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自家皇帝老子。
更不肯接这个话。
殿内死一般的安静,气得雍正皱眉,特别的恨铁不成钢:“个混账东西!政事上不求上进,绵延子嗣上也这般懈怠……”
雍正平日里话少,但一旦打开话匣子,就能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
数落起弘昼来更是!
从他小时调皮捣蛋,大点荒唐不羁,一直念到他如今的消极怠工。真·从脑瓜顶嫌弃到脚跟底下。弘昼只笑呵呵听着,半点不恼。待他说到乏累的时候,还给揉揉肩、倒杯茶什么的。还温柔安抚。
“皇阿玛您要是不舒坦,就多骂骂儿子,千万千万别自己憋着!横竖儿子皮糙肉厚,左耳听右耳冒的,也不往心里去。倒是您,别郁结于心气结于胸的,生生把自己憋坏。”
雍正:!!!
这高高抬起的腿,还真就再也踹不出去。
只又狠狠瞪了弘昼一眼:“朕一定要亲自教养永瑛,再不让他像你似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偌大个和亲王府,后院竟然连根草都没有。”
说起这个,弘昼可就不服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儿子有了福晋那般良配,好生珍之惜之,唯恐错过上苍厚爱都来不及,为何要纳一群乱七八糟的庸脂俗粉来与她淘气?”
“英雄不英雄,又不是靠纳妾多少决定的。房玄龄一生只得一妻,照样得上凌烟阁。明孝宗空置六宫,也没耽搁人弘治中兴……”
“放屁!”雍正大怒,刚刚收回去的脚终又踹了出去:“举哪个例子不好?非提朱佑樘!他若是肯多生几个子嗣,至于选朱厚照?至于大好的河山都便宜了别个???”
弘昼再度沉默,事实证明:举例不当,是要挨揍,兼被嘲的。
首先,舒舒就没有同情他,还让他长点心。以后说话之前,先仔细考量好了。别以为是亲儿子,皇阿玛就舍不得踹你了。
弘昼一把把人搂住,狠狠亲了口:“个小没良心的,爷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还不是想着让你留在咱们府上待产,少些个辛苦拘束?免得园子里头这个娘娘那个太妃的,让你动辄请安。”
“而且咱们府上虽然没有园子里景色宜人,胜在清净省心呀。里里外外铁板一块,再不用担心渗进来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试图坑害你们娘俩!”
舒舒一个白眼翻过去:“本福晋是那么好被坑害的吗?”
“是是是,福晋心细如尘,最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哪个敢暗算于您,就真真是寿星老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见舒舒傲娇点头,弘昼忙又微笑补充:“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疏。园子里人多手杂,你这越往后身体就越沉重,精神便越不济。多些防范,终归是好的。不然若有什么万一,可叫爷跟永瑛如何是好?”
舒舒原也没打算在园子里生产,只是舍不得儿子。想着去住个三两个月,待到发动之前再赶回来。
如今看来,这招肯定是行不通了。
那么如何说服雍正,合情合理留下,就成了摆在夫妻俩面前的头等问题。
“这还不好办?”弘昼得意洋洋脸:“爷早就想好了,不但咱们留下,永瑛也一样!”
“理由啊?臭小子已经四岁了,正该种痘。这等危险事,当然不能在园子里,惊扰着皇阿玛。必须等一切妥当,孩子彻底养好,再视情况看要不要送回园子里。”
“种,种痘?”舒舒一惊:这,这不会是她想的那种吧?
“对!”弘昼点头:“不过是穿穿出痘小儿的旧衣而已,福晋不必担忧。咱们永瑛壮实得跟小牛犊似的,肯定没有问题!”
舒舒眉头皱得死紧:“怎么会没问题?爷别觉得痘衣毒性弱些,就以为可以万无一失。我舅家的小表妹当年就是用的痘衣法,结果不幸病重,花蕊般的小姑娘就那么没了。”
“在那之前,她也壮壮实实的,身体好得很。同批一起十余个,都觉得谁有事,她都不会有事,结果世事就是那么无常。”
她这一叹,当时就把弘昼给吓到了:“那,那怎么办?痘疮肆虐,种痘是最有效的防治方法了。自康熙以来,种痘之人不胜枚举。已经从最初的生苗,发展到豆浆、旱苗、水苗、痘衣四法。技术上,已经特别成熟了。福晋不用担心,如你表妹那样的到底还是少数。”
那为了把牛痘法搞出来,舒舒担心还是要担心的。
很,特别的那种。
甚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被生生吓醒。
那一声极具惊恐,都变了调子的不要吓得弘昼心跳都快骤停。赶紧起来,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拍在后背上,仔细安抚:“福晋不怕,不怕啊!爷在呢,保证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接近于你!”
