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收夫妻好歹还把这一百块捂热了一阵子,张婆子却是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心里正是懊恼的时候,一群邻居还在一旁说风凉话,张婆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叽叽喳喳的耳朵里,突然钻进一道微弱的哭声,张婆子抬起头,恰好看见赵石榴擦眼泪。
心头一顿火起,张婆子总算找到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她快步走向大屋的墙边,把比人都高的笤帚抄起来,狠狠拍在赵石榴的身上。
“我打死你个黑心肝的东西!”
“嫁进来这么多年,吃我的喝我的,这都不够,你居然还敢背着我偷钱!你这是想当家做主了啊,想咒死我这个老太婆,是不是!”
张庆收看他娘是真发火了,条件反射的就伸出胳膊,替赵石榴挡了一笤帚,谁知张婆子看见,气更大了,直接调转方向,拼命的用笤帚拍他。
“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也是个孬货!从小你就不如庆国听话,你就知道听她的,现在都让你媳妇骑到我头上来了!手里攥着钱,都不知道孝敬你老娘,我辛辛苦苦养大你干什么,还不如当初把你扔河里淹死算了!”
张婆子在院子里追着张庆收打,原本还有几个村民站他家院子里,见状,都赶紧跑出去避难了,张婆子正在气头上,她可不管自己误伤了谁。赵前进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也转身走了出去。
赵前进是这个村的民兵连长没错,但同时,他也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老子打儿子,在他眼里是很正常的事情,没犯法,没见血,那就不是他该管的事。
笤帚抽人是非常疼的,尤其这时候的笤帚都是细木枝做的,尖端划在脸上、胳膊上,道道都是血印,张庆收被打急了,一把抢过笤帚,怒道:“有完没完!”
“你这么喜欢大哥,那你跟他一块走得了!你们都住劳改农场去,让他养你,伺候你,行了吧!”
张婆子没了武器,像是被人卸下了爪牙,她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以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没良心啊,我苦了一辈子,到老连一个孝顺的儿女都没有啊!”
她连哭带嚎,嚎的众人脑袋疼,有些心软的,看到这一幕以后,又开始倒戈,对张婆子劝说起来。剩下的闹剧都与他无关,赵前进就准备回家了,谁知道往外走了没几步,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媳妇周小禾的身影。
周小禾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病殃殃的,赵前进脚步一顿,心里也随之咯噔一下。
她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赵石榴说的话,她是不是听见了?
周小禾慢吞吞的迈着步子,来到赵前进面前,她柔声说道:“前进,你等一会儿,我也去劝劝张大娘。”
“你别去了,她……”
话还没说完,周小禾就已经走了过去,她和其他婆婆媳妇站在一起,赵前进不好过去,只好待在原地等她。
而周小禾过去以后,其实也没说几句话,就是在别人说话的空档里,她插了一句嘴:“是啊,大娘,他知错改错就好了,庆收兄弟是从您肚皮里爬出来的,血浓于水,你们永远都是最亲的,别人再怎么上蹿下跳,也越不过您去呀。”
笑了笑,她又转过头,安慰赵石榴:“你也别哭了,这事不怪大娘和庆收,石榴你说说,你每天出去这么早,回来的又这么晚,连我都撞见过一回,你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咱们大家伙全都不清楚,能不怀疑你吗?庆收兄弟刚才是心急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可千万别跟他生分了。”
周小禾在村里人缘很好,她说话,大家都乐意听着,而且因为她读过几年书,上过初中,大家总觉得她说的话特别有道理。在她刚嫁给赵前进的时候,张婆子其实挺不喜欢她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张婆子对她的偏见也渐渐消除了,此时听着她的温声细语,脸色慢慢变好看了一点。
围观的村民可没忘了,之前赵石榴对赵前进破口大骂的事情,要换了她们,早就跟赵石榴撕起来了,周小禾竟然一点没生气,还好心好意的来劝他们夫妻和好,多大度啊。
村民们交口称赞,赵石榴还在心疼她的汇款,只垂头不说话,谁也没注意到,张庆收在听到周小禾的话以后,又握紧了拳头。
早出晚归,不知道去了哪、见了谁……
……
这场闹剧到这就差不多收场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只有他们老张家自己知道了,马文娟和李艳看了大半天的热闹,离开的时候,李艳不怎么高兴。
什么嘛,没把楚绍抓起来,也没把赵石榴抓起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最后一点水花都没有,更气人的是,楚绍他还得了一百块钱!
一百块呢!
还有楚酒酒说的什么叔叔,搞不好以后他们每个月都能拿到二十块,一个月二十块,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块,天呐,为什么好事总是发生在他们身上?
