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勇气都在刚才那一吻中被耗了个干干净净,只能如同涸泽之鱼般轻轻喘息, 等待命运的裁决。
沈肆注视她干净热忱的眼眸。
如同四月的暖阳,已经给予够多了, 却不吝啬于更多,硬生生在阴暗的深渊里凿开一线天光。
见沈肆长久沉默,童妍眸光开始闪烁。
裸露在空气中的腿微微颤抖, 她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在腿受伤时表白,连转身逃跑都没办法做到。
垂下眼睫,沈肆有了动作。
他就着单膝跪地的动作,伸手温柔地托住童妍的后脑,像是跨年夜的烟火下一样,然后前倾身子凑了上来。
阴影笼罩,童妍呼吸再次停止,满眼都是沈肆英挺放大的容颜。
那一瞬,她以为沈肆会回吻上来。
但他只是离唇瓣还有一线之隔的时候就停住了动作。
隐忍着,他将额头轻轻抵在童妍的额头上,修长的手掌下移,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
那是个臣服的动作,宠溺温柔。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彼此简单的额头相抵,呼吸交缠,在雪夜静静地相依取暖。
就好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沈肆将童妍送回了家。
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身边倒退,自行车碾过冰雪湿滑的路面,扬起的风吹散了些许烧心的燥热。
小区门外,童妍磨蹭着不肯进门,有些不甘心。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当尝到了一点甜头,就贪婪地想要更多。
她用脚尖勾画着道旁的积雪,沈肆就站在一旁陪她,目光安静包容。
三分钟,五分钟……
童妍有点明白曹煦面对自己时的那种手足无措了,既满怀期许,又怕期望落空。
她垮肩叹了一口气,抬头咽了咽嗓子,细声说:“我……我上去了。”
童妍在心里唾弃自己的没用,憋了半晌,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
沈肆嘴角轻轻动了动。
他把装着药水棉签和创口贴的塑料袋递到童妍手里,说:“记得擦药,伤口别沾水。”
童妍“噢”了声,又磨蹭了一会儿,才瘸着腿慢慢挪进了小区。
沈肆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电梯上了八楼,楼道暖黄的感应灯亮起。
“爸,妈妈,我回来了。”童妍关上门,单腿跳着换鞋。
周娴一眼看到了她姿势的不对劲,忙放下手里的教案书问,“你腿怎么了?”
童妍用书包挡住校裤上的破损,小声说:“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哪儿了?严不严重?”童向阳立刻放下遥控器起身。
童妍不在意地笑笑,“没事没事,同学已经帮忙上过药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周娴拿了条干净的睡裤过来,让童妍换上,又瞪了眼一旁干着急的童向阳,“早说了外面下雪不安全,你勤快开车去接一下妍妍,不就没这事了吗?”
童妍回到房间换好裤子,外头夫妻俩的拌嘴声才渐渐消停。
她靠在床上,给沈肆发了条信息报平安,然后将手机扔在被褥上,抱着枕头发呆出神。
床头柜上还搁着沈肆买的药水,她一闭眼就能回想起他手掌贴在自己腿肚上的触感,温暖炙热,有着掌控一切的力度。
她想起了长椅上安静的额头相抵,少年的睫毛不安地颤动,像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作斗争。
他没有推开自己,应该多少是有点感觉的吧?
可是为什么不愿回应呢?童妍想不明白。
寂静的夜,她独自将燥热的脸埋入枕头中,长长呼了一口气。
少女的暗恋就像是怀揣着一颗水果硬糖,入口酸涩,回味甘甜。
……
寒假前最后一天上课,教室里比平时更加吵闹,学生的心基本散了。
童妍布置了背诵任务下来,就见桌上的保温杯里照例打满了热水。
而临窗的位置上,沈肆正靠着椅背,一手搁在桌面上,一手捏抽屉里那只U型枕的猫耳朵。
见她盯着自己看,沈肆捻耳朵的动作顿了顿,抬眼问:“看什么?”
漫不经心的语调,透着久违的平和。
“没什么呀。”童妍捧着保温杯笑着摇头,发尾轻轻甩动,像是有星辰揉碎在眼眸中。
总要给他一点时间去适应。
只要沈肆不拒绝,她就每天都靠近他一点,迟早有一天能真正走入他心底……
这样想着,童妍心里暖洋洋的,感觉自己又有动力了!
