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心肠软,做事多顾虑。如今有个厉害的儿媳妇管家,她也能安心养病了。”
提到这侄媳妇,乔氏也颇为欣赏,纤细的手指抚过一朵墨牡丹,低声感慨,“我与你舅母少时相交,俩人性情相仿,我是命好,嫁给了国公爷。至于她,唉……于我们女子而言,嫁人仿若第二次投胎,嫁了个良人,一生顺遂和乐。若是嫁错人,那真是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有苦难言!”
云黛敛起神色,认真听着。
乔氏忽而看向她,“云丫头,你也快及笄了,可想过要嫁怎样的郎君?”
她问的突然,云黛面颊染上淡淡的绯红,比夏日映日荷花还要娇媚,心说不久前祖母才问过她这个,如今夫人又来问,看来婚事真成了一件避无可避的事。
“旦凭夫人做主,我相信夫人的眼光。”云黛低着头,一副少女羞赧的模样。
“我与国公爷私下里也有慢慢与你相看人家,但我想着再好的人家也须得你自个儿中意,你与我说说,我也好按照你的喜好替你挑。”乔氏慢慢说着,有那么一瞬间,都想直接问这孩子,你可愿意做我儿媳妇?然而想到国公爷的叮嘱,她还是克制住了,免得吓到小丫头。
云黛抿了抿唇,打算按照上次回答祖母那般回答乔氏。
倏然,石子路那头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伴随着婆子的喊声,“夫人,夫人——”
闲适宁静骤然被打断,乔氏蹙起眉头,不悦地看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婆子,“何事这般着急?”
那婆子捂着肚子喘着气,“是、是三爷,三爷他跟人打架……”
乔氏脸色陡然变了,鬓间金步摇都剧烈晃了两下,“三郎他人呢?他可有伤着?与谁打起来了?”
“老奴也不知三爷跟谁打起来。”那婆子扭过头,伸手指着北苑方向,“只知道三爷他被抬着回来了,这会儿正回他院子呢!”
抬着回来的!
乔氏眸光猛颤,再没心情赏花,抬步就往北苑走去,“叫大夫,快去请大夫!”
云黛心口也砰砰直跳,担忧不已,提起裙摆快步跟上前去。
第31章 怎么还像小时候那般爱哭?……
秋桂馥郁, 绿柳周垂,绕过蜂腰桥,那门口开着几株碧桃花的方正院落便是谢叔南的白石斋。
“哎哟, 轻点,你这笨手笨脚的奴才,是要疼死小爷么?”
一声低斥从梢间传出窗牖, 惊得蔷薇架上的粉蝶挥动翅膀,晃晃悠悠地飞远了。
“三爷您忍着些, 这药酒是有些烈, 但不烈不管用啊。”陈贵跪坐在榻边, 小心翼翼地往谢叔南的肩膀处抹药, “您这回失策了, 那孙五郎是个柔弱书生,您跟他打也不吃亏, 可那李越生得人高马大,拳头砂锅大, 您何必与他对上?”
“废什么话呢,他再高再壮, 还不是被小爷踹进河里了?哎哟, 都叫你轻点了!”谢叔南伸手捂着撕裂的嘴角,忍不住吸凉气, 那李越拳头可真重呐。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大哥在那, 保管三两下就把那个李越打成烂羊头。
陈贵放轻了动作,上好肩胛骨的淤青,又往他胳膊上抹药酒,“三爷, 真不用请大夫来看看吗?万一有个什么内伤……”
“要是叫了大夫,母亲不就知道了?”
“可是您不叫,夫人她也会知道的啊。”陈贵声音越来越小,在自家主子恶狠狠的目光下低下了脑袋。
“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这边话音才落,便听帘外传来一道愠怒女声,“在外头闹出这样的事,你还想瞒我?”
谢叔南心道不好,陈贵则是滑跪在地,战战兢兢的朝帘外人请安,“奴才拜见夫人、云姑娘。”
丫鬟打起锦绣珠帘,珠翠华服的乔氏面若冰霜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袭雾蓝曲水如意纹裙的云黛。
云黛嗅到那刺鼻的药酒味,皱了皱鼻子,再看榻上露出半边精壮肩膀的谢叔南,忙惊诧地别过脸,低低唤了声,“三哥哥。”
“母、母亲,云妹妹,你们怎么来了?”谢叔南赶紧将褪了一半的衣裳拉上,窘迫的看向屋内的不速之客。
乔氏瞥过幼子那被打得半边微肿的脸庞,再看放在一旁的跌打药酒,美眸闪过一抹心疼,面上却依旧严肃,“你还敢问我为何而来?你说说,你到底是去参加诗会了,还是去打擂台了?”