“是吗?”舒舒泪眼朦胧地看过去:“可是……”
“可是我梦到永瑛穿了那痘衣,也如我那小表妹一样,密密麻麻的出满了花,就那么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
“皇阿玛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调集了过来,还贴皇榜求医,想遍了所有能想的法子。到最后也只是只是节哀顺变,呜呜呜,我的永瑛才四岁,还没有好好长大,我才不要节哀顺变!!!”
这一下子掐的忒狠,以至于舒舒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掉个不停。
可把弘昼给吓的哟!
声音都有些发颤:“乖啊,梦都是相反的。舒舒不怕!能给咱们永瑛种痘的,那肯定是全大清都数一数二的好手。自然一切顺顺利利,没有丝毫变数。”
按道理确实是这样,但这头她能点么?
肯定不能啊!
所以不但不信,还提出新说辞:“那,那万一是预警呢?不行,种痘事,关乎到我儿性命,断不能这般草率。我,我得往民间找找,看有没有更安全妥帖些的法子。”
“加上肚里这个,我也一共就有两个孩儿。都得种痘,都得面临这危险,不行!我得集思广益,找出更稳妥的法子来……”
任由弘昼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硬是没人把人劝住,反而直接被说服了!
第二日一早,和亲王就贴出了重金征方的告示。斥五万两巨资,求更安全有效的防治天花法子。
五万两!!!
整整五万两,但凡方子进献上去,经过太医院诸位太医验证后确实有效。不但可以得到这笔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还能被和亲王爷亲自作保,在朝廷谋个出身。
真·一步到位,给了绝大部分人孜孜以求的所有!!!
告示一出,便朝野哗然。和亲王爷不可避免的,又被科道官员们给参了一波。
说来也是好笑,当年弘历作妖,暗地里散播谣言,说舒舒如何悍妒。御史言官们纷纷上表,气得弘昼当场爆发,揍了其中蹦跶得最欢的那个后。他啊,算是彻底得罪了全体科道官员。
时不时就要被参奏弹劾一把,每每痛心疾首、个个忠心可嘉的样子。
常气得弘昼绷不住,想要再挑个最不顺眼的出来揍!却碍于皇阿玛严命与福晋百般劝诫,始终未能如愿。
以至于他们一个个的大了胆子啊,竟然又拿他福晋出来说事儿!
什么挥霍无度、擅自妄为等等的大帽子一顶顶扣过来。
气得和亲王暴怒,又当场表演了个打言官:“格老子的,老虎不发威,你当本王是病猫?日常挑衅本王,当本王道具一样地刷。通过敢参、敢往狠里参本王的方式证明自己是个板荡诚臣也就算了。如今还敢变本加厉,指摘起福晋来了?”
一顿怒骂之后,被揍的还没省过神来。
他这个肇事者先跪下了:“皇阿玛您罚儿子吧,儿子又冲动了。但福晋她念着永瑛,唯恐他后续种痘的过程中出现丁点纰漏。于是重金求妙方,然后再推行天下,让整个大清都再无天花之患。”
“这份慈心,这种大义,这般舍得,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这些食君之禄却不知为君分忧的蠢蠡不夸赞就算了,还肆意诋毁?儿子诚受不得这委屈……”
雍正其实也觉得臭小子有些过!
明明已经有了较为安全可靠的人痘之法了,何至于再往民间求什么妙方?银子多了无处花用,还可以捐给户部,支援下大清建设啊!
不过知道这混账一遇到他福晋的问题,就容易变成混不吝。怼天怼地,谁的面子都不给,雍正也就没多说什么。
但他明智,却有想不开的呀!
这不就有个憨的,上来就大力赞扬圣祖爷开展人痘的壮举。从现行的四种方式,大说特说。让弘昼从遵从祖制跟勤俭节约两方入手,赶紧把那个告示揭下来。
然后劝说未成,却引来了和亲王爷的种种歪理邪说:“遵从祖宗制度?咱们满人世居关外,没有天花一说,更没有相关的防治方法。不管是避痘,还是皇玛法推行的种痘,可都是违反祖制的。”
“所以你这是在质疑,影射圣祖爷不擅自改革那要是按着这个想法推下去,不管是起兵伐明的太,祖爷,还是建立大清的太宗爷。亦或者离开白山黑水,率族人搬来中原的世祖爷,还有首创的军机处的皇阿玛。咱们大清这几代君王满打满算,都有这个嫌疑!”
谏言不成,还被转身就扣了一堆大帽子什么的。该官员差点吓尿,当时就扑通跪地连连陈情:“皇上明鉴,奴才绝无此意!”