同样是叔叔,楚酒酒的叔叔每月给她寄钱,而自己的亲二叔,却什么都不给自己,连回城都不帮自己办……
李艳越想越气,脸拉的老长,她随口抱怨了几句,却没听到马文娟的回应,停下脚步,她竖起眉毛,“喂,跟你说话呢,你聋啦!”
要是平常,马文娟早就跟李艳呛起来了,但今天她想着事,愣了一会儿,她皱皱眉,“我没听见,你说什么来着?”
李艳却不想再重复了,扔下马文娟一个人,她自己往前走,马文娟回头看了看张家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赵前进家的方向,纠结一会儿,她才转回头,追上了李艳的脚步。
两个女知青回到水稻田,本以为自己握着第一手八卦资料,谁知道,在她们回来以前,赵石榴的事迹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农田,连大队长都在默不作声的吃瓜。
副队长陈解放的媳妇就是之前围观的村民之一,他一边扒拉饭,一边说的唾沫横飞,十分有说书人的潜质。
大队长闷头吃饭,没有讨论的兴趣,另一个副队长张庆发听了一会儿,不赞成道:“怎么能去偷东西呢,真该管管楚绍了,上回他当着一群人的面打张婆子,这回又偷东西,还抽自己舅娘巴掌,再不管,以后还得了啊。”
陈解放真想把自己的饭碗扣他脑门上,“你听明白没有,楚绍是去找收据的,找证据,不是偷东西!我也纳了闷,你怎么就跟楚绍过不去,他欠你钱啊?”
张庆发:“我只是就事论事。”
陈解放:“那我也就事论事,你就是个棒槌!”
大队长:“……”
每一天,真的是每一天,两个副队长都像现在这样,一见面就吵架,陈解放性子又急又莽,说话直来直去,从不关心别人的想法,而张庆发又迂腐的过了头,从不知道什么叫变通,大队长上任至今已经四年了,他们也吵了四年的架,他们不累,大队长都嫌累。
激烈的辩论到一半,陈解放还想跟大队长寻求认同,“大队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在两位副队长的共同注视下,大队长快速把最后的窝头塞进嘴里,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口齿不清的说:“忠堂呢,臭小子又跑哪去了,没个省心,我得去找找。”
说完,他背着手走了,一路都没有回头过。
陈解放:“……”
张庆发:“……”
老油条。
——
这一天累得要命,跟赵石榴吵架比割稻子累多了。楚绍一天没上工,到了下午,他、楚酒酒以及韩生义三人一起去给牛打草,说是三个人,其实真正干活的就是楚绍和韩生义,多了一个劳动力,原本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打完的草,今天半个多小时就打完了。跟韩生义告别以后,楚绍和楚酒酒一起回到家里,坐在自家的床上,共同商量起来。
楚酒酒:“爷爷你好好想想,真的一个都没有吗?”
楚绍:“没有,我不记得我认识的哪个人姓聂。”
楚酒酒跪坐在床上,她垂头想了好一会儿,也没从记忆里找到和聂有关的人名,歪了歪头,她问楚绍:“爷爷,这人会不会是太奶奶的同学呀,只是她没跟你说过。”
楚绍思考片刻,“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我妈妈大学刚毕业,就嫁给我爸爸了,后来她跟着随军,去了西南,我也是在西南部队出生的,一直到64年,我们全家才回到首都。我印象里,没见过我妈妈和哪个同学有往来,她平时只给我爸战友的媳妇写信问好,那些人……应该不会给我妈寄这么多钱。”
楚酒酒眨眨眼,突然直起腰,“我知道了!如果不是太奶奶的同学,那就是太爷爷的战友!战友情都是很宝贵的呀,为了照顾老战友的妻儿,给点钱,应该说得通吧?”