寒假十二天,各科老师铆足了劲布置作业,有些同学下课睡十分钟醒来,脑袋上就顶满了白花花的试卷。
语文年级组也统一印了几套专项练习卷。
第二节 课后,童妍从文印室搬了卷子回来,就远远地看见走廊上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的,保镖模样的壮汉。
男人看不出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穿着剪裁得体的高级深蓝色西装,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成大背头,脸色是吸血鬼一样病态的白,但长得很高大英俊——是那种跨越了年龄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阴柔俊美。
他的眉骨很高,五官深邃,或许应该有混血的基因。
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插兜随意而站,浑身透着普通人没有的散漫贵气,懒洋洋朝童妍的方向扫了眼……
来往的学生很多,他不是在特定地看某一个人,可童妍却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阴森凉气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种胆颤的感觉从何而来,男人调开了视线,望向走廊尽头,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阴冷的笑容。
然后,童妍看到沈肆走了过来。
早上的温和不见了,他盯着男人,满眼都是冰冷的狠戾。
男人优雅地弹了弹烟灰,对他说了句什么,一行人就朝着走廊尽头的拐角走去。
上课铃声响了,童妍迟疑了一会儿,抱着卷子进了教室。
“哎唐姐,刚才叫走沈哥的那男的是谁啊?”
雷昊回过头来,和唐也议论刚才走廊上看到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是等闲之辈,沈哥什么时候认识这种人了?”
唐也嘴里嚼着口香糖,摊摊手说:“该不会是惹上什么高利贷,或者黑帮老大了吧?”
一番话说得童妍心都揪起来了。
“人家是正经霍家的人。”
成斯文皱眉,打断唐也漫无边际的猜测,
“哪个霍家?”唐也和雷昊面面相觑。
“京城霍家。”成斯文淡定翻了一页书,“来的这个,应该是霍家老三,霍钧。”
童妍听得心里一咯噔。
霍家老爷子去年才从政界高层退下,那是只有在电视新闻上才能看到的人物。
有人说,霍老爷子身体不太行了,几个儿子都继承了他年轻时的铁血手腕,为了争家产权势内斗不和。这些年霍家后辈死的死、走的走,还留在身边的只有两个嫡子和一个刚接回国的私生子。
如果成斯文说得是真的,霍家人为什么会纡尊降贵出现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
这简直比小说情节更匪夷所思。
“组长,你确定吗?”
童妍紧着嗓子问成斯文,“刚才,来的是霍家人?”
成斯文回过头来,似乎疑惑童妍竟然会对这种话题感兴趣。
一般这种事是不能说出口的,但童妍帮了自己几次,成斯文就没有隐瞒,点头小声说:“我爸和霍钧吃过饭,不会认错。”
成斯文平时很低调,可毕竟家里从商,几个玩得好的朋友也曾猜想他家大概很有钱……
但没想到有钱到这种地步。
成斯文说,这个霍钧虽然是个病秧子,却是霍家子辈中最阴狠的一个,最好不要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童妍坐不住了。
她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场武术表演赛,沈肆突如其来的暴戾,还有砸碎的车窗中伸出来的、那只苍白病态的手……
那时威胁纠缠沈肆的,就是这个叫霍钧的人吧?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沈肆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无父无母,怎么可能斗得过这样的人呢?
童妍倏地站了起来,动作幅度有点大。
语文老师站上讲台,提醒道:“童妍,上课了,赶紧坐好。”
要是平时,童妍会很听话,可现在顾不得许多了。
“老师,我……我肚子不舒服,想请十分钟假。”磕磕绊绊说完,她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童妍气喘吁吁,将走廊和楼梯找了个遍,最后在楼上的洗手间听到了一点动静。
五楼是会议室和杂物间,平时很少有人来。童妍下意识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朝洗手间走去。
“……看来还是要来学校,你才会乖乖听话。”男人笑咳两声,不紧不慢道。
童妍认得这个声音!
