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分去了天南海北的两座城市。
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间。
童妍心脏蓦地一慌,像是从云端直直地坠了下去,陡然清醒。
她匆匆换了衣服,甚至来不及洗漱就光着脚冲出了卧室。
“妍妍,早餐还没吃呢,你去哪儿?”周娴在厨房喊,然后回答她的只有急促的关门声。
童向阳早有预料,将手里的西装挂回衣架上,叹了声说:“我今天还是请假吧。”
要是闺女知道,那少年是背负着怎样隐忍的痛陪她走完这最后一个月,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七月份的雨水打在身上,潮湿黏腻。
童妍打了车去沈肆的住处。出门太着急,坐上车后她才发现自己鞋子穿反了,帆布鞋面上溅着细碎的泥点。
下车,上五楼,她顶着一身水汽叩响了沈肆的房门。
敲了两三分钟,隔壁人家的女人抱着小孩儿开门,皱眉看着童妍说:“这房子隔音不好,别敲了!住这的那个男孩子昨天就搬走了,你不知道吗?”
“搬……走了?”
童妍额发滴水,不可置信地问:“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女人哐当关上了门。
童妍站在原地,有一瞬的茫然。
头发和衣服湿了,有点凉。感应灯亮了又灭,楼道里静悄悄的。
再也没有一个少年裹着满身寒气出现在楼梯口,用沉默深沉的眼神望着她。
童妍站了很久才想起兜里的手机。
她咬着唇给沈肆拨了个电话。
嘟嘟——
在拨号自动挂断前的一秒,对方接通了电话。
但对面很久很久没有说话,童妍只能听到呼吸夹杂着微弱的电流声传来。
“沈肆?是你吗?”
童妍嗓子发紧,哑声问,“你在听吗?”
几秒的空白,那边轻轻地“嗯”了声。
熟悉的、低沉的嗓音,童妍几乎落下泪来。
还好,还好,他没有出什么事。
她红着眼睛,憋了很久才说:“我看到你的录取学校了,是不是弄错了?”
童妍怀揣着一丝希冀,静静等待沈肆的回应。
但很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沈肆告诉她:“没有错,是Z大。”
“怎么会呢?是第一志愿没有录上吗?”
想了想,童妍又努力撑起一个笑来,“没关系,还有时间,我可以改志愿。实在改不了,大不了我再……”
“妍妍,我说过,不要因为我而束缚你前进的脚步。从今往后,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也……”
他停顿了一下,“也忘了我。”
“什么意思?”童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不是因为冷。
她语文理解能力一向是强项,可现在脑子就像是宕机似的,理解不了沈肆这句简单的话。
“还记得我说过的么?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活在黑暗里……”
“不管你在哪个世界,我可以陪你一起!”
那边是很久的沉默。
童妍又低头重复了一遍,带着鼻音轻轻说:“我可以陪你一起的,沈肆。你看之前那些日子,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手机那头有一声压抑的气音,很短促,童妍甚至来不及分辨是风吹过还是他呼吸哽咽。
“一点都不好,童妍。”
沈肆的嗓音很哑,像是吞着冰刃。
他将这一个月来的伤痛和恐惧摊开在她面前,告诉她:“一个无权无势的高中生,骨头再硬有什么用?霍家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将他碾死。这几个月来,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怕霍钧出现,怕小敛和你出事,这样的日子已经够了。”
“沈肆……”
“继续在一起,我们谁也救不了谁。童妍,我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但你还有机会,你以后……会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
沈肆顿了顿,艰涩道,“抱歉。”
这算什么?
之前为了B大而奋斗的甜蜜都是假的吗?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每次她以为可以触及幸福的时候,总是会戛然而止?