谢叔南尴尬的将金丝薄毯往身上拉了拉,“我这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母亲您别担心。”
“跌一跤?”乔氏冷哼一声,顺着丫鬟搬来的圈椅坐下,目光看向地上趴着的陈贵,“陈贵,你来说,你们三爷是跟谁打架,又是因何缘由。若敢有半句假话,今日便把你发卖出府!”
“夫人饶命,小的不敢说假话。”陈贵浑身如筛糠,额头抵着凿花地砖,声音发颤,“三爷他今日去鹿灵山参加诗会,原本玩得挺高兴的。后来郎君们一块儿喝了些酒,聊着聊着也不知怎么就聊到了……”
“住嘴!”谢叔南皱眉打断。
陈贵一噎,小心看了眼自家主子,再看乔氏,最后还飞快地瞥了一眼云黛。
乔氏见状还有何不懂,都是些正值年少的儿郎,几壶黄汤入肚,便不知今夕是何年,男人嘛,喝醉酒就爱满嘴浑话,一个个臭德行,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象。
能让三郎反应这般大,定然是那些儿郎言语间冒犯到三郎心里在意之人。
沉吟一阵,乔氏敛了神色,扭头对云黛道,“云丫头,你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
云黛抿了抿唇,低低应下,“是。”
她转身离了梢间,背后始终安静,没人说话。直到走远,她才听到隐约说话声。
待走出屋子,望着院外爬了满墙的粉白蔷薇花,云黛悄悄掐紧了掌心。
看方才的情形,若她没猜错的话,三哥哥是因为她才与旁人起的争执?
在门口候着的翠柳见自家姑娘神色恹恹的,关心道,“姑娘,您怎么了,三爷伤得很重?”
云黛缓了缓心神,挤出一抹笑,“我没事。三哥哥他目前还好,至于其他的,还是等大夫来吧。”
翠柳只当姑娘是担忧三爷,安慰两句,扶着她去院外等候。
屋内,乔氏肃声对谢叔南道,“是因为云黛?”
谢叔南支吾不语。
乔氏道,“既然你不说,那陈贵你继续说。”
谢叔南一怔,忙道,“我说,我来说!”
他耷拉着脑袋,闷声道,“这回可不是我挑事,是孙明礼和李越他们俩先吵起来的……”
儿郎们喝酒时,他并不在场,而是看山壁间长了些云黛说起过的草药,就想着薅些回去送她。没想到那停靠在湖边的画舫突然传来争吵声。
他一听有热闹瞧,就凑上前去,不曾想却是那孙明礼和李越为云黛吵了起来——
孙明礼骂李越,云姑娘怎看得上你这粗鄙武夫,岂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越骂孙明礼,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凭你也配肖想云姑娘,我拆了你的骨头!
天地良心,谢叔南一开始是想去劝架的,可听到他们张口闭口说的是云妹妹,一句“大家都是朋友”顿时咽回喉咙,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
“这俩臭不要脸的东西竟敢觊觎云妹妹,还口口声声说要上门提亲?我呸!”谢叔南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脸上伤口被撕扯得发疼,嘴上却不停,“大庭广众之下出言轻佻,毁我云妹妹的闺誉,这我能忍么?”
乔氏太阳穴突突直跳,“所以你跟他们打了起来?”
谢叔南,“……”
他刚蹦上前时,李越和孙明礼还争先来他面前示好,然后他顺势给了孙明礼一拳,李越还以为他俩是一边,沾沾自喜,没想到下一刻也挨了一拳——
反正三个人乱打,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后来,我把他们俩都踹进了河里……”谢叔南悻悻的摸了下鼻子。
“那你怎么给人抬回来了?你伤哪了?”乔氏沉着脸问。
“那是我装的。”谢叔南讨好的笑,“这不是把他们俩都踹进河里了,我要是还好好的,事后追究起来,我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我倒地装作重伤,给人抬回来,晚些李家和孙家知道了,也不好上门找我讨说法。”
乔氏被气笑了,咬牙骂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泼皮无赖!”
