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中午, 他都会趁着其他同事休息时,端着盒饭来住院部找小青椒。每次他来时, 住院部的动物们都比小青椒还要兴奋——它们已经被魔音穿耳了一上午了,现在这个人类主动帮它们分担,它们当然要好好感谢他!
“小东西,你闯祸了知不知道?”景旭低声教育着小青椒, 可惜它完全不知悔改,歪着头,还是那副萌死人又气死人的模样。
今天中午,景旭的盒饭里有腰果鸡丁,他把腰果挑出来用水涮涮,扔进了小鹦鹉的食盆里。
哪想到一转头,就对上了笼里其他狗狗可怜巴巴的眼睛。
景旭:“……”
那些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人类,你怎么能区别对待呢?
没办法,景旭只能再把腰果鸡丁里的鸡丁挑给狗吃。
好好的一道菜,鸟吃腰果,狗吃鸡丁,景旭吃西北风。
吃完午饭,午休时间也快结束了,景旭收拾好一切,拾级离开了地下住院部。
哪想到这么巧,他刚踏上楼梯,恰巧看到高院长带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女士走进了异宠科的办公室。
那位女士年纪较长,说她五十多岁也可以,说她六十多岁也可以。她虽然遍生华发,但看上去精气神极佳,身姿板正,一双眼睛明亮且有神。
景旭想了想,在办公室门口站定,没有贸然进去打扰,而是借着未关紧的门缝,偷偷听着里面的谈话。
“师妹,我来给你介绍一下。”高大尚给殷九竹引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那位很喜欢鸟的老朋友,任姐。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叫任姐,也可以叫她任老师。”
“小殷,你的事情我听老高提过好几次了。听说你是华农大历年来最年轻的副教授,也是国内少有的女DVM,小姑娘蛮不错哩。”任教授笑起来时,眼角带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她声音轻柔,带着些江南水乡的味道。但听过她名字的人都知道,这位出自烟雨江南的女人性格并不“柔软”,而是坚韧至极,甚至比很多男人还要有魄力。
殷九竹仓皇的起身,不知应该鞠躬,还是应该握手。
“任老师,我……我以前听过您的课!”殷九竹头一次露出迷妹般的眼神,“我读大学时,听过您在华农大开的两次讲座,您讲的鸟类保护、鸟类繁育还有湿地重建的课程,都让我受益匪浅!”
这位站在殷九竹面前的老夫人,正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鸟类保护专家、鸟类学会常任理事,也是华农大的客座教授。任教授终身未婚,一生致力于鸟类栖息地的保护工作,她的履历璀璨,最引人称道的就是她曾成功繁育、放归国内濒危的吸蜜鹦鹉及几类亚种,常人难望其项背。
殷九竹没想到,她居然有幸在自己这间小小的诊室里见到她的偶像!
她有些迷茫地看向高院长:“师兄,任教授这次来华城是有什么事吗?”
高大尚回答:“她来这边开个会,我们老友重聚吃顿饭,顺便她也想见见你。”
“……见我?”
“对啊。”高大尚笑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有个朋友很喜欢鸟,在A省有块地,自己建了个鸟棚养鸟,环境特别好,你可以把小青椒送过去!”
殷九竹看看任教授,再看看高大尚,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师兄口中所说的“老朋友”,居然是鸟类专家任教授!
任教授说:“刚巧我来这边开会,顺便就把鸟接走了。”
殷九竹:“……”
若说之前她还犹豫究竟要不要把小青椒送人,到了这时,她如果再犹豫下去,反而就成了不知好歹的那个人了。
任教授说,她明天才会返回A省,临走前会来接鸟。鸟儿的粮食、笼子、尿垫等等都无需带走,殷九竹可以留下,自行处理。
“……好。”殷九竹仿佛是被推着往前走。
任教授和高院长走后,在门外等了很久的景旭终于溜了进来。
殷九竹整个人都恹恹的,她看了他一眼,勉强打起精神:“下午几个预约啊?”
景旭却没回答,而是急切地问:“老师,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把小青椒送走了吗?”
“……嗯。”殷九竹点了点头,“任教授那里有足够宽敞的地方、又有足够多的鸟朋友,肯定能照顾好它。”
她勉强笑了下,这些理由像是说给景旭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合格的好主人。没时间陪它,也没有精力教育它,不如把它让给更合适的人。”
话已至此,殷九竹不想再谈了。
唯一可惜的是,小青椒毕竟是父亲留下的鸟……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怪她把他的遗产送人了呢?