童妍看着挂断的电话,呆呆站在楼梯口。
雨声淅淅沥沥,她眼睛里也下起了雨,面对那扇永远不会再打开的厚重的防盗门,好像忽然间失去了容身之所。
太突然了。
是噩梦没醒吗?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童妍一遍一遍问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没有答案,她找不到答案。
……
去往机场的小轿车上,沈肆握着手机,额头抵着手腕上的幸运珠不住深呼吸。
许知书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少年双肩颤抖,能听到些许零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哽塞声音。
他蓦地心痛。
从认识沈肆的那天起,这少年就有着狼崽子一样的凶狠冷漠,能忍一切难忍之痛。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沈肆这样脆弱的一面。
离开那个女孩,无异于让他把心头肉一片片剜出来。
“小肆,你真的舍得下她?”
许知书心生不忍,将车停在路边,“你的武术才刚刚登上起点,九月份就是中俄友谊赛,这是你登上世界竞技舞台的敲门砖。你要真回了霍家,这一切都没了。”
沈肆握拳的指节泛白。
许知书叹了声,认真地说:“师兄说认真的,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过了很久,久到许知书以为等不到回答时,沈肆抹了把脸抬头。
他的眼尾泛着脆弱的红,将空洞的目光投向窗外,哑声说:“走吧,师兄。”
“小肆,你再想想?”
“走。”
少年咬唇靠在椅背上,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他始终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和那私生子叔叔合作后,他得到的唯一教训,就不是不该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沈肆认清了现实。他的存在,只会将身边重要的人一个个拖下深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个人躺在无边的夜色中忍受命运的愚弄,满脑子都是一个疯狂的念头:杀了霍钧。
周娴的出现,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死一般的沉寂中,许知书重新启动了轿车,机场的标志近在眼前。
沈肆抿着唇线,想起了最后一次送童妍回家时,在林荫道上遇见的童家夫妇。
他不怨他们。
他们只是像自己保护童妍一样,在保护着他们的女儿。
但沈肆没有想到,童向阳会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小沈!”
那天傍晚,童向阳叫住他。
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跑两步就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年轻人就是身体好啊,走得这么快。”
沈肆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身后,童向阳小心措辞着,声音里满是矛盾无奈。
“叔叔是个平头百姓,有着普通人都有的弱点,也是迫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谁不想女儿开开心心的呢?但你还年轻,不要过早地对这个世界失望。”
沈肆咬着唇肉,半晌说:“我没有怨你们。”
正是知道他不怨不恨,所以才于心难安啊!
“你误会了,我追上来不是想请求你的宽恕。我人到中年,虽懦弱无能,但好歹有二十年积攒的从业经验。”
童向阳走上去拍了拍沈肆的肩,“所以,你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听听我这个专业律师的建议?”
沈肆一僵,回过头来。
童向阳抬手看了眼手表,露齿一笑:“按分钟收费。先赊着,以后记得还。”
那天从日落到天黑,童向阳和沈肆谈了整整三个小时,从取证的角度,给了他很多专业的建议。
的确,沈肆知道自己的翅膀还不够强大,逃离不了名为“霍钧”的阴影。
但既然逃不掉,不如回到炼狱,亲手打破这枷锁。
……
童妍回到了家。
听到开门声,紧绷着弦的夫妻俩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看着头发潮湿的女儿,童向阳难掩心疼,搓着手说:“闺女回来了?中午想吃什么?做你最爱吃的藕夹好不好?”
“我不饿,中午不想吃。”童妍蔫蔫说完,关门回了自己房间。
她衣服没换,头发也懒得吹干,就这么湿乎乎坐在书桌前发呆。
看着窗外雨水沥沥,她愣愣地想:明明前几天还是晴空万里,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天了?