“交朋友了啊,小杂种?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那时在市体育馆前,黑色小车里的男人就是这副苍冷病态的嗓音。
童妍担心沈肆会受欺负,忙掏出手机,搜到了政教员的电话号码,快速编辑了条短信过去,举报五楼洗手间有学生聚众打牌抽烟。
短信刚显示发送成功,就听见霍钧的声音慢悠悠传来。
“早说过了,只要你改名换姓乖乖回到我身边,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你可以得到一个穷高中生一辈子也仰望不起的身份和名望,我也可以从老爷子手中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岂不皆大欢喜?”
洗手间里长久的沉默。
半晌,霍钧嗤笑一声,“你这是什么眼神?杂种,还想弑父吗?”
最后一句夹杂着嘶哑的咳嗽,童妍没听明白。
但她听清楚了沈肆的回答。
他一字一句,冷声说:“我父亲,是沈光宏。”
童妍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只觉得呼吸一窒。
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好像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又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沉寂。
“你知道,我最讨厌听到这个名字。”霍钧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小畜生,那就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和沈光宏一样硬。”
男洗手间里立刻传来了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听不清是谁打了谁。
童妍焦急地握着手机,感觉心脏都快被揪出血来。
“沈光宏已经被弄死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啊狗杂种?”
霍钧说,“有本事你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否则信不信我在这里随便抓一个朋友、同学,都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哐当一声,镜子碎了,拳脚声愈发猛烈,充斥着疯狂的暴戾。
霍钧笑了起来,用神经病似的愉悦口吻道,“怎么,怕了?你尽管试试。”
童妍旁听着一切,视野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心脏像是遭受着千刀万剐的凌迟之痛,霍钧每一句可能伤到沈肆的话,都先一步刺痛了她的心。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恶人!
沈肆又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度过这暗无天日的九年?
童妍不敢想象。
她的力量太渺小了,不敢随意冲进去阻拦一切,只能祈祷学校领导快快赶来。
果然,楼道间传来了政教员的说话声。
童妍抹了把眼泪,连忙闪进隔壁的女洗手间。
“里面学生在干什么?都出来!”
随着政教员的一声怒吼,厮打声骤然停止。
沈肆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犹按着一个保镖的脑袋往墙上撞,一下又一下,连隔壁的童妍都能听到心惊肉跳的咚咚声。
“沈肆!又是你!”政教员大惊,“快住手!”
“误会,都是一场误会。”霍钧慢条斯理笑着,没有管那满头是血的保镖死活。
一阵窸窣的谈话声。
不知道霍钧用了什么借口解释这糟糕的场面,政教员没再追问责任,反而给霍钧赔笑道:“一中的学生做错了事,您告诉学校处理一声就行,何必劳烦您亲自动手?”
这什么看人下菜碟的语气?童妍气得肝疼。
但好歹霍钧有所收敛,笑了声,就带着两个保镖走了。
政教员训斥了沈肆两声,也跟着离开了。
整个洗手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童妍长舒了一口气,确定没人了,才悄悄从女洗手间里走出来。
沈肆校服皱巴巴的,靠在盥洗台边点烟,抬头就看到了童妍。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眼里漫出无尽的愤怒。
童妍僵在了原地,她没想到沈肆还没走。
“沈……沈肆。”童妍嗓子发紧,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恰巧出现在这。
沈肆那么聪明,一猜就明白了。
他摔了手中的烟,走过来攥住童妍的腕子,冷声说:“走!”
“沈肆,我可以自己走的,你不要这个样子……”
童妍按住他坚硬发白的指骨,抖着嗓子说,“不要发脾气,你脸颊上有伤,先去处理伤口好不好?”
沈肆不说话,他绷紧的下巴在发抖。
楼道里又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有人去而复返。
沈肆如临大敌,立刻将童妍推进了女洗手间门后,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她。
这是下意识的保护动作,熟练得令童妍心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人进了盥洗室,推开男厕所的门,“砰砰”挨个打开每个隔间的门板。
女洗手间门后,沈肆护住童妍的那双手臂,也随着砰砰声踢门声一阵发颤。
凌乱垂下的额发遮住了他眼底的赤红,唇瓣抿成一线死白,身体因极度的警戒而绷得像块冷铁,连呼吸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