……
这是小青椒在殷九竹家的最后一天了。
它尚不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它就要启程前往遥远的A省,永远和这两个人类告别了。未来,它会有很多的鸟儿朋友,很快就会把这段短暂的相遇遗忘在脑后。
鸟儿会记得主人吗?
这个问题,很多养鸟的人都会好奇。
猫猫狗狗能通过主人身上的味道记住主人,主人即使只是离家几个小时,它们也会第一时间扑上来和主人亲亲抱抱。
但是鸟儿的嗅觉没有那么灵敏,有研究表明,它们是靠主人的声音和身上衣服的颜色记住主人的。鸟儿离开主人后,会表现得紧张、激动、仓皇,但它们的记忆力有限,过不了一段日子就会忘记。
至少殷九竹没从小青椒身上,看出它对王叔有什么眷恋。
殷九竹安慰自己:可能它就是这么一只“自我主义”的鸟吧。这样性格的小青椒去了任教授那里,肯定很快就会把它们忘记的。
也不知道当初小青椒被送到王叔家时,他会不会偶尔想起曾经的主人殷浩军呢?
殷九竹洗完澡,心事重重地走出了浴室,没想到却迎面撞上了景旭。
殷九竹还以为他要用浴室,正要让开,突然被景旭抓住了手。
殷九竹:?
景旭的脸色是少见的严肃,他拉着她直接穿过了客厅,走向了阳台。
殷九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路被她拽进了阳台,直到站在了小青椒的笼子前。
这只只比拳头大一些的小鹦鹉全身披着绿宝石一样的绒毛,背上与双翅的黑色斑纹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粼粼的波光。
“九竹,你真的要把小青椒送人吗?”景旭看向她,“就因为它淘气?”
殷九竹哑然失笑:“这件事咱们白天不是讨论过了吗,我送它的原因不光是因为它淘气,也因为任教授能给它提供更好的照顾。”
“那殷叔叔呢?”景旭追问,“这是殷叔叔的遗产,你真的要把它送走吗?”
“景旭,你这是在道德绑架。”殷九竹眉头一蹙,“遗产法都允许继承人放弃遗产,我凭什么不能放弃一只鸟?”
景旭却没退让:“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你留遗憾!如果你把它送走,确实,你可以回到原本清净的生活,可万一你后悔了呢,万一你想念它了呢?”
殷九竹正要开口说什么,景旭却打断她。他诚恳至极:“我知道它很淘气,但是你可以给它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说着,他急慌慌地转向虎皮鹦鹉,冲它打了个响指,催促道:“小青椒,现在到你表演的时候了!”
“?”
听到指令的虎皮鹦鹉立刻站直了身子,张开嘴巴,吐出了意想不到的四个字——“恭喜发财!”
这个“才艺”确实出乎了殷九竹的意料。
和骂人的时候那又尖又滑的小混混嗓音不同,小青椒说“恭喜发财”时,嗓音清亮明朗,隐约听着有几分耳熟。
殷九竹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教会它的?”
话出口后,她忽然想起这段时间每天中午景旭都要去住院部陪着小鹦鹉一起吃饭,回家后,他也经常溜到阳台上,和鸟儿呆上好久。
教小鸟说话的难度,远比教牙牙学语的小婴儿要难。毕竟鹦鹉再怎么会学舌,它的声带构造都是和人类不同的。这需要主人日复一日的教导,和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
景旭开口:“你看,我已经能教会它说恭喜发财了,再过一阵子,我还可以教它更多的吉祥话,让它慢慢忘掉那些脏话。至于它的性格,我们也可以慢慢教……”他顿了顿,“九竹,你不要送走它好不好?”
“……”
“你之前和我说过,殷叔叔走后,你一个人偶尔会觉得孤单。”他指向小鹦鹉,“看,这就是殷叔叔给你留下的答案。他想让它陪着你。”
小鹦鹉站在栏杆上,黑黝黝的眼睛望着她。它什么都不懂,但又好像什么都懂。
殷九竹沉默了。
过了半晌,殷九竹叹了口气,说:“景旭,我想你误会了什么。”
景旭不明白:“嗯?”
她抬眸看他,她的眼睛幽深,像是无底的海洋:“盼盼是怎么和你描述我爸爸去世这件事的?”
