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有些议论声在手术室内响起。
“老师,有没有可能第二块残片已经掉入心室内,顺着血管流走了?”景旭开口。
殷九竹眉头皱起:景旭所说的情况可能性极大,刚刚她操作时,说不定某个细微的震动引起了第二块残片脱落。血管连通身体各个器官,一旦残片掉落,他们根本找不到它的踪影,这个定时炸-弹将会一直深埋在战神体内。
就这样放弃?还是再赌一把,切开距离左心室最近的肺叶,找找残片会不会存留在肺部?
作为主刀医生,只有殷九竹可以在手术台上做这个决定。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着她的最后宣判。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我想那块碎片还在心室。”
殷九竹一愣,抬头看向对面的景振宏。
从手术开始到现在,景振宏没有说过一个字,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在审视着他们的努力。但是现在,这位安静的特邀顾问终于开口了。
景旭有些讶异的看向自己的父亲,景振宏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注视着面前那颗鲜红的、曾经徐徐跳动过的心脏。
“我刚才想到一个办法——”景振宏说,“——既然那块碎片是金属的,它会不会有磁性?”
磁性?
磁性!!
殷九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让人迅速取来了一块磁铁。小小的磁铁仅有纽扣大小,她用镊子紧紧夹住,小心地探入心室。
磁铁在心室内缓慢的移动着,从房室口慢慢过度,一点点向着肺静脉开口移去——
——“叮!”
极细微的一声“叮”在手术台上响起,殷九竹迅速把那块磁铁取出,果然在磁铁上看到了一块极细小的金属碎片!!
“第二块残片已找到,”景旭用盘子接过那块碎片,声音镇定中带着一丝颤抖,“长度0.3cm,宽度0.08cm。手术指标……一切正常。”
在这一刻,手术室内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他们找到了!!他们成功了!!!他们完成了这台本不可能的手术,他们创造了历史,他们成功完成了国内首例犬外科心脏创伤手术!!!!!
殷九竹强忍住笑意,看向手术台旁的各位医护:“好了,现在还没到庆功的时候,我们要抓紧时间让战神的心脏复跳才行。”
大家赶忙定下心神,完成后面的收尾工作。
心腔缝合后,战神的心脏逐渐复温至34°C,接下来排空心脏内多余的气体,使用电除颤复率,心电仪很快就捕捉到了复苏的心肺活动*——这颗停搏的心脏,终于再次跳动起来。
噗通、噗通、噗通。
虽然它跳动的力度远没有曾经强健,但它确实跳动着。
一次,两次,三次。
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把炙热的血液推向身体的各个角落,传递着生命的动力。
这颗心脏是如此的鲜活,围绕在手术台旁的人也是如此鲜活。
当战神被推出手术室后,大家惊讶的发现,门外居然聚集了很多人。有赶来报道的媒体,有关注此事的其他医护,也有带着狗狗来献血的宠物主人。
掌声响起,在一片掌声中,有人哭了,有人笑着,有人互相拥抱,有人大声庆贺。
景旭也向殷九竹伸开双臂,殷九竹坦然地走过去,与他紧紧相拥。因为所有人都在庆祝,所以没有人会觉得他们的相拥过于亲密。
在景旭的怀抱中,殷九竹落下了眼泪。作为主刀医生,她本应该保持足够的冷静,但是现在,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她没有辜负所有人的嘱托,她没有辜负战神的信赖,她没有辜负她的手术刀。
景振宏站在人群外,耳边听着众人的议论,眼睛看着大家的泪与笑,一时间心绪复杂。
高大尚走过来,与他握手:“景主任,这次手术谢谢您的指导。我听说,是您在关键时刻提出可以用磁铁寻找金属碎片,为这场手术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不,不要谢我。”景振宏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人群之中相拥的殷九竹和景旭身上,“应该是我谢谢他们才对。”
谢谢他们——让他回忆起他年轻时第一次执刀上台,那种回荡在肺腑的震撼与感动。
第87章 病例八十七 战神(四)
战神4
心脏手术后, 有48小时的黄金恢复期,如果能在这个阶段苏醒,那么后续的康复就不成问题。
然而……直到术后第五天, 战神依旧没能睁开眼睛。
