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飞霜带着几个乔装的弟子提着从城中买的吃食走过来,发愁地说:“今日有几个摊贩提前收摊了,这些怕是不够他们吃。”
“那就少吃点,饿两顿不会死人的。”陈显顿觉心累。
“不知宫主什么时候回来?”他已经快要压抑不住心里的抱怨了。
突然,大门被敲响,陈显一激灵,立刻扛着黑刀冲向门口,甭管是谁,他非得拆了这人的骨头,出了心里这口恶气不可。
他打开门栓,杀气腾腾地拔出刀,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却是一愣。
“你是?”这人一身红衣,贵公子打扮,俊俏无双,怎么看也不像来找事寻仇的。
“让开。”声音比冰更寒。
红衣公子一开口,他吓得差点跪了,颤着声音:“宫,宫主?”
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他连忙让到一旁。
殷九霄来到别庄,交代了他们几件事,便匆匆离开,陈显半天才缓过神来,呼出一句:“谢天谢地,就差一点,我的刀就砍过去了。”
月青璃嘲弄一笑:“若是你当真砍过去,此刻就不用面对外头那些人了。”
陈显一惊:“什么意思,又有人来了?”
紧接着他也听到了一群人向别庄聚集而来的脚步声,石景澜从台阶上起身,皱眉道:“我身上的睡眠散不够了。”
“没关系,看老娘的。”月青璃拿起七音铃,一个纵身跃出庭院。
陈显和石景澜对视一眼,无奈跟上。而那些还没休息好的弟子苦哈哈地躲在大门后,准备把被几位长老放倒的江湖人抬进来。
飞霜见没自己的事,一头扎进了厨房。
一个年轻弟子心生感叹,也许这就是身为魔门之首要承担的责任吧。
*
路雪柔得知殷九霄已经在宫外有所安排,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中午要去见庞氏的计划被夜雪歌打乱了,她夜晚想带殷九霄出门,却被侍女告知,国师要见她。
她纳闷,中午不是刚见过,国师还想让她做什么?
来到重华殿,路雪柔被白衣信徒带到正殿,看见眼前情形,她不敢再往前走。
只见正殿的地面上围着一圈白色的蜡烛,中间有两个蒲团,法净国师坐着其中一个,正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国师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路雪柔想往后退,可信徒却在后面推了她一下,她站稳之后,发现殿门已经被关上了。
来之前她跟殷九霄约定过,若是危险就喊他一声,他就藏在殿外,肯定会听到的。
但是她此刻弄不清楚国师的意图,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请坐。”法净国师伸手指着对面的蒲团。
路雪柔谨慎地走过去,在蒲团上坐下,两人是面对面的,她抬头望向国师的脸,许是烛光不够亮,他的脸看起来竟是灰色的。
她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再看一眼,她甚至在那张脸上看到了灰黑色的斑块。
路雪柔连忙收回目光,却是晚了,国师已然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的脸看。
“你看到了什么?”他没什么情绪地问。
“没,没什么。”路雪柔心下后悔,一时忘了像国师这样的高手,对别人的窥探会很敏感。
国师不知是否看出她在说谎,但他显然心情不错,没有追究。
“今日找你来,是想让你为参神仪式做些准备,从此刻开始,一直到仪式当日,你要在此静心参悟。”
“在这?”路雪柔心里不甘愿:“我不能回去参悟吗?”而且后日才是参神仪式,难道她要一直留在这里?
法净国师看着她,阴森森说道:“不能。”
他这是不放心她,想在仪式之前亲自看管她,路雪柔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刚被怪物吓破胆,祈求国师保护的人,她不应该拒绝太过。
“那,那我回去拿些东西。”她稍微试探了一句。
法净国师果然摇头:“从此刻开始,你不能离开重华殿一步。”
试探过后,路雪柔乖乖应下:“知道了,我会听您的话。”
庆幸的是,法净国师没有一直盯着她,夜深之后他就离开了正殿。
路雪柔揉着酸疼的腰起来活动,烛光下,她身侧悄无声息地落下一道影子。
“带你离开。”一向冷淡的声音中明显多出几分愤怒。
殷九霄牵住她的手,走向正殿的大门,路雪柔轻轻挣了一下,没有挣动,只好反握住他的手。
“现在走,不就前功尽弃了,他说不定会再弄出一个神女来陷害你。”
殷九霄凝眉冷冷地说:“那就杀了他。”
“可我希望哥哥干干净净的,不要再为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染上污名。”路雪柔眼巴巴望着他,看似在等他决定,却已经温柔地攥紧了他的心神。
殷九霄看着她,心中一暖,名声于他而言早已不重要,若有必要,他还会坐实那些凶恶的名头,他知道就算用真《蛊经》消除了戾气,自己也永远变不回药王谷中的那个少年了。
但如果她爱的是那个少年,他愿意把自己再变成那样,哪怕只是伪装。
他说:“好。”
*
参神仪式这一日终于到来。
天色刚亮,路雪柔就被一群白衣侍女围绕,她们给她梳妆,换上纯白色的法衣,戴上洁白透明的面纱,而后簇拥着她走出重华殿。
殿外,玉清寒站在马车前,天羽山庄的弟子和白衣信徒守卫在不远处,路雪柔被侍女搀扶,即将上车之时,她轻声问玉清寒:“你知不知道夜雪歌去哪了?”
