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在看清那人后,脸色忽然一僵,下意识回头望向身后那群人,此时,靠在车门上的男人也将视线缓缓移向那群少年,漫不经心地朝那群人说了句:“巡警过来了。”
那帮不良少年骂了声“操”拔腿就跑,小男孩见状顾不得姜暮也赶紧跟了上去,南广场再次恢复平静。
姜暮愣了一下,再次将目光落在那个靠在车门边的男人身上,如果她没记错,这辆车从她出站就一直停在那里,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站在那里打量了她多久,看着她茫然到失落再到慌乱,像在看一场笑话吗?
就这样四目相对了几秒,男人突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瞧了她一眼:“准备愣到什么时候上车?”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样貌,然而那个男人身上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姜暮有些难以置信,不禁睁大了眼珠好像这样就能将男人瞧个遍。
随即她推着行李大步朝那人走去,刚停在路牙边,男人就拎起她的行李直奔后备箱将东西放了上去。
姜暮没有上车,站在路牙边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男人穿着白色略紧的T恤,抬起行李箱时,臂膀的肌肉线条清晰偾张,短碎下是一张硬朗俊挺的轮廓,完全就是个成熟男人的样子,似乎已经找不到记忆中重叠的部分。
男人合上后备箱见姜暮还杵在车门边,略微挑了下细长的眼皮,几步朝她走来随意侃了一句:“怎么不上车?还要我给你开车门啊?”
说完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单手搭在车门上,淡淡地睨着她:“请。”
这个“请”字说的毫不绅士,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讽刺感,姜暮紧紧盯着他,手心有些冒汗,刚准备开口,突然嗓子哑了,她不自然地清了清,男人站着没动,目光回视着她,似乎也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姜暮重新开口,谨慎地问了句:“你…你是靳朝?”
男人听见她的问题,先是低了下头,随后轻轻扯了扯嘴角,才重新抬起视线,目光笔直有力:“不认识了?”
一句话说得姜暮脸上攀上一丝红晕,靳朝不打算继续让她窘迫下去,直接了当地说道:“靳强让我来接你。”
听见爸爸的名字后,姜暮不再僵持,坐进副驾驶,乖乖系上安全带,看着靳朝从车前大步绕回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身边是曾经最熟悉的亲人,是自己挂念多年的哥哥,其实这么多年姜暮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他为什么没再联系她?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当年的信有没有收到?还是他也搬了家?又或者为什么没有回来?
答应好回来看她的,他从来没有食过言,为什么这一次食言了?
可自从得知靳朝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后,这些问题似乎逐渐也得到了解释,她再也问不出口。
两人坐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这种陌生感完全不亚于让姜暮单独面对一个不认识的成年男性,姜暮坐得笔直,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余光不时偷偷瞄着身边的男人。
他单手掌控着方向盘,很熟练的样子,几个路口后遇上了红灯,倒计时六十秒,靳朝拿出手机随意滑弄着,姜暮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靳朝没有抬头,却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问了句:“从北京转车来的?”
姜暮规规矩矩地“嗯”了一声。
“怎么去北京的?”
“也是坐的高铁。”
“几点出门的?”
“早上六点半。”
“家门锁了吗?”
“啊?锁了。”
靳朝收了手机,撇了她一眼,看着她一问一答坐姿端正的乖巧模样,突然“啧”了一声,然后重新发动了车子。
姜暮不知道他这一举动是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问,只能将视线默默地移向窗外,现在应该是下班高峰期,但是这里的街道上车子并不算拥挤,靳朝一路上将车子开得飞快,为了抢红灯几个拐弯差点把姜暮的心脏甩出去,她默默拉住车门紧张地盯着前挡玻璃。
又一个红灯的时候,靳朝侧头看了眼她指节都握白的小手,不禁嗤了声:“怕什么?”
姜暮尴尬地松开扣在车门的手,问了句:“刚才车站那群人,你认识?”
靳朝反问了她一句:“你看我像认识?”
姜暮还真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刚才那个小男孩在看见靳朝后,明显脸色都变得不一样了,很难说他不认识那群人。
在姜暮的印象中,靳朝成绩很好,从小学一路到初中都是学校的尖子生,他的房间有很多书,她记得靳朝小学五六年级就能看懂很多深奥的名著了,他喜欢看二战题材的小说,还有中国近代史相关的书籍,他跟她说过淮海战役,也告诉过她南北战争的起因,在她的记忆里,哥哥是个很厉害的学霸,他未来也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才。
在姜暮的幻想中,现在的靳朝也许大学毕业,也许要考研了,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可能还戴着副眼镜,儒雅又有学识。
可身边的这个男人,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上身的白色T恤袖口还有不明的黄黑色污渍,没有读书人的文雅,反而浑身散发着精干的锋芒,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似乎是察觉到姜暮停留在他袖口的目光,靳朝干脆直接将短袖往肩膀上一卷,成了无袖,黄黑色的污渍被卷了进去,露出古铜色的肌肉,充斥着一种野性的力量感。
姜暮不好意思再看,瞥过眼去,靳朝对她说:“那就是一群不成器的混混,跟打游击一样经常蹲在火车站附近,专门挑你这种一个人出站的女的,要点钱打打游戏胡吃海喝。”
“警察不管吗?”