景旭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盼盼姐没说太多。她只告诉我,你和殷叔叔关系非常好,可惜你因为学业没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殷九竹摇了摇头:“这话对,也不对——我不是没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而是我直到毕业典礼那天,才知道他已经离世的消息。”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景旭的意料。殷九竹转身走出阳台,景旭还以为她不想深谈,没想到她几分钟后又回来了。只不过这次,她怀里抱着好几瓶酒。
这些酒都是上次冯盼盼来这里吃火锅时买的,殷九竹很少喝酒,但偶尔,有些话只有借着酒意才能说出口。
景旭帮她把酒开了,递给她。两人并肩坐在还带着寒意的阳台里,一边喝酒,一边聊着殷九竹记忆里那段最沉重的日子。
那段时间,是殷九竹毕业最关键的时候。她一心想要让父亲赴美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可惜因为布病的特殊性,他的赴美签证被驳回了。
殷九竹分外沮丧,DVM直到最近几年才招收来自中国的学生,她是本专业成立三十年以来,第一个登上毕业演讲台的华裔,她如此珍惜这个机会,她希望能让殷浩军亲眼见证。殷浩军安慰她,现在科技发达,他可以看网络直播。
殷九竹自认不是个恋家的人,但是自从殷浩军感染布病后,她每周都要和爸爸通电话,叮嘱爸爸按时吃药、注意保暖。
但是在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殷浩军的手机摔了,摄像头碎了、麦克风也坏了,殷浩军舍不得换手机,只肯和她用微信打字。
“那时候我太傻了,也太单纯了。我爸说他手机摔坏了,我就真当他摔坏了。”殷九竹喝下几口酒,她虽然笑着,但那笑容发苦,“我还傻乎乎的想,我手里有一笔奖学金没舍得花,毕业回国看我爸时,我可以给他带个最新款的手机回去……”
她眼底泛着红:“结果呢?结果等我从演讲台上下来,问我爸有没有看到我的演讲,我爸却回了我几句话,那几句话我直到现在都能背出来——
“——‘小竹,我不是你爸。’
“——‘你爸已经走了。’
“——‘你爸不让我们告诉你,怕影响你毕业。’
“——‘小竹,他以你为傲。’
“——‘你别怪他。’”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殷九竹又拿起另外一瓶,冰冷的酒水涌入她的喉咙,却远不及她内心的寒冷。
“我需要他们告诉我,我爸以我为傲吗??我需要吗?!”殷九竹声音沙哑地问,“我为什么不怪他?我凭什么不怪他?!”
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啊。
她如此努力,不就是为了让父亲能够亲眼看到她穿上博士服的样子;她如此奋斗,不就是为了继承父亲的事业,让他骄傲吗?
可是结果,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殷浩军自以为替她做了考虑,让她风风光光的站上演讲台,却不知道,在她心里他比任何身外名都重要。
景旭双亲健在,他从未体会过类似的痛苦,但他向来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他看着殷九竹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也忍不住为她难过。
“我想,”景旭也拿起酒瓶,和她手中的酒瓶轻轻对撞。酒瓶碰撞间发出清脆的一声,在这寂寞的寒夜里回响。“叔叔应该只是不知道如何与你道别吧。”
他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通过你,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样子。我猜,他应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一个人抚养你,他遇到的质疑一定很多。‘男人能照顾好孩子吗?’‘女儿大了肯定要离开爸爸的’‘他没什么文化,没想到供出一个博士女儿’……他一个人扛下了这些质疑,他不会和人吵,和人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护在身后,让你安心长大。”
“……确实。”殷九竹把酒送到唇边,默默喝着,“他话很少。我从小到大,其实有很多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但他就用那么一两句话打发了。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说了一长串话,还是我说想要放弃学业,回国照顾他。他气到骂了我很久,命令我必须读完书,不准因为任何原因离开学校。”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任何原因”里也包括了他的死亡。
“他知道学业对你有多重要。”
“是啊,他知道。”殷九竹看向悬挂在窗户前的鸟笼,绿色的鸟儿侧头看着她,仿佛也在听她说话,“但有的时候,我也希望他能不要为我考虑这么多。……你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决定把这只鸟送走吗?”
她自问自答:“什么淘气、什么说脏话,这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临终前的爸爸,我就会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当时陪伴他的人,不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