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她面前的盘子堆得山高，终于在杨焕之夹了第二个鸡腿过来的时候，坍塌了。
桌子上地上都是，三个人又忙着处理，唐一千借口去卫生间，没忍住掉了眼泪。
十八年来，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好。
即便爷爷对她好，可他忙碌，大多时候自己照顾自己，遇到家中聚餐都是她掌勺做饭，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吃饭，大家都吃饱喝足她才上桌，面对残羹冷炙匆匆填饱肚子，怕是吃得慢了王兰芝便会叫魂一样骂她。
师父对她好，也多是她照顾他多些。
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杨争先心疼地不得了，当着父母的面心肝宝贝地哄，恨不得用嘴把眼泪亲吻掉。
晚饭后唐一千挽起袖子要刷碗，杨阳拉住她，谆谆教诲：“女孩子是不能做这种家务事的，会把自己累成黄脸婆，晚一点自会有钟点工来收拾。”
唐一千如梦似幻，觉得十分不真实，总怕是黄粱一梦。
邻居女孩来串门，唇红齿白，穿衣打扮时尚昂贵，嘴甜热情，对比自己倒像是山鸟与孔雀。
大家叫她的小名沫沫，显然十分熟稔。沫沫看上去对唐一千极为感兴趣，像是早认识八百年那样热情，可唐一千还是能抽丝剥茧地感受到她掩藏起来的敌意。
果然在一众人面前她忽然说，“你是琅琊论坛最热的帖子里那个唐一千吗？”引得大家兴趣盎然，杨争先开了电脑，找出帖子，有些居功一般念给大家听，类似学霸、努力之类的。
杨争先揽住杨阳的脖子，“母后，你说我这眼光这么好是随了谁？难道是随了青春无敌美少女阳姐？”
杨阳拍他一巴掌：“少贫。”
沫沫把帖子往下拉，“……因打架斗殴进了少管所……”十分不信的样子，“这一定是假的，现在什么人都有。”
一石激起千层浪。另外三人已经被撬动，神色都慢慢变了。
“没错，”唐一千垂下眼帘，将两包泪水含在眼眶，含而不坠，声音戚戚，“叔，婶，先哥，这是真的，我小时候做错事打了人，留下了案底。”
轮到沫沫惊讶。
杨争先率先反应过来，像是怕父母会向她射箭或者挥刀，忽的站起来挡在她身前，张开手臂跟护崽儿的母鸡似的，“爸妈，小千就是杀过人我也要她。”
被杨焕之骂了一顿“幼稚、孩子心性”之后，对唐一千说，“你跟叔叔到书房来。”
杨争先拉着她的手，“干嘛干嘛，不带这样的啊，你们不接受，大不了我开府别居不让你们见，也别私下对她动手！”
杨阳：“想什么呢，爸妈是那样的人吗？”
杨争先低头沉思：“也是。”
三人交谈的时候，杨争先在客厅转来转去，快把门外的地板凿出洞，跟个小狼狗似的一会拍拍门一会嗷嗷叫嚷。
后来有一次，他跟江破阵炫耀这件事，他很夸张地说，“门一打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我妈拥抱着哇哇哭泣的小千，我爸拍着她的后背，看着他们倒是一家人，我怀疑她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孩子，而我是捡来的。”
过了很多年，唐一千忘记了绝大多数曾经发生的事情，可去杨家这一幕，她记忆恒新。那是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暖色。
尤其杨焕之说的那句：“做检察官这么多年，得出一个道理，这人啊，是要向前看的，一时犯了错，懂得承担责任，懂得改正，懂得成长变成更好的人，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小千，你要往前看，学会成熟，学会长大，学会变得更加优秀。要懂得感谢苦难，你利用好了，会让你变成更好的人。”
从书房出来，看着紧张到额头沁满汗珠的杨争先，她的心慢慢融化了。
如果有可能。
她愿意。
沫沫点头要唐一千送她，说认认门，以后当自己家。她挎着唐一千的胳膊，整的闺蜜情深。
下楼梯的时候两个人就自动分开了，都没说话。到楼下时，唐一千说：“你是故意的，我不明白，第一次见，我们有什么仇什么怨。”
沫沫笑着，“最近我日日串门，日日听见先先提起你。”
唐一千恍悟：“所以你做了功课，就为这一刻……你喜欢先哥。”
沫沫笑得露出牙龈，“不是那种喜欢，我们只是发小，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种地沟子里的女孩想往上爬的丑陋吃相，你也不是多么喜欢先先，不就是贪图他的家世吗？现在大学毕业都不包分配了，你一毕业就失业，最多去应聘个超市理货员了不得了，可杨叔什么人，先先的爷爷又是什么人，你跟先先好了，琅琊市的好工作还不可着你选。”
