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个洁白毡房散落在这片水草丰美且地势平坦的土地上,牛羊、骆驼、马匹不计其数,那修得平整的道路旁有市集,有零散的摊贩,都是高鼻深目的异族面孔,鲜少瞧见汉人。
是以他们这一行人一走进王庭的范围内,顿时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早已得到他们今日到达消息的昆莫派出亲兵迎接,为首的是一位琥珀色眼睛的高大汉子,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袍,一见到相大禄他们,难抑激动的迎上前去。
双方互相见了礼,以乌孙话寒暄了一阵,相大禄指着一袭鸦青锦袍的谢伯缙,与这高大汉子介绍道,“这位是大渊朝的谢伯缙谢将军,大渊皇帝派他护送达曼公主回乌孙。”
又与谢伯缙道,“谢将军,这位是我们乌孙的大王子乌洛兰,也就是公主的大表兄。”
谢伯缙拱手行礼,用乌孙话道,“久仰大名,大王子安好。”
大王子皱着眉头盯着这谢伯缙,琥珀色的眸中敌意难掩,以左臂抵胸回了个礼,语气却算不得好,“乌孙何人不知谢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真是难得将才。”
相大禄看出双方的剑拔弩张,忙打圆场,“大王子,公主的马车在后头,你可要去打个招呼?”
果然提到流落在外多年的小表妹,大王子态度就缓和许多,也不再看谢伯缙,径直往那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走去。
云黛坐在马车里本就忐忑,在听到车外古丽提醒的一句“大王子过来了”,全身神经更是紧绷起来,心跳加速,她抓紧在大脑里复习着乌孙语的“表兄”。
车帘缓缓掀开,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她强装镇定地坐着,看到相大禄和一位高大俊朗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
这就是她的大表兄乌洛兰吗?
云黛由纱君扶着下了车,实在有些紧张,险些习惯性的行了渊朝的礼仪,好在膝盖微弯时就反应过来,忙按照古丽教的乌孙礼仪行了遍,轻声道,“乌洛兰哥哥万安。”
大王子打量着眼前这个格外娇小的妹妹,深眸带着好奇,他有一位亲姐姐,两位亲妹妹,其余表姊妹也有七八个,却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娇小的妹妹。
她的皮肤洁白如牛乳,眼睛是黑曜石般的墨色,在阳光下透着些许灰青,她有一头丰茂如海藻般的深栗色长发,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黛色的柳眉,花瓣似的唇,乌孙人与汉人的血脉在她身上糅杂出一张分外和谐的昳丽脸庞。
她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绝色。
“达曼妹妹好。”大王子与她问好,嗓音都不敢太大,怕吓着这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妹妹,“妹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祖母与父王早就盼着你来了。”
云黛莞尔笑道,“我也一直盼着见着他们。”
大王子朗声笑道,“那你先上马车吧,我们这就回去,王庭里已为你准备了盛宴,等我们赶到了,正好可以吃到今日第一只烤全羊!”
云黛颔首,重新走上马车。
不过在钻进马车前,她习惯性朝前方寻去,当看到那骑于踏云的挺拔身影时,心下稍定。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人也扭头看来。
四目相对,原本淡漠冷硬的眉眼间染上月光般的柔色。
云黛朝他轻笑一下,又觉着羞涩,忙躲进车帘后。
谢伯缙缓缓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重重叠叠的毡房,修长的手指捏紧缰绳,猛沉一口气。
第89章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少女脸上……
“达曼公主万安!神佑公主!”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欢迎公主回乌孙, 咱们这儿可比大渊好太多!”
乌孙百姓们早已知晓金宸长公主流落大渊之事,如今见着大王子亲迎车驾,也都知道是那位长公主之女回来了, 自发站在道路两旁欢呼着,热情地挥舞着手臂,手边有乐器的还弹了起来, 有善舞的姑娘小伙子们跟着欢快的乐声舞动着。
纱君在马车前看的兴致勃勃,身子往车帘靠去, 语气满是笑意, “姑娘, 他们在跳舞欢迎你呢, 早听说乌孙人能歌善舞, 没想到在大街上就跳起来了!哎唷,那么丁点的小娃娃也会跳舞, 实在太有趣了,姑娘您快看!”
云黛被纱君的笑声感染, 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果然见着四五个小孩子, 大的也就七八岁, 小的估摸才三岁,随着筚篥和胡琴声扭动着小短胳膊小短腿, 肉嘟嘟的脸满是纯真笑容。
有个孩子见着云黛在看他们,高兴的拍起手, 喊道,“公主!达曼公主!”
然后是一群孩子和大人们都朝她这边挥手,云黛从未见过这样奔放的热情,她有些腼腆的朝他们笑了笑, 然后放下了车帘。
路边的民众们欢喜议论着,“公主方才朝我们笑了!”