谢叔南摆手将陈贵叫了下去,等没了外人,他立刻在乔氏面前卖惨求饶,“母亲,打架是儿子不对,可这回真不是儿子故意寻衅。虽说我是装作重伤,但也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个拳头,这会子我身上还疼着……我知道您一向最心疼我了……”
乔氏心中虽有气,但见幼子俊俏的脸颊被打得鼻青脸肿,更多是心疼。再想到此次幼子与人打架的缘由,胸口又不住地发闷。
“你啊,要我说什么好,都这样大的人了,做事还这般莽撞。”乔氏叹息着,走到儿子身边,拿帕子轻轻按了下他的脸。
谢叔南倒吸凉气,“母亲,疼疼疼。”
乔氏恨恨道,“现在知道疼了,与人打架时怎么不想想呢?”
谢叔南嬉笑道,“母亲不生儿子气了?”
乔氏没好气瞪他一眼,“可等着瞧吧,等你父亲晚上回来,有你的罪受。”
“那母亲可千万要帮我!”谢叔南奉迎着,“父亲一向都听母亲的。”
“那可不一定。”乔氏重新坐回圈椅。
沉默半晌,她忽而抬眼,看向榻边的幼子,“三郎,如今就我们母子二人,我且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这忽而严肃的模样让谢叔南也敛了笑容,“母亲,您问。”
乔氏搭在雕花扶手上的手掌不禁捏紧,面色庄重,“你可是爱慕云黛?”
这话一出,谢叔南先是一愣,旋即两只耳朵迅速变得通红,磕磕巴巴道,“母、母亲,你这……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只说有没有!到底是将她当妹妹看,还是对她有了男女之情?”
“我……”情窦初开的少年忸怩片刻,也不再隐瞒,面带赧色地点了下头,嗓音都变得干涩,“我是喜欢云妹妹,不单单是当妹妹的那种喜欢,是想要……想要跟她在一块儿。”
虽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儿子承认,乔氏心底还是难抑震动。
一时间,屋内沉寂下来。
这沉寂让谢叔南变得紧张,或许这份感情是有些无耻了,他难为情地低语,“我知道当初父亲将云黛带回来,是想让我们把她当妹妹。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控制不住,就是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说话,见不着就想见,见着了就想跟她待久些……我想着,她又不是我的亲妹妹……”
乔氏唇瓣紧抿着,要骂儿子么?她也有年少时,知道爱慕一个人的情绪是难以克制的。
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也。况且,云黛是那般的出挑,无论是相貌与性情,莫说是三郎了,就是她心里也喜欢,巴不得云黛是她亲女儿。
谢叔南那边依旧忏悔着他对云黛的感情,乔氏静静地听他说,等他说完了,她才出声道,“好了,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了。”
谢叔南明亮的黑眸望向乔氏,见她并无震惊愤怒,不禁问道,“母亲,您不生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一个个大了,我也管不住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我、我可以继续喜欢云妹妹了?”
“……你当真爱慕她?”
“是!若是父亲母亲允许的话,我还想……”他整张脸都红了,掀开薄毯下榻,噗通跪在地上,壮着胆子道,“我想娶她为妻。”
乔氏心绪复杂,既有惆怅又有儿子长大了的喜悦,这种复杂的感情让她又陷入沉默。
良久,她抬了抬手,“你起来吧。你们的婚事也不是我能说得算的。我也不怕与你说,先前我不是没与你父亲提过让云黛当儿媳的事。”
谢叔南惊喜地看向乔氏。
“但你父亲不同意。”乔氏毫不客气地泼冷水,“他顾着国公府的面子,更顾着云黛自个儿的心意。那孩子最是懂事,若我们开口留她,为着这些年的庇佑之恩,纵然她不情愿却也是会答应的,你父亲是断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且你祖母那边……”
稍作停顿,乔氏还是没将谢老夫人另有打算之事告知谢叔南。
她只道,“你若真心喜欢云黛,我这边是不反对的。就是你父亲那关难过……除非你能让云黛也喜欢你,若你们两情相悦,你父亲那边应当不会再阻拦。只是,你可有把握让云黛喜欢你?我看她一直拿你当兄长看,并无半分其他情谊。”
这番话说得谢叔南一颗心忽上忽下,无论怎样,母亲这边并不反对,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鼓励。
“母亲,我会尽力讨云妹妹欢喜,我相信她会发现我的好……”谢叔南俊逸的眉眼间满是坚定。
话已说开,乔氏也轻松不少,有心提点儿子两句,“若你们真去了长安,你可得警惕些。长安城权贵云集,她又生得那般娇艳,万一她被旁人瞧上了……”
谢叔南握紧拳头,“谁敢!”
乔氏,“……”
她忽然担忧起来,三郎这个性子去长安,万一跟长安的贵族子弟们也打了起来,天高皇帝远的,没有她与国公爷兜着,惹出祸事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