玉清寒眼中闪过不耐:“不是在宫里吗?我也好几日没见她了,你提她作甚,不如想一想参神仪式后,你该何去何从?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他的心思我全知道。”
路雪柔勾起嘴角:“真的吗?”
玉清寒这是在暗示她,只有依附于他才能活下去。
她不知该说男主自信还是蠢,法净国师那样的人,却如此在乎他这个徒弟,几乎有求必应,怎么看都是对他有所谋算。
玉清寒以为她想妥协,正要再说些什么让她服软,但这时信徒已经在催促,路雪柔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进了马车。
男主还真是半点也想不起为他疯魔执着的女主啊,不知夜雪歌若是能看见这一切,会不会后悔呢?
举行仪式的神庙在城门附近,马车被道路两旁过于热情的百姓围住,缓缓前行。路雪柔不免觉得忧虑,这么多人很难顾及,且不知国师手中有多少死蛊,万一他在参神仪式上放出来……
她悬着一颗心,马车走得再迟缓,还是来到了神庙,路雪柔被侍女扶下马车,无数白衣信徒立在庙前的石阶上,他们的目光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路雪柔觉得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一个石头雕成的塑像。
她一步步走上石阶,来到祭台中央,那里立着一座高耸的女子石像,与她十分相像。
路雪柔转过身背对石像,望着祭台下的人,除了白衣信徒,还有晋国的几位重臣,护国寺的高僧以及无数的普通百姓。
传说中一直在沐浴焚香的国君终于出现,跟路雪柔想的不太一样,他没有一点异常,看起来并不像是被国师控制了。
国君站在祭台下方的圆台上,身边站着一身红色道袍的法净国师,两人正在说话。
法净国师每说一句,国君就附和地点头,偶尔向路雪柔投来的目光,都是虔诚而尊敬的。
看来国君真的以为她是神女。这样昏聩的人并不适合做一国君主,路雪柔开始考虑以神女身份让他退位的可能性有多少。
法净国师招手唤了一个信徒上前,低声问道:“别庄可有动静?”
三天前,他也听了传言,殷九霄在杀了上百个江湖正道后,又抓了不少上门寻仇的人,他也因此知道了,殷九霄正在别庄落脚。如此良机,怎能不好好利用?是以他把这场参神仪式的消息传遍了晋国的每一个角落,只等殷九霄前来,成为他棋局中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信徒木然回答:“一切已按照国师大人的吩咐准备妥当。”
法净国师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他筹划多年,只待一刻,就要达成夙愿。
只可惜,殷九霄的武功已经臻至化境,以自己如今的力量,不足以操控他为自己做事,那就只能趁他用炼魂蛊消耗内力之时杀了他。
法净国师向国君行礼,而后走上祭台,来到路雪柔身边。
“仪式开始前,我最后提醒你一句,按照我说的去做,你和你的家人才能活。”他神色和蔼地说着胁迫之言。
路雪柔瑟缩了一下,仿佛在向他确认,又仿佛在自言自语:“真的能活吗?”