它的并发症实在太严重了。在离开手术室后,它一直在持续性的发烧,这代表它体内的免疫力在和它病毒作斗争。烧伤引起的炎症引发了弥散性心肌炎, 大大降低了心脏创口的愈合速度,而心肌力量的减弱也致使气管内的血氧浓度降低、白细胞下降, 进一步影响了炎症的消退。
它静静躺在吸氧箱里, 心电监护仪的小夹子夹在它耳缘处, 屏幕上的数字已经达到了临界值。它心跳速度缓慢, 心肌无力, 血压一直保持在极低的范围里。殷九竹给它使用了强心苷制剂和消炎药,但收效甚微。
原本手术成功的快乐, 很快就被恐慌取代了。
景振宏再次被请回了医院,和殷九竹及其他参与了手术的医护人员们进行术后会议。
单看手术过程, 他们完成的没有一点问题;但生物是无数精细器官的结合体,造成术后苏醒困难的原因并不可控。
战神昏迷的时间越长, 它能从沉睡中苏醒的可能性就越低。
最糟糕的后果就是它的自主呼吸能力丧失——在人医临床中, 这种情况就可以判断为脑死亡了。
会议室内的气氛很沉闷,景振宏看了一眼坐在会议桌首位的殷九竹, 见无人说话,他主动开口了。
“殷医生, ”他改口叫她“殷医生”,给予她充分的尊重,“我有三十年的临床经验,做过的心脏手术接近一万台……但这一万台里, 总会有术后恢复出现问题的病例。近百年前,心脏手术第一次在人体上应用时,当时的医生也经历了很多次失败、病人甚至用命去赌,才能赌到十分一二的成功。如果战神最终无法苏醒,你也不要责怪自己——要知道,你已经是国内犬心脏外科手术的开创者了。”
殷九竹苦笑着向他道谢。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知道心软的人是无法从事医生这个职业的。从业多年来,她也经历过无数次病宠的死亡,甚至有的动物因为伤势过重,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但是战神……战神不一样。
它不止是她的病患,它更是她的朋友。
她身旁的景旭侧头望向她,想要安慰,却又无从安慰。
景旭轻声问:“如果最终战神的自主呼吸停止,咱们是不是要切开气管,给它用呼吸机?”
“……”殷九竹没有说话。
诚然,使用呼吸机可以让战神再“活”一段时间,但这根本没有意义。
会议室里笼罩在极致的寂静里,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景旭起身去开门,却没想到,出现在门外的是一群穿着制服的人。
宋一庭坐在轮椅上,被他的同事推进来。他的脸上、手上都有伤,在那场爆炸里,他的左腿骨折,并伴有脑震荡,他刚做完手术,就急着让同事们把他送来爱宠之家医院了。
见到他,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景振宏猜出了他的身份:“你就是那只警犬的主人?”
“不,”宋一庭摇头,“我不是它的主人,任何人都不是它的主人——它是我的战友,是我信赖的搭档。”
他低头看向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腿,低声道:“如果没有战神保护我,我不可能在那样的爆炸里活下来,我会烧伤,也会像它那样被金属碎片刺中心脏。”
他用一只腿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来——他拒绝了同事的搀扶——然后抬起右手,郑重地、庄严地、正式地向他们敬了个礼。
他的右臂平举,指尖轻触额际,还未开口,眼睛便先红了。
“谢谢你们……你们为它殚精竭力、为它废寝忘食,即使它不能苏醒,但我知道你们已经为它付出了一切。”他说,“战神不能说话,请允许我代替它,谢谢你们。”
在成为警察之前,宋一庭就知道这个职业所代表的危险,但他依旧“选择”成为了一名警察。可警犬不是,警犬是“被选择的”——它们敏锐、聪慧、勇猛、健壮,它们为人类服务,它们热爱人类,可能有一天也会为人类牺牲。
战神是一条英勇的警犬,它无愧它的名字。
“我有个请求。”宋一庭说,“我想再见战神一面,我还有很多话要和它说。”
……
宋一庭慢慢滚动着轮椅,进入了战神的病房。
说是“病房”其实并不恰当,这里原本是一间单独的操作间,为了战神特意腾空,里面空荡荡的,只在靠墙位置放了一个操作台,台上是一个大型供氧舱,战神毫无知觉地侧躺在里面。
他几乎认不出它来了。
战神是一只品种优异的短毛狼犬,它有着硬硬的黑黄色背毛,在阳光下会反射出绸缎一般的光泽。每天巡视街区结束后,宋一庭都会拿出一个专用狗梳子,为它梳通身上的毛发。别看它毛短,但其实很容易掉毛,宋一庭每次都边梳边抱怨,一会儿说多掉些多掉些要做成毛垫子,一会儿又盼望它别再掉毛了担心它英年早秃。
而现在,它身上让他又爱又恨的漂亮皮毛全都不见了,为了方便处理伤口,它的毛发全被剪光了。战神的头、背、四肢都被一层层的纱布遮住,偶尔有几处皮肉裸露在外,呈现出暗红色——这是烧伤留下的痕迹。