“怎么管?明着要钱暗着抢劫,没看出手的是个小孩,要的都是十块八块的,还能拘了他不成?遇到了顶多撵走,以后碰上这种事,虎一点。”
姜暮满头问号:“怎么虎?”
靳朝将方向盘一打,车子停在路边后,他回答她:“打我电话。”
“......”
说完他直接打开车门下了车,姜暮愣愣地看着他,翻出手机找到那条“南广场出口”的信息,把这个陌生号码默默存了起来,备注“哥哥”,然后抬起头看见站在店铺门口的男人,她记得靳朝比她大五岁,那么现在应该23了,泛白的牛仔裤下是修长的双腿,他有多高了?他14岁那年就有一米七了吧,现在看上去好像都有185了,那陌生的背影让姜暮有丝恍惚。
于是她再次低下头,又默默把备注换成了:靳朝。
第3章 3 朝朝与暮暮
姜暮不知道靳朝下车干嘛去了?她只是安静地等在车中,不一会靳朝再次走了回来,他手上拿了一包才买的烟和一杯水,他随手将那杯水和吸管递给姜暮,姜暮赶忙坐直身子双手接过说了句:“谢谢。”
她过于客气的举动让靳朝侧目,但他什么也没说带上车门。
北方不如南方湿热,但夏天依然很干燥,姜暮从北京上车后就没喝过水,也许是因为要见到分别已久的家人,她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好,一路忐忑以至于也忘了这茬,和靳朝说话时嗓子一直哑哑的。
这会靳朝特地将车子停在路边替她买了杯水,不免让姜暮觉得有些尴尬,甚至在想他还顺手买包烟是不是也为了掩饰这种尴尬。
她低头将吸管插进奶茶杯中,冰爽的味道透过味蕾滑进喉咙里,舒服得让她眯起了眼,是她喜欢的草莓奶昔。
味蕾瞬间打开了她的记忆,她还能依稀记得小时候很喜欢吃草莓,有一次靳朝带她去一个老太太家的院子前,那里有一片人工栽种的草莓,个头并不大,小小的像野草莓,但味道特别甜,靳朝脱了衣服兜了一大把走。
后来他们坐在后山的草地上,靳朝把草莓拿给姜暮吃,她举着咬过的草莓对靳朝说:“哥哥,后面不甜。”
靳朝大大咧咧地接过:“不甜的给我吃。”
想到童年趣事,姜暮不禁弯起了嘴角,靳朝发动车子后斜睨了她一眼:“笑什么?”
姜暮低头喝着草莓奶昔,笑容渐渐敛了下去,因为她记起那一天日落西山后,靳朝牵着她回家,那个老太太已经找到了他们家门口,靳强一个劲地保证他家两孩子不会偷草莓,可转眼就看见靳朝衣服上通红的草莓印子,靳强只能给老太太赔礼道歉。
晚上姜迎寒发了好大的火,训斥靳朝带坏妹妹,今天是偷草莓,明天是不是还准备偷钱?
她见靳朝梗着脖子,毫无愧疚,气得拿出晾衣杆就狠狠甩在他的胳膊上,明明是靳朝挨打了,可姜暮哭得比他还凶,晚上她偷偷跑进哥哥的房间,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吹着气,问他疼不疼,可她记得那天靳朝一声都没吭,只是对她说:“明天我们不能去吃草莓了,等以后长大我赚了钱再给你买,买大的。”
姜暮拾起从前的回忆,吸着草莓奶昔,心里五味杂陈,好像草莓奶昔的味道也变得有些酸涩。
她侧头问了句:“这车是你的吗?”
靳朝扶在方向盘上的手顿了一下,回道:“不是。”
姜暮会这样问,无非是想从侧面打听靳朝现在生活的怎么样,于是她又问道:“你还在上学吗?”
回答她的是两个字:“没有。”
“今年刚毕业还是……”
姜暮不知道怎么接着问下去,靳朝似乎听出她的顾虑和小心翼翼,直接了当地告诉她:“高中毕业就没上了。”
一句话让姜暮的心脏跌入谷底,她设想过很多可能,包括这趟过来她有可能见不到靳朝,他或许还在外地读大学,但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她记得小时候的靳朝很聪明,爸爸每次开完家长会回来都春光满面,家里挂满了靳朝的三好学生奖状,他学习似乎根本不费力,每天还有很多时间出去踢球,玩得满身是汗,回来倒头大睡,可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的老师都说他天生是块学习的料,可怎么就不学了呢?