法净国师觉得以她的胆量应该不敢违背自己,冷声威胁了两句,便走下祭台。
在底下围观的百姓看来,国君最信任的,一向有些神通的国师大人,在跟这位凭空出现的神女说话,这代表国师已经认同了路雪柔神女的身份。
四方城少城主的顽劣事迹天都百姓多少有耳闻,他们一时怀疑自己,或许是自己眼拙,看不出笼罩在这位少城主头上的神光。
路雪柔站在祭台上,一下子被这么多人仰望,心里有些许紧张。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城门,昨日殷九霄说他会在那里出现。
古朴的钟声响起,这意味着参神仪式开始了。
国君率领几位重臣虔诚向她叩拜,路雪柔在厚重的法衣下抬起了手,示意国君和各位大臣们起身。紧跟着,是到场参加仪式的信徒以及底下的百姓,路雪柔深吸一口气,继续抬手。
所有人参拜过神女之后,信徒们开始燃香,烟气缭绕下,国师走上祭台下的石阶,眼神中闪烁着恶意,脸上却一片悲悯。
他说:“请神女为晋国卜算国运。”
路雪柔闭上眼睛,聆听四面八方的声音,再睁开时,眼神流露惊恐:“有妖邪祸世。”
这是国师事先教过她的话,因为这句话,国君神色惶然,重臣们满脸担忧,百姓中一阵骚乱。
法净国师的声音中有一丝激动的颤抖:“不知妖邪指得是何人?”他盯着路雪柔的嘴,只要她说出那个名字,他就能够得到一切,到时他要把晋国这片土地变成一个养蛊的容器。国君、官员、百姓,都将成为他制造蛊的养料。
路雪柔没有立刻回答,她又一次抬起手,指尖缓缓划动,最后指向国师。
法净国师意识到不对,但要阻止却已经晚了,因为路雪柔已然开口:“是你啊,国师。”
法净国师眼底阴沉凝聚,面具下的梅花烙印变得扭曲。
“神女,你错了,请再卜算一遍。”
路雪柔听到他用内力传声的威胁:“别忘了,你的家人还在我手上,为了殷九霄,你要让他们永远留下来吗?我会将他们都变成你看到的那种怪物。”
她眨了眨眼,毫不畏惧,甚至眉目含笑:“我的卜算结果没错,你就是那个妖邪,如果不杀你,晋国就会灭亡,生灵涂炭,像国师这般悲天悯人的圣人,应该会为了芸芸众生牺牲自己吧。”
她几句话就把国师架上高台,而祭台下围观的百姓就是火把,这本是国师为殷九霄创造的结局,现在却由他自己来承受。
法净国师露出的半张脸狰狞无比:“你在说谎,妖邪分明另有其人,是你与妖邪串通来陷害我。”
他此刻十分后悔,被这女子胆小愚蠢的一面骗过了,以为她很好掌控。
他想让路雪柔成为一把刀,刺进殷九霄的胸膛,逼得殷九霄彻底入魔,但结果却是,这把刀刺向了他。
路雪柔端庄从容地站在祭台中央,没有因他的话而动摇,她对国君和百姓们说:“虽然我是被国师选中的神女,但我不能包庇他,对你们隐瞒他是妖邪的事实,这是神女的责任。”
她义正辞严,台下的百姓们渐渐开始相信她的话,用恐惧怀疑的目光看着国师。
国君见控制不住局面,焦急地说:“国师大人,为了国运,也只能牺牲您了。”
看着国师越发扭曲的神色,路雪柔差点憋不住笑出声,这位笃信神明的国君,也不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他这句话一出口,带得百姓们更加激动。
“请国师为国运牺牲。”
“请国师为生灵贡献。”
百姓们齐喊这两句话,法净国师终于明白,这个妖邪之名今日势必要落在他头上了。
想不到,他的计划竟然因为小看路雪柔而功亏一篑。
“你以为凭这些就能杀了我?”法净国师收起愤怒的神色,平静下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摘掉了脸上的面具,梅花烙印狰狞而艳丽,他身上的红色道袍颜色深的几乎要渗出血来。
路雪柔冷静地问:“你是祁笙?”
法净国师目光幽幽看着她:“是又如何?”
看见他的脸,祭台下一片哗然,有人嚷道:“看啊,他的脸好可怕,真的像神女说的那样,他是妖怪。”
法净国师,或许此刻更应该叫他祁笙。祁笙面色沉凝,并不在意这些人如何说他。
说吧,尽情地骂他,今日之后,他们都会变成一只蛊,没有思想,没有爱憎,为他所驱。
路雪柔望向城门,不知何时,上方的城楼上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是殷九霄。
发现她的目光,祁笙也回过头,在不绝的骂声中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几乎被他一手创造,一步一步推着走到今天的人。
“殷九霄?”祁笙第一次与这个人面对面,兴奋地仿佛灵魂都在颤栗。
他伸手指向祭台下方:“看看这些人,今日他们要杀我,终有一日他们也要杀你,你我是一样的人,从前你不也经历过这种事吗?你不该希冀他们改变,你该和我一样,毁灭他们。”
殷九霄看向他,眸光冷淡,却无一丝疯狂嗜血之意。
祁笙皱起眉:“你没有练成《蛊经》?”
直到亲眼见到这个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是他太过相信《蛊经》的诱惑。
“不可能,我将它送到你面前,你怎会忍住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