不等雍正开口,弘昼又接过话头:“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天知地知,你自己心知。爷却觉得,祖制就如朋友,也当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
“如此,咱们大清才能摒弃一些坏的陈规陋习,学习吸收一些好的先进的方式方法。永远保持前进的姿态,不被光阴撵上成为历史!”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
良久之后,还是允祥率先鼓掌:“好一个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弘昼这话听着虽然有些不够尊重,却句句都在理上。人痘法虽然好,但终究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不够十全十美。”
“若真能集思广益,选出更有效,更安全的方法。绝对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虽然但是,良方哪就那么好找了?
就现在的人痘,当初圣祖爷都顶着多大的压力,越过了多少阻碍。才终于让此法渐渐流通,改变了顺治以来天花一起十室九空的惨景?凭和亲王跟他福晋一张告示,五万两白银就想推陈出新,寻个安全无害的法子来?
呵呵!
真以为书中有了那么一两回黄金屋,还回回都有了么?人情债难还啊,瞧瞧怡亲王,为了报当初和亲王福晋献方之恩,都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反正对于这次和亲王府的悬赏,就没有个持乐观态度的。
连又是噩梦、又是哭诉,还坚持拿重金砸出这么大动静的舒舒本人也没有报任何希望。只暗戳戳琢磨着,找个恰当机会使人将牛痘之法‘献’出来。
哪儿想着没等她行动,告示就被个游方郎中揭了,还献上了牛痘之法呢?
那一瞬间,舒舒还当是遭遇了老乡。
各种迂回婉转地试探。
郎中只规规矩矩跪下:“不瞒王妃,这是小可师傅无意间发现,并倾心研究了十年的成果。但,他祖上乃前朝御医,深沐明朝皇恩。师傅打小就被其父教导,学了一身好医术。却碍于祖训,不能为朝廷效力。”
“以至于手握良方,竟也不能济世度人。师傅万般悔愧,临终前将方子给了小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使之惠及天下。不管是满人、汉人还是蒙古人,都不再受天花恶疮所扰!”
“好!”舒舒点头,郑重作答:“稍后,本福晋会安排人对这方子的效果进行检验。若真实有效,必定请王爷上达天听。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使天下再无天花之虑。”
“届时,说好的酬劳等,也会一并奉上。”
郎中称谢不止,顺顺从从被张无短领着去庄子上安置。随后,关于牛痘效果是否真实有效的试验就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因为那郎中不但献上了完整的方子,还有准备好的牛痘。少了中间那些研究摸索,试验起来可不就特别的高速有效?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百名参加试验的老中青三个年龄段死囚全部通过试验。又给他们接触天花病人的随身物品,甚至豆痂,也都无一人感染。
真如那郎中所言,有效而又低风险。
一百个人里头,有反应的也不过七八个。其中身体最孱弱,反应最剧烈的,也不过是出了几天牛痘,受了几天小罪而已。
这样的结果一出,雍正万分激动。当天就率人从圆明园浩浩荡荡地赶回来,都无心留恋那里姹紫嫣红的春景了。
只把弘昼传进宫中好一阵夸,并主动说由内务府出那五万两赏银。
能省下一笔,弘昼当然求之不得:“既然这样,儿子就不跟皇阿玛客气了。不瞒您说,自从福晋将钟表厂的大头都给了内务府后,府上的收入连年下降。偏永瑛一日大过一日,花用上越来越多。福晋肚子里那个小的,也马上就要出来,儿子还真是压力倍增。”
“若不是福晋实在哭得凄惨,非说梦中种种就是上苍给予的暗示。就是说如果按原计划接种人痘,永瑛可能会有危险。非要千金市马骨,试试重赏之下到底有没有勇夫。”
当时,其实弘昼也并不多同意。只是舒舒一下子用力过猛,哭的实在有些凄惨。
让他心烦意乱,只想着不拘什么,只要能把福晋哄好了就成!
哪想着这随意一点头,就能有这么大个收获?
弘昼笑:“疼福晋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福晋这话果然至理名言。当时若不是儿子一个没把持得住,就让那价值五万两的告示贴了出去,现在又怎么会有着利国利民的牛痘之方呢?”
雍正:……
虽然这儿子此番立功颇大,都够他们爷俩彪炳史书的了。但,还是不想承认这个棒槌是自己所生怎么办?
弘昼眨眼:“儿子原也是额娘生的呀!”
雍正一噎,从牙缝里迸出来一个滚字。不防弘昼利落打千儿:“好好好,儿子就滚,就滚!不过在滚之前,能不能有一个不情之请?既然有了更安全高效的法,儿子是不是也能将永瑛接回府上?先把这个牛痘给种上,等他彻底好了,儿子再将他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