楚绍:“我爸关系好的战友我都见过,没有姓聂的。”
啊了一声,楚酒酒刚激动起来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那到底是谁呢……”
是谁都一样,自从知道汇款人不姓楚,楚酒酒就一直觉得很失望。
但她又不敢说,她怕把楚绍的情绪也勾起来,沉默一会儿,楚酒酒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打起精神,“不猜了不猜了,爷爷,咱们明天一大早就去邮局,补办一张收据,到时候就能看到他的名字了。”
笑了笑,楚酒酒凑近一点,试探的问道:“爷爷,看见名字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楚绍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见她说的话,慢了半拍,他才抬起头,想了想,楚绍说出那句口头禅:“再说吧。”
楚酒酒:“……”
行吧,那就再说吧。
……
昨天楚绍没上工,也没跟任何人说一声,是因为他怕打草惊蛇,今天就没这个顾虑了,离开村子之前,他去大队长家里请了个假,大队长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很爽快的同意了。
左右楚绍还是个孩子,少他一个人,栽种的进度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再说了,楚绍现在可是有钱人,就算拿不到工分,他和楚酒酒也不用怕饿肚子了。
楚绍在大队长家里逗留的时候,楚酒酒也没闲着,她跑到韩家,轻轻敲了敲门,本来离门最近的人是韩爷爷,他刚要把门打开,一个身影咻的窜过来,把他挤到一边,门开了一条缝,那个身影又迅速钻了出去,等韩爷爷稳住身体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上了。
韩爷爷:“……”
韩生义刚起床,站在门外,他问楚酒酒:“怎么了,怎么来的这么早?”
楚酒酒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楚绍要带我去镇上的邮局,我们打算补办一张汇款的收据。”
说到这,她的话就说完了。
韩生义反应一秒,明白过来。
他温和的笑了笑,“知道了,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这次让楚绍给你多带点水。”
上回刚刚约好,以后进城就要一起去,结果这么快,楚酒酒就爽约了,她感觉挺不好意思的,来的一路上,连韩生义问她为什么,她该怎么回答,都想了好几个版本,谁知道韩生义这么体贴,根本不问。
脚尖对了对,楚酒酒扭着手说道:“生义哥,谢谢你呀。”
她的道谢没头没尾,韩生义却听懂了,再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韩生义叫住她,“先等一下。”
说完,他回到屋子里,过了几秒,他拿着一个全新的淡黄色圆锥型斗笠走了出来,拿在手里鼓捣了一下,他把这顶竹篾编成的帽子轻轻扣在了楚酒酒的头上,“我爷爷做的斗笠,戴着这个去,就不怕晒了。”
斗笠稍微有点大,楚酒酒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来托着它,把斗笠摆正,露出前面的视野,楚酒酒受宠若惊道:“真的呀,韩爷爷给我做的?”
其实是给韩生义做的,只是韩生义看到以后,想起楚酒酒没有斗笠,而她细皮嫩肉的,特别怕晒,他就让韩爷爷改了一下尺寸。
他没解释这些,只是问她:“你喜欢吗?”
楚酒酒连忙说:“喜欢喜欢,楚绍也说要帮我做一个呢,但是一直没抽出空来,还是你的爷爷更好~”
韩生义歪了歪头。
什么叫你的爷爷更好,难不成这里还有别人的爷爷?
楚酒酒没注意他,她往前跑了两步,隔着门,对里面甜甜的说道:“谢谢韩爷爷!有了这个斗笠,以后我再也不怕变成黑小孩啦!”
说完,她一手撑着斗笠,一手对韩生义摆了摆,看到韩生义也对自己摆手,她才转身,往大队长家跑去。
屋子里的韩爷爷听着一连串越来越远的跑步声,忍不住扯起了嘴角:“小孩嘴真甜,才一个斗笠,看把她高兴的,哎,生义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有个妹妹能怎么,还不是跟着我们一起受苦?
这句话条件反射的就要从韩奶奶嘴里说出来,但是想起自己昨天报复性的说了一句话,惹得韩爷爷安静了一晚上,她就把这句话又咽了回去,换了一句更温和的,“生义有妹妹,半天不就是。”
韩爷爷害了一声,“那怎么一样,堂妹,又不是亲妹妹。”
“更何况……”韩爷爷一边扭动僵硬的腰腿,一边慢吞吞的感慨,“现在连堂妹都算不上啦……”
——
楚绍在大队长家门口等了有一会儿,楚酒酒才冒冒失失的跑过来,看着她脑袋顶上的新物件,楚绍明明知道,却还是要问一句:“韩生义给你的?”
楚酒酒一点头,斗笠就跟着上下翻动,“嗯嗯,是生义哥的爷爷给我编的。”
韩爷爷给编斗笠,韩奶奶给送腌菜,如果不是他们一家住在牛棚里,楚绍能把这两位老人当自己的爷爷奶奶来孝敬。
然而,他们住在牛棚,哪怕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楚绍心里也忍不住的犯嘀咕。
沉默两秒,楚绍开口:“算了,走吧。”
楚酒酒:“……”
一听就知道,楚绍肯定又想让她离牛棚远一点了,不过现在两家之间的往来越来越多,他就是想开这口,也是有心无力,等再过一段时间,楚绍迈过了心里的那道坎,到那时候,估计让他去牛棚做客,他都不会有意见。
这就叫温水煮爷爷,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