这几日不吃不喝,战神仅靠营养液维系生命,它的胃部完全瘪了下去。因为各种术后并发症,短短几日,它就瘦的皮包骨头,嶙峋的肋骨突出来,硬的吓人。
它侧躺着,开胸的创口掩藏在纱布下,宋一庭看不到,只能看到露出的纱布一角。
全身上下,好像只有它的尾巴还和从前一样。
宋一庭把手伸进吸氧箱里,先摸了摸它的尾巴。
战神的尾巴很长,高兴的时候就像棍子一样左右甩,一下一下锤在宋一庭的小腿肚子上,怪疼的;不高兴的时候又会像狼一样拖行在身后。宋一庭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和它之间,曾有过这么多这么细小的记忆碎片。他以为自己没记住,其实点点滴滴都镌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又摸了摸它的爪子,是冰凉的。
狗爪有四根脚趾触地,在爪子内侧接近人类手腕的位置,还有一根悬空的“狼趾”。为了方便执行任务,警犬在月龄很小的时候就会手术去掉“狼趾”。宋一庭摩挲着它的爪子,寻找着曾经存在着的狼趾痕迹,只找到一个小得几不可见的伤疤。
战神去掉狼趾时,只有几个月大——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九年前,九年前。九年前的宋一庭还是警察学院里一个心无大志的学生,他每天醒来只需要为今天中午食堂吃什么而发愁,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有一名无言的战友已经走上了警队的第一线。
它在等着他,等着九年后与他相遇。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怕狗的宋一庭百般不情愿。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分给他一只本该退役的老狗,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一只狗叫前辈,更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狗的工资居然比他高那么多。
那时候,他厌烦它,他想让它走。
而现在,他信赖它,可它却要走了。
宋一庭进入房间前,他准备了很多很多话想和战神说。他想跟它说,下辈子不要当这么厉害的狗了,当一只普普通通的狗,不必太聪明,不必太勇敢,不必太忠诚,不必这么爱人类,不必为了人类奉献生命。
它可以变得小一点,变成一只小小狗,最好像小玫瑰那样小,小到宋一庭可以把它揣在怀里。到时候,宋一庭也会给它穿很多漂亮的小衣服,陪它玩那些唧唧叫的傻玩具。
可是现在,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了。
战神永远是战神。它是他的战友,它是一位战士,它会倒下,也会站起来。
宋一庭俯身抱住战神,他不敢抱的太用力,怕触痛它皮肉上的伤口。
“战神……”宋一庭哽咽着说,“……你醒过来好不好。队长说了,这次任务我表现很好,他会把我从基层调到市局,还会给我分配一只新的警犬。我说我不要别的警犬,我只要你,我只和你做搭档。……前辈,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再执勤很多年吗?”
宋一庭做骨折手术时,都没掉一滴泪,但是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宋一庭终于可以痛快的哭一场。
那些眼泪一颗接一颗的砸下,全都砸在了战神的身上。
其中一颗眼泪落到了警犬的耳朵上。
——它的耳朵尖颤了颤。
然后,又颤了颤。
在漫长的、痛苦的、无尽的黑暗里,有一道熟悉的命令穿透黑暗,传递到警犬的耳中。
“战神——敬礼!”
警犬终于睁开了眼睛。
……
在沉睡了许多天后,当所有医生都快要放弃希望时,战神在宋一庭的呼唤下重新恢复了意识。
它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护,在苏醒后,它的身体各项机能快速恢复,虽血压上来了,血小板和白细胞上来了,炎症消退了,伤口愈合的非常好,就连皮开肉绽的烧伤也逐步好转。
动物的恢复力本就比人类强,战神又是一只基础强健的警犬,短短几日,它就可以脱离供氧箱,跌跌撞撞的重新走路了。
它恢复了食欲,宋妈妈每隔两天都要清炖整整一锅的排骨,让宋一庭带给这只救了她儿子的警犬吃。
一锅排骨都炖酥了,战神吃得很畅快,脆脆的骨头被犬牙囫囵嚼两下,就吞进了肚子。宋一庭杵着拐杖站在它身边,摸摸它的头说:“老前辈,多吃点才好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