唐一千觉得她的语气很熟悉，看待她的角度也很熟悉，像安清澈的妈妈牛自臻，也像那她羞辱到泥土里再跺上两脚的江某人。
“看来，你们这个……圈层有浓浓的优越感。”
才不会解释她是喜欢他们家的温暖氛围，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配知道。
“我有一个好朋友，可以称为闺蜜，她爸妈都是城郊纸箱厂的，她从高一就给我做丫鬟，抄作业，给我传纸条，还会到我家帮我妈洗碗拖地，大专毕业时，她提了点不值钱的礼物来我家，想让我爸帮他安排工作，你猜怎样？”她先开怀大笑，“我爸拒绝了。”
于佳敏也让她传纸条。
可于佳敏给钱。
“我看着她难以置信的那个失望的样子，我心里特别爽，就像大热天吃一冰雪皇后那样爽。”她逼近过来，盯着唐一千，“我就是喜欢看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我就是喜欢看她发现自己经营了六年其实没什么鸟用的样子。你们这种地沟里的女孩，想拿尊严换前程，我见一个就破坏一个，我这叫替天行道。”
唐一千嗤笑，“可惜这一局没让你得逞。”
沫沫忽然恼怒，“你更会演戏，你就是个绿茶婊。”
唐一千坦然地说：“我爱绿茶婊。”
沫沫抬手要打她的脸，唐一千一把抓住，往旁边顺势一带。没想到她如此草包，竟跌在地上，愣了一会，才爬起来，双手抓过来，唐一千一手将她两个手臂缠绕一圈，借力之时一条腿横扫她下盘，她扑通又坐在地上。
“你不是我的对手。”唐一千说，“我发现你们这个圈层的女孩，腿脚不太好，容易摔跤。”
她摔了后屁股，爬了几次才爬起，“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我记住你了唐一千。”
“把我刻在你心肝上我也没意见，”唐一千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有意思，我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就是因为你看不惯，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天大地大，你的心胸只有针尖那么点大，你没有梦想吗？没有觉得生命中更有意义的事情吗？你这个圈层，有点儿没劲。你觉得你高贵的要命，老娘还不稀罕。”
她往前逼近一步，沫沫吓得朝后飞速退了三步。
“奉劝你一句，各家自扫门前雪，别管他人门前事。你再多事，下次我出手就不是摔碎屁股这么简单。”
她上楼，楼下沫沫还在喊，已是哭腔，“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你欺负我不怕我找人抓你吗？我妈可是检察院的副检察长，我……”
唐一千回过头，朝着她竖了一个中指。
第37章 还未开窍 再不开窍，你老婆跟你哥们的……
没有像江破阵想的那样，杨家二老会嫌弃羞辱她，相反还热情包容地接纳了她。听争先说，二老的两个见面礼人民币金额涨破了红|包|皮。这样一来，倒真是显得他待人狭隘偏见了。
杨争先说：“城子你就等着喝我喜酒吧，把礼金先备下，我要现金，用最大的行李箱装！想不到咱们琅琊一中五朵金花，没想到最先结婚的是我，嘿嘿。”
听完这话，江破阵忽然感到很绝望，这种绝望多年前曾有过，那是双重的、走不出来的、对命运深深感到无力的绝望。
在他最为得意的十八岁那年，先是爸爸牺牲了，后来妈妈去世了。
没想到，有生之年，再次体验到。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为什么争先一说要跟她结婚，会让他这么难过？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唐一千，她身段轻盈跳上吧台的样子、她猫一样蛰伏在暗影里抓住时机纵起扑倒张远志救了自己时的样子、她等自己四五个小时，冻得瑟瑟发抖看见自己时眼神明亮喜悦地喊一声“江队长”的样子、很快地吃完馄饨满足地擦嘴的样子……
忽然一阵胃气痛袭来。
他弯下腰。
明明，是他先认识她的。
明明，是他更有机会的。
逼近年关，生意略微冷清了些。
爱丽像是失恋，“七号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了，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带着一个长腿大美人儿。”
王萌萌不信：“啥？不可能吧，洋鬼子应该对我们千儿有意思呀。”
爱丽说：“我靠，你哪个眼看到的？”
王萌萌憋了憋：“肚脐眼。”