“是啊是啊,她肯定是觉着我们跳舞跳得很好!”
“她生得可真美啊,就像夜晚照在雪山上的月亮。”
车马在一路欢呼声中缓缓驶入王庭,等谢伯缙为首的大渊护送队伍通过略显冒犯的检查后,云黛被人扶下了马车,跟着大王子和相大禄他们一道前往王帐。
“大哥哥。”云黛慢下脚步,与谢伯缙并肩,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方才她坐在马车里也看到乌孙士兵检查大渊兵将的粗鲁与无礼,还有大王子的冷眼旁观,心头不由惴惴,“你还好吧?”
谢伯缙眼波微动,低头看向她,语调无波无澜,“嗯,还好。”
云黛咬了咬唇,小声道,“或许你不该陪我来的。”
谢伯缙知道她又陷入自责了,眉心轻皱又松开,他温声道,“我当初既向陛下主动请下这差事,便早已预想到来乌孙会遭遇的种种情况。这点刁难算不得什么,我未曾放在心上,妹妹你也别在意。”
云黛莹润的眸子望向他的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浑不在意。
谢伯缙深深回望她,略一颔首。
云黛这才放心下来,也是,大哥哥可是见过大风大浪、刀山血海的人,这点小刁难对他算不得什么。
王帐格外庞大宽敞,四周插着用金银丝线绣成乌鸦和狼图腾的红色旗帜,随着草原自由的风猎猎作响。王帐两旁有魁梧的乌孙士兵守卫着,见着云黛一行人过来,连忙行礼问好。
大王子大步跨进王帐,扭头见云黛踟蹰忐忑的模样,笑着催道,“达曼妹妹快进来吧,父王他们都等着呢。”
云黛悄悄捏紧手指,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王帐内明亮轩丽,地上铺着色泽绚烂的地毯,墙上也挂着图案奇特的挂毯和动物皮毛,为首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着金色袍服、腰系珠宝腰带的栗发男人,他皮色冷白,高鼻深目,有一双狭长的褐色眼睛,是个俊美而成熟的中年男人。
他的右手边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身着暗紫色长袍,头上和脖子上戴着璀璨夺目的镶宝珠坠首饰,虽已年迈,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依旧明亮有光,坚定又深邃,让云黛不禁想起来的路上经过的绿色河流,近看河水潺潺,奔流不息,等离得远了从高处看去,那碧绿颜色比宝石还要绚烂明艳。
“巴勒潘拜见昆莫,拜见太后,神佑昆莫与太后——”
相大禄朝上行礼,谢伯缙也随之说道,“外臣谢伯缙拜见乌孙昆莫、乌孙太后。”
“祖母、父王,乌洛兰将达曼妹妹接回来了。”
大王子的声音点醒了云黛,她一抬眼,就见帐中众人都齐齐看向她。
心头慌了一瞬,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云黛规规矩矩朝上座两人请安,“达曼拜见昆莫,拜见太后……”
穿的是乌孙的衣袍,行的是乌孙的礼,说的是乌孙话。
宝座上的乌孙昆莫和古赞丽太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欢喜与欣慰,还有一丝惆怅的恍惚。
她实在像极了苏赫娜,尤其低眉那一刹那,他们还以为是苏赫娜回来了。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昆莫抬手道。
云黛站直身子,上座的古赞丽太后朝她招手,“来,达曼,到外祖母身边来。”
云黛看着这位面容和蔼,仪态端庄的老太太,迟疑片刻,还是朝她走了过去,乖顺地唤了声,“外祖母好。”
古赞丽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细细打量她一番,绿眸中隐有泪光,“好孩子,这些年你在外受苦了。现在好了,总算把你找回来了,以后就在乌孙好好的,有外祖母和你舅舅替你撑腰,再不让人欺负你去。”
云黛心头动容,但还是辨了一句,“多谢外祖母挂怀,但这些年晋国公夫妇待我很好,如亲生一般,并未吃什么苦。”
比起其他失去父母双亲的孩子,她已经是十足的幸运儿了。
提到晋国公府,古赞丽太后撩起眼皮,乜向下首那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来回逡巡,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收回,伸手拍了拍云黛的手背,“他们如何对待你的,我和你舅舅也有所耳闻,放心,我们乌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分得清楚的。”
乌孙昆莫和颜悦色地问候了云黛两句,便对古赞丽太后道,“母亲先带达曼去见赛乃慕她们吧,我与巴勒潘他们说说话,过会儿去寻你们。”
古赞丽太后知道男人们要讨论政事了,答应下来,拉着云黛的手缓缓起身,“走吧,去见见你的舅母们和兄弟姊妹们。”
“是。”云黛搀扶着古赞丽太后,与昆莫辞别,一起往帐外走去。