这个世界怎么好像,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笃笃两声,周娴敲门,端着一杯姜汁可乐轻轻进来。
“妍妍,去洗个澡,别着凉了。”周娴将姜汁可乐搁在童妍桌上,紧皱的眉头下藏着心疼。
童妍没有理会那杯冒着热气的可乐,只趴在桌上,慢慢、慢慢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妈妈,我好难受。”她说,眼睫湿润。
周娴张了张嘴,忍着心软劝她:“妍妍,你还小,这只是你人生中一个小小的经历而已,一切都会过去的。”
难得温柔的母亲,却让童妍整个人一颤。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周娴,小声问:“妈妈,你怎么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周娴脸色微变,随即不太自然地撩了撩鬓发。
“您知道我和沈肆谈恋爱,也知道他刚刚和我分手了?”
童妍看着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您为什么一点也不感觉到惊讶?”
周娴答不上来。
面前的少女还有四个月就十八岁了。她聪明细腻,重情重义,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转头就将邻居的电话号码忘在脑后的八岁小孩。
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童妍眼眶酸涩,明白什么似的,“所以,您一开始就知道我和沈肆的事,这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她嗓音颤抖起来,几乎哽塞着问:“您去找他了,让他和我分手……是吗?”
周娴看到了童妍眼里的信任在逐渐崩塌,这一刻,她的心痛并不比女儿少分毫。
她没有否认,也不后悔。
自从在童向阳嘴里知道沈肆真正的身世后,知道当年她艳羡的邻居家夫妻的过往后,她忽然释怀了,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狠下心去找了沈肆。
周娴看着女儿的眼睛,竭力平稳地问:“你知道他亲爸是什么人吗?”
“那不是他爸爸!”童妍几乎立刻反驳。
那拔高的声线令周娴一怔,初二那年的记忆在渐渐复苏。
房间里只有闹钟滴答走动的细微声响。
“妍妍,你以为你能救他,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总以为自己能当英雄。妈妈是老师,也曾满怀热血觉得自己能拯救全世界,可是后来才发现很多事都是有心无力,谁也不是上帝。沈肆没有什么错,可他躺在深渊底层……”
周娴抬手捂住了嘴唇,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你知道吗?那是光都照不进的地方,即便是我和你爸爸联手也无能为力!妈妈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拉住你,不让你陷进去。”
童妍的眼睛也红了,心脏仿佛能拧出血水。
“可是妈妈,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深渊里拉上来。”
童妍轻声说,“您怎么能,又将他亲手推下去呢?”
她想起了沈肆无数次专注凝视她的眼神,想起了街巷岔道里的亲吻,想起了夕阳下他询问能不能给她拍张照片……
在楼下,他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像是乞求着挽留什么。
可他嘴唇动了动,却只能泛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对她说:“头发乱了。”
原来从那么久远开始,他已经在做无声的告别。
无数个她以为甜蜜的瞬间,其实都是施加在沈肆身上的凌迟酷刑。
“你们就是仗着他喜欢我,仗着他不会伤害我,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在他原本伤痕累累的人生中再添上一道。”
童妍握紧了手指,看着周娴说,“从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扎什么头发,都是您决定的。我以为只要我变乖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
周娴涩声说:“妍妍,妈妈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不想我受伤害,所以就可以伤害别人家的孩子吗?”
童妍的眼泪抖了下来,“您知不知道,每当您说“我是为你好”的时候,我都特别害怕。我怕我还不起这份情,怕我辜负你的爱,我的真的消受不起。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够出去旅游散心,去做任何您想做的事,然后有一天能站在我身边对我说:‘去吧,你也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去爱任何你想爱的人’……”
爱是成全,不是牺牲。
当一个母亲要靠牺牲自我来成就孩子时,通常也意味着孩子也要为她牺牲自我。
周娴也明白了这点,但一个母亲的自尊不允许她在女儿面前低头。
她微红着眼睛说:“妍妍,有些东西等你做了母亲以后,自然会理解。”
是吗?
童妍揉着眼睛想,可她最想嫁的少年,已经一夜之间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见她快将嘴唇咬破,周娴放软了语气,“妍妍,为了他,你要一辈子不理妈妈了吗?”
童妍湿润的眼睫轻颤。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不会。可是妈妈,您能不能纵容我一次?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