很快又来了一桌顾客，男人们西装革履，表情亢奋，仔细听聊的内容是“安利”。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颜值。爱丽又看上了其中一个浓眉大眼讲话唾沫星子飞溅的，转脑子就把洋鬼子给忘了。
人总是这样，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如果失去，那会悔恨难过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可是遥不可及的东西本不会属于你的东西失去了，总是能快速调整自己的感受。
这样的男人对她们来说，像星星般遥远。
星星和月亮恋爱私奔了，也不难过也不嫉妒。可如果这颗星星有一天和王萌萌恋爱结婚生子了，那一刻爱丽才会嫉妒悔恨诅咒。凭什么是她不是我。
荀子说，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安清澈提前跟安清澄和杨争先通气，这个春节柏老爷子想借唐一千做顿饭。
多新鲜呐！柏老爷子求到安老爷子头上，跟他要孙媳妇来做几个菜！说什么上次吃过，念念不忘，至今在脑子里回响。
安老爷子拿了几天乔儿，才应允。
临近年关，辖区派出所也特别忙，平时没正型的杨争先对待工作还是认真的，他也忙，但还是恐吓安清澈，让他擎着点，唐一千少一根头发，就揍扁他。
去疗养院的路上，安清澈从后视镜看沉默不说话的唐一千，“我没想到你和先哥成了一对，我还以为你会跟了城子哥呢。”
这句接不住，她干脆继续沉默。
“可是先哥花心，你如果跟了他，你要做好准备他管不住自己裤衩子里面那根管子。”
安清澈这句，她更接不住，仍旧沉默。
“不过男人都这毛病，换谁都一样。”他在操控盘按了按，一首恶俗的口水音乐通过音响流淌出来。
“男人，都一样吗？”唐一千确认般问，“有没有男人会不一样？”
“……我们这帮人里面，城子哥或许会不一样，他们江家的男人一辈一辈都是道德感极强的人，从不乱来，城子哥又是警察，他对这个身份有很高的认同度，大概率会比较专一。”
唐一千点点头，“哦。”
安清澈：“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那是他未来女朋友的幸运，跟我没有关系。”
“这倒是，”安清澈笑说，“城子哥前几年在北京，喝醉了跟一个女……”
电话响了，是他某一个女友打来的，两人腻歪了会儿，疗养院就到了。
跟一女的，滚了床单？
安清澈不打算说了，唐一千也不好意思问。
到底像个刺一样，扎在她心口上。
哪怕，这个男人跟她无关。
有钱真了不起啊？
有钱真是了不起。
柏老爷子七十多岁了，看上去也就六十多的样子，可见保养得宜。
银子的魅力。
这家疗养院在琅琊市北行三十公里外的北围山下，设施配套高级，至重要的，这是他亲儿子注资的项目，他在这里就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光是专门伺候他的做饭阿姨不知换了多少。
厨师？他不要任何有过厨师培训的厨师来照顾自己，他觉得所有色香味俱全，花样百出的菜式都是纸老虎，都是|□□，会荼毒人的心灵。
唐一千看了眼私人厨房那一大堆食材，扫了一眼安清霆给配的几个大厨，拿了纸笔专心拟菜单。
看样子不是几个菜，是要办家宴的节奏。
一开始这几个大厨挺不服这个小姑娘的，可看她看食材拟菜单的架势熟练，菜品也不都是传统的，有一些新的菜式他们也不甚熟悉，顿时有些汗颜，心下微微折服了些。
脑子先想明白柏老爷子要什么，比做什么更重要。
柏老爷子全名柏志坚，一听这名就具有根正苗红的气息。如同他的臭脾气一样百折不弯。他是苦出身，上次见时，脚上的鞋子磨得发白，擦手的毛巾纤维稀松也宝贝着。
无论过多少年，你的习惯永远藏着你的出身。
拟了菜单分配了任务，绝大多数菜品交给这几个大厨，她只着手准备几个主要照顾柏老爷子口味的硬菜。一道是上次吃得美，这次指名要的炖白菜，另一个是她从四喜丸子改良来的新菜，合欢丸子，取阖家欢乐的寓意。
之前跟养父去给农村的红事做厨，四喜丸子是必不可少的，唐一千已经做到在农村餐饮界稍有名气，这种暴力的菜式她已经做得炉火纯青。因为做的太好吃，还被主人家给嫌弃。
四喜丸子是大肉主菜，用料必须实诚，就需要多的银子，做的不太好吃，大家都不吃，就给主人家剩下了，主人家将剩下的收起来，还可以吃很久，做的太好吃了，被客人都吃光了，他们接下来好几个月的肉菜就没有了。
后来唐一千变得很“懂事”。
家里条件不怎么好的主家，非常喜欢她的“懂事”。
这锅炖白菜，足足炖了一个钟头，届时用大汤盆盛了端出去时，冒着呜呜白热气。
至于那块大肥肉，取出放于平盘中，用短柄料理刀把肉四四方方切成几大块，浇了少许酱油汁在上面，又是一道适口硬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