿汀没出声。
“我刚才逗你的,”苏煜道,“让你做饭,你敢做,我也不敢吃啊。”
“饭我做,我做行了吧。”
“让少爷我来伺候你,以后的零花钱你看着多赏点。”
苏煜说着,抱着一摞参考书走到鹿汀跟前。女生低着头,眼帘垂着,看上去睫毛很长。
他把书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抬手,对着鹿汀的额头轻轻弹了个脑瓜崩。
女生缓缓抬头,慢半拍的模样,神情依旧迷迷糊糊。
看来心事很重了。
苏煜扯了扯嘴角,“不想出国是吗?”
鹿汀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认真的?”苏煜又确认了一遍。
“嗯。”
“跟你爸妈说没?”
鹿汀想了想,“不敢。”
苏煜回味着鹿汀的话,有些失神。他问面前的人,“为什么不出了?”
鹿汀迟迟没有出声。
苏煜继续问,“因为程澈?”
鹿汀摇起头来,“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不愿意。”
“想清楚了?”
“嗯。”
苏煜嘴角还是弯着,却笑得有点勉强。过一会儿,他指着放在一旁的参考书——
“那这个你还要么。不要的话,我就当废纸卖了。”
第70章 70
七十
和苏煜摊牌后的第二天, 鹿汀仍然有些恍神。
按照对方的说法, 鹿汀是被爱情冲昏了头。尽管本人再三否认,他坚持认为程澈是消磨她斗志的罪魁祸首。
那晚最后,苏煜问到,“你真了解程澈吗?”
说这话的时候, 他的目光很深,看得鹿汀没底。
于是, 接下来的时间里, 这个问题时不时从灵魂深处浮起来, 咕噜咕噜冒个泡儿。
但鹿汀很快便想通了。
谁说只有了解对方, 才能喜欢他、和他在一起?
了解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鹿汀认识自己十七八年, 还没了解透彻呢。
想到这儿,鹿汀便理通顺了。同时心里忍不住为自己鼓了个掌, 觉得自己简直是治疗心病的天才。
奶茶店里, 鹿汀支着下巴,轻轻笑起来。程澈坐在正对面,看到她脸上灿烂的表情, 又扫了眼面前一字未动的试卷, 明白过来, 刚才这人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儿。
他拿起笔,习惯性敲了敲她的手背。
“在想什么?”
鹿汀摇摇头, 坐端正,“没有没有。”
程澈顿了顿,从书包里找出病历本和一叠化验单, “前几天抽血的结果出来了。”
鹿汀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女生仰脸,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似乎有点紧张。
程澈见到这反应,故意慢条斯理的,“之前不是一点都不担心?”
鹿汀一愣,她有吗。
“上次带你去看医生,还觉得自己没事,说我是吃饱了没事撑的?”
鹿汀回味过来了,眼前的人原来是在记仇呢。
“呃,其实我很怕死的。”
程澈一笑,没再卖关子,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检查单,“风湿病的指标是阴性的。后来我去找了上次看的医生。医生说光过敏是很多免疫性疾病的先兆,就算现在检查没问题,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
“哦。”鹿汀听着。
“要少晒太阳。”
鹿汀认真地点头。
“我记得你有把遮阳伞,碰着晴天都带上。对了,防晒霜你有吗?”
鹿汀摇头,“我对防晒霜过敏……”
“……”
“之前试过几个牌子,擦上去皮肤会痒,就没再用过了。”
程澈听了,有些头疼,感觉自己像养了只漂亮又娇贵的猫。
“那以后约会,我们少去室外。”
“不至于吧。”
男生低头看着化验单,语气变得格外严肃,“至于。”
两人又写了会儿作业。鹿汀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看窗外,天色未暗,西边的天空一片灿烂,像橙红色的海。
她发了会儿呆,突然问程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有你说的那些病,你会不会不要我了呀?”
程澈觉得无语,“哪有人会假设自己有病?”
“……就是问问,”鹿汀道,“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程澈低头,朝她的脸凑近了些,目光灼灼逼人,“准备什么?”
鹿汀很实诚地说道,“万一你哪天把我甩了……”
话音未落,程澈便抬起手,在她的头发上狠狠揉了一把。
“一天到晚尽想些没用的。”
***
第一次托福考试告一段落,虽然鹿汀成绩不错,但鹿国宁本着他的完美主义精神,一直琢磨着给鹿汀再次报考刷分。
同时,两边家里也为下一步的SAT考试作准备。
SAT,全称是学术能力评估测试,也叫做美国高考。
联络的中介推荐了几个学习班,两家大人让小孩自己商量着挑一个。于是这天晚上,苏煜受父母差遣,来到鹿汀家里和她讨论这事。
表面上说是为了商量,实际上两人心思各异。
鹿汀房间里,苏煜斜靠在他每次来都会躺一躺的飘窗上,看着书桌前的女生。
“你还没跟你爸妈讲不想留学的事?”
鹿汀点点头。
“那学习班怎么办,到时候定下来,你还真跟我一块儿去上?”
鹿汀支着下巴想了想,想不出头绪。
“你迟早得跟你爸妈摊牌,拖着也不是办法。”
“对了,”鹿汀道,“前天不是月考了么,我觉得自己考得还成。要么等成绩出来了,我去跟爸讲。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松口了。”
苏煜笑,“这么有自信呢?”