经过一脸正色的谢伯缙身旁,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伯缙薄唇微抿,目光也看向她,又在古赞丽太后飞来的锐利眼刀中,不动声色地敛眸。
待女眷走出王帐,昆莫脸上的温情笑意也换做客套的假笑,示意着谢伯缙他们落座,又命人送上奶茶和糕饼水果。
相大禄尽职尽责地汇报一路上的情况,并传达了大渊皇帝与乌孙结交的拳拳诚意。
昆莫听得连连点头,又对正襟危坐的谢伯缙道,“从长安至乌孙,山高水长,路途艰险,真是辛苦谢将军了。”
谢伯缙坐姿笔直,手扶桌边,“昆莫客气了,护送公主本就是外臣职责所在,怎敢谈及辛苦。何况公主是外臣的义妹,做兄长的自当要关怀妹妹,只有亲自护送她回乌孙,外臣与家中亲人才可安心。”
乌孙昆莫眯了眯眼睛,凝望着下首那个年轻俊朗的大渊将军,半晌,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是,晋国公府对本王这外甥女的恩情,本王一直记着。我们乌孙已备下厚礼,等将军你返还大渊,自会一并送上。”
谢伯缙沉默两息,出声道,“昆莫客气,不过家父收养公主,从未图报,厚礼还是不必了。”
乌孙昆莫拉长语调欸了一声,摆手道,“晋国公施恩不图报,那是他品行高洁,但我们乌孙若是知恩不报,那就是忘恩负义了。谢将军还是莫要推辞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又说了这些话,谢将军定然也累了,不若先下去休息。再过些时辰天就黑了,到时本王派人请将军赴宴,给将军接风洗尘,咱们不醉不归。”
话已至此,谢伯缙也知多说无益,拱手道,“外臣多谢昆莫盛情。”
“好说好说。”乌孙昆莫笑着点头,扬声道,“乌洛兰,你带谢将军下去歇息吧,他们都是大渊远道而来的贵客,可莫要怠慢了。”
“儿臣遵命。”
大王子应声而起,又抬手示意谢伯缙,“谢将军,请吧——”
谢伯缙随着大王子告退。
王帐内只剩下昆莫和相大禄,既是君臣又是老友,俩人放开拘束聊起此次出使长安的种种,又说起返程经历,直说得相大禄口干舌燥,连喝了两大碗奶茶。
“那孩子,真的与我阿姐生得极像,难怪你在长安城见了她一面就记了下来。”
乌孙昆莫长长唏嘘一声,又盯着桌案上那小盒的黄土,神色黯淡,“是我们太迟了,若是能继续寻她,早早的将她寻回来……”
相大禄一时分不清他口中的“她”指的是长公主还是云黛,心口也酸胀得很,强打着精神道,“昆莫莫要太伤怀,如今小公主回到乌孙,也是长公主在天有灵,保佑着她与乌孙的亲人重逢。”
乌孙昆莫点头称是,将那盒黄土仔细收好,又看向相大禄,“巴勒潘,那个谢伯缙……”
他欲言又止,眉毛也皱起,“叫他们在乌孙休整个三日,就回大渊吧。”
相大禄微怔,沉吟片刻,缓声道,“昆莫,公主与他是有情意的。”
说着便将他一路所见所感以及晋国公府待云黛的种种都说了一遍。
乌孙昆莫眉头皱得更紧了,只道,“那又怎样?我乌孙的公主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们姓谢的。如今两国交好,不起战火,倒是一片和气。可万一又打了起来,那姓谢的娶了我的外甥女,还要来打我乌孙人,哪有这样的事?不妥不妥!”
这些相大禄也不是没有考虑,他也清楚昆莫的脾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自己说再多,倒不如他自己见到听到,于是不紧不慢道,“昆莫,臣只劝你一句,在你下决定之前,先问问公主的意思吧。她虽养在大渊,可骨子里流着长公主的血脉……”
他眼中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你阿姐的脾性你是清楚的,达曼公主还是很像她阿娘的。”
乌孙昆莫闻言,沉默不语,只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
***
在古赞丽太后的引荐下,云黛见到了她的三位小舅母,一大堆兄弟姊妹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
纵然老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真看到这满满一帐子的亲戚,云黛还是默默捏了把汗,暗自告诉自己不要紧张,要斯文有礼。
“可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愿天神保佑你。”
三位小舅母看到云黛皆是赞不绝口,又拿出她们准备好的礼物,精美的宝石项链、赤金手镯、长命锁,一一往云黛身上戴去。她们三人皆为妃子,一人是乌孙重臣之女,其他两个分别是月氏和高昌的公主。
年长的表兄和表姐们也准备了见面礼,边与云黛打招呼边将礼物递给她,云黛一手接过,一手又给纱君和古丽拿着,一圈转下来,两个丫鬟都抱了满怀的礼物,露出一张累兮兮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