姜暮心中充满了疑问,然而初来这个地方,又是这么多年未见,彼此之间的生疏并不允许她触及那些敏感的问题。
没多久,车子拐进城中村,这里明显比外围热闹一些,街道也变窄了,有很多摩托车来回穿梭,姜暮睁着双眼来回打量,突然一辆摩托车猝不及防地横在他们车前,姜暮吓得吸管戳到了嘴,靳朝一脚刹车落下车窗就朝那人骂道:“滚犊子。”
那人块头很大,剔着个青皮,眉毛像关公粗黑粗黑的,法令纹仿若个“八”字刻在脸上,姜暮很少看见长相这么恐怖的人,她下意识握紧安全带,却见那人被骂后不仅没生气,还笑着对靳朝喊了句:“晚上喝酒啊?”
靳朝语气冷淡地回:“喝你个大鲁巴子。”
那人车身一拐,直接骑到了靳朝旁边,弯下腰说了句:“我说你吃火.药了?”
刚说完看见副驾驶细皮嫩肉的小姑娘,眼睛一亮,挤眉弄眼道:“哟,有酒,这小妹儿谁啊?”
靳朝没搭理他,那人又叨叨了句:“也不怕小青蛇上你那闹去?”
靳朝直接合了车窗将车子开走了,至此,姜暮才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靳朝要和人起冲突,可随即她便意识到什么。
她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靳朝“嗯”了声,姜暮沉默了,她垂下视线,心里翻腾不止,高中后辍学,身边似乎也是些不着调的朋友,离开苏州后,靳朝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一切都成了巨大的疑问萦绕在她心头。
她又问道:“他为什么叫你‘有酒’?”
靳朝斜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很快车子开进一个逼仄的小区,七拐八拐后靳朝直接一脚油门开上小区边的路牙,就算是个停车位了。
车子熄火后,靳朝突然探过身来问她:“破了吗?”
天色渐暗,车内的光线不算好,靳朝的身影突然靠近,让姜暮莫名紧张起来,她转过视线对上靳朝黑亮的眼睛,看见他左边眉骨上那道淡淡的疤痕,心脏瞬间剧烈跳动起来,虽然他的轮廓比少年时期的他更加锋利,现在的他身上似乎已经很难找到从前的影子了,可这道疤还在,因她而起,很久以前听爸爸说那时她才一岁多,为了接住从床上滚下来的她,靳朝的脸磕在了床头柜的玻璃台面,流了很多血。
从她记事起,他的眉毛里就藏着那道淡淡的疤痕,从前不觉得,如今看来这道疤倒是让他的相貌更加邪气了。
姜暮就这样望着那道疤痕,好似终于在现在的靳朝身上找寻到过去的痕迹,强大的熟悉感几乎让她窒息,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靳朝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嘴唇上,检查了一下,的确被吸管戳破了,流了点血,下唇红红的,让他想起了那个叫樱桃的水果,他甩开这个想法皱了下眉,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注意到那个喜欢撒娇又有点任性的小丫头片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再这么盯着她看似乎不太合适,随即靳朝直起身子离她远了些,却抬眼看见姜暮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样,忽然开口道:“他叫金疯子。”
姜暮被他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转头问道:“什么金疯子?”
靳朝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嘴角挂着淡笑:“刚才那个人。”
“谁?关公?”
靳朝愣了下,唇边的淡笑当即扩散了些:“就是他,下次见到,让他给你揍一拳,走了。”
姜暮一头雾水地拉开车门,并不知道靳朝是以为她嘴唇破了才委屈的。
靳朝从后备箱将她的行李提了出来,这个地方还没实行垃圾分类,破旧的小区里几个大的垃圾桶堆在一起散发出恶臭难闻的味道,姜暮屏住呼吸,靳朝看了一眼低下头说了句:“苏州现在发展挺好的吧?”
姜暮有些接不上话,的确有些差距,但这里也是靳朝生活的地方,她不好意思表现出任何优越感,只回了句:“还行。”
靳朝走在前面,落下句:“要是住不惯跟我讲。”
姜暮不知道靳朝什么意思,然而当跟随他走进楼栋后,强烈的对比多少还是让姜暮感觉不适。
楼道开裂的墙体,局部墙皮脱落,甚至二楼就连扶手都缺失了,钢筋裸露出来,过道也很窄,有人家门口还放着大坛子,让本就逼仄的楼栋更加拥挤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