“也不是……”
唉。
苏煜换了个姿势,头枕着鹿汀的龙猫布偶,“不过,你在跟爸妈说这事之前,要想清楚。”
卧室里的光是朦胧的暖黄色,鹿汀朝苏煜看过来。
苏煜轻轻呼了口气,思索了片刻,开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鹿汀不解。
“程澈。”
“都说了不出国这事不是因为他。”鹿汀有些无奈,她已经解释过好几回了。
“又没说你是因为他,你着什么急。”苏煜一笑,“我就是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鹿汀觉得苏煜的语气怪怪的,有股意味深长。
“知道他有病这事吗?”
鹿汀一愣。程澈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从未表现得异于常人,可她隐约知道,程澈过去的经历和平常人不太一样。
她对此有过心理准备,但听到苏煜说起“有病”两个字,还是觉得异常刺耳。
鹿汀一时没接话。
苏煜盯着窗前飘动的窗帘,继续道,“程澈家里一年前发生的那事,虽然没声张,但是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大家以为程澈是因为看到他爷爷的凶杀现场后受到刺激,精神才出了问题,其实不是。”
鹿汀认真地听着。
“在他爷爷出事之前,他就一直在做心理治疗。当初我们球队集训,他偶尔请假,也不说原因。有好几次被人在医院的心理科被撞见,我们才知道他是去看医生了。”
“后来打听过,程澈的心理问题还挺严重的。这事我们球队的几个老队员都知道。”
“程澈那人本来就阴森森的,不好相处,有心理问题大家也不意外。所以这事一直没往下挖。也没想到你会跟他走这么近——”
苏煜的话音停顿下来,把那句“早知道就拦着点了”给咽了下去。
鹿汀听着苏煜的话,觉得信息量太大。
她知道程澈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住院的事,却一直以为男生是因为爷爷的死受到刺激,才有了不愉快的后续。她从未想过,程澈原本有病这个可能。
一时间,大脑有些懵怔,思绪变得迟钝,转不动了似的。
苏煜继续道,“我想了想很久,还是决定提醒你。”
苏煜语气稍作停顿,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A4纸。他打开来,上面复印了一则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从排版来看,已经有些年份了。
鹿汀感到奇怪,“这是什么?”
“程澈的叔叔,程光述。”苏煜道,脸上的神色是少有的冷漠,“亲叔叔,他爸的弟弟。从青春期开始就患有双重人格分裂,其中一个人格是传说中的反社会人格。”
鹿汀有些意外。
苏煜继续说到,“当初他叔叔死的事,上过北城日报的社会版头条。”
鹿汀觉得听到的事超乎了认知,动作迟滞了片刻,拿起苏煜递过来的A4纸,认真看起来。
苏煜还在说话,“他叔叔程光述早年在北城很有名的,我爸跟他吃过几次饭。看上去是个儒雅的文化人,做事很讲究,无论是员工还是合伙人都对他一致好评。他的连锁咖啡馆和书吧赚钱的那阵,听说私底下捐了不少钱给学校和孤儿。大家提到他,都认为他是个大好人。他们家一共两兄弟,他哥哥、也就是程澈的爸爸,每天在外面忙公司的事,没时间管程澈,说起来,程澈和他这叔叔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他爸还多,叔侄俩感情很好。”
苏煜说到这儿,语气一顿,“不过,在程澈九岁那年,他叔叔被人发现跟一个案子有关,听说是连续绑了两位十七八岁的女生,把人给虐杀了。”
“程澈叔叔双重人格的事这才被曝出来。当时很多媒体传的神乎其神的,说程光述人前是慈善家,人后是彻头彻尾的变态。还有人说,双重人格只是程家为了让他脱罪的说辞。”
“后来程光述逃狱,第一时间回到了程家。警察发现他的时候,他和程澈两人在一起,程澈成了他的人质。”
也是那个时候,程光述的第二个反社会人格,才让所有人眼见为实。
被追捕时,穷途末路的程光述跑到屋顶,发现无路可走。他回过头,看见四周站了好几个举着枪的警察。
都说意识的变化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人知道,程光述反社会的第二人格何时占了上风。他在空旷的天台上站了半晌,眼神没有焦距。过了会儿,听见身旁的响动,他转过头来,看见程澈站在角落里,稚嫩的脸上满是对亲人的担忧。
没有丝毫犹豫,程光述将程澈拉到身前,成为自己最后的筹码。
他右手拿刀抵在程澈的脖子上,刀锋刺进肉里,渗出鲜红的血。
程澈却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
警察用喇叭喊话,让他适时收手。程光述看着这四面楚歌的场景,突然放声大笑,神情里满是不屑。
然后,他低下头,对程澈说,“小澈,叔叔可能要死了。”
程澈听着,他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叔叔,可又不太像。
他的光述叔叔,是除了爷爷之外,对他第二好的人。教他骑车,陪他下棋,从来不会责罚他。就在一星期以前,叔叔还替他开过家长会。
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程光述看不见程澈的脸,却能想象孩子的惊恐和害怕。他像往常一样怜爱地拍拍程澈的头,“小澈这么乖,以后让叔叔的灵魂住在你的身体里,好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又温柔。
“让叔叔住在你身体里面,这样叔叔就可以活下来。”
小男孩僵直的背轻轻发抖,程光述却笑起来。
“叔叔对你这么好,小澈一定会答应,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