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黛点了点头,可心头依旧跳个不停,尤其是听到外头那些兵器碰撞的可怕动静,她自小养在宅院里,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到底有多少水匪?先前不是说这段路很安全的么,怎么就撞上了?”她两只手紧紧地揪着衣摆,实在没办法安心坐着,忍不住走到窗户边观察着楼下的战况。
“奴婢也不知,只知那群人趁夜摸黑上了船……”琥珀脸色也发白。
翠柳跟着云黛一起往窗外看,忽的惊叫一声,“天呐,那里……那里又有一伙人爬上来!”
借着船下昏暗的光,只见船舷上又冒出数十道人影,宛若深夜鬼魅般。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又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惨叫。
还没等屋内主仆反应过来,就听外头响起一阵撞门声,“快搜,这几间上房里肯定藏着银钱!”
翠柳几欲尖叫,云黛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连忙伸手捂住了翠柳的嘴巴,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们这扇门响起一阵猛烈撞击声,“头儿,这门里头锁住了!”
“不是说这一行还有位娇小姐吗?看来这便是那娇小姐的闺房了!”
“来人啊,给我撞!”
眼见着外头开始砰砰撞门,琥珀面色大变,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拿自个儿的身子堵在门口,尖声朝云黛喊道,“姑娘,跑,快跑!”
云黛震骇不已,才从沉睡中醒来不久的脑袋此刻嗡嗡直响,一片空白,跑?跑去哪里?
她左右张望着,电光火石之间,她看向右手边的雕花窗牖——
这是当下唯一的出口了!
纵然跳下去就是河水,且她并不会凫水,可若不跳下去,等那些水匪进来,她不敢想象那会是何等的噩梦……
“翠柳,快帮我砸!”云黛一把松开翠柳,转身揣起一把月牙凳,用力地朝着那雕花窗户砸去。
翠柳却是吓坏了般,傻愣愣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也赶紧砸着那些碍事的雕花木条。
人在极度危机下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三两下之后,那封闭的窗户便砸出可以容一人出去的窟窿。
可还没等云黛她们缓口气,琥珀感到背后的力道越来越大,她愈发惊慌,忙喊道,“姑娘您快下去!”
云黛眼睫猛颤,担忧地看向她们两人,“那你们……你们怎么办?”
“你先下去,奴婢们随后就来!”琥珀笃定地朝她点头。
望着琥珀那坚定又孤勇的眼神,云黛嘴唇颤抖,眼中顿时涌出热泪,却是再不敢耽误时间,转身望着那黑漆漆一片的湖水,浑身剧烈颤抖着,“你们一定要活着!”
说罢,终是狠心咬了牙,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几乎在她跳下去的同一刻,她听到屋内“砰”得一声巨响,那扇木门已然被踹翻了。
琥珀连人带门被踢到在旁,口中都吐出血来。
那冲进来的水匪满脸横肉,双眼贪婪地打量着屋内,当看到地上的琥珀和榻边站着的翠柳时,双眼顿时发着绿光,“嗬,有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
琥珀脸色一白,上前一把抱住那水匪的腿,喊道,“翠柳,快跳!”
翠柳哭着喊了一声“琥珀姐姐”,旋即拧身往那窗户外跳出去——
“娘的!”
那水匪大怒,一脚将琥珀踢开,快步跑向榻边,只见水里噗通一下溅起水花,之后黑漆漆一片再不见动静。
正值深秋,夜晚的河水冰凉刺骨,云黛只觉得身子被一阵冷意裹挟着,她试图挣扎着,对生的向往让她拼命挥动着手脚,可是身子却是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救我……
大哥哥,救我。
她感觉到意识一点点脱离身躯,眼皮越来越沉,恍惚间,眼前闪过许多景象与脸庞。
她在乔家家塾读书,她被带入国公府,父兄病逝,童年的欢乐时光,甚至还有婴儿时的幻象,她仿佛看到了一双弯弯的月牙般的眼睛朝她笑……
那是母亲么。
她总算可以见到母亲了……
她心中蓦得释然,抬起沉重的手臂,朝母亲伸出手……
手上却没感到牵引力,倒是腰间猛然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将她从那沉溺的漩涡中拖出来——
黑沉沉的水下,谢伯缙一把捞过那纤细的腰肢。将人搂紧后,他双脚用力蹬着,单手拨着水面,沉脸往前游动。
也不知游了多久,他脚踩着泥地,将怀中之人抱起,脚步沉重地一步步朝着岸边走去。
夜风穿过湿透的衣裳侵袭着肌肤,那寒意如针扎入骨髓般,冷得人牙根都打颤。
“云黛,醒一醒。”
谢伯缙跪坐在岸边,轻拍着怀中女子的脸,触手的肌肤却是一片冰冷,仿佛彻底没了温度。
他眼底闪过一抹晦色,河水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直往下淌着。
两息之后,他压低眉眼,动作利落地将人平放在地上,低低说了句冒犯,旋即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伸入她的嘴里,确定口中并无异物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手掌搓热,用力压向她的胸口——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掌心下的身躯是不同于男子身躯的柔软,可他此刻也顾不上其他,满心只想着一定要将她救活过来。
绝对不能就让她这样死去。
心中默念着按压的次数,见掌下之人依旧双眸紧闭,毫无动静,谢伯缙咬牙,继续按压,一边低低唤着她的名字,“你不能死,你还要许多事要做,还有许多地方没去看……”
她说过她想去长安的东西市和曲江畔,还说过想去北庭看雪山看落日……
她还年轻,还有三个月才及笄,长成个大姑娘。
她该平安顺遂的过一生,而不是葬身于这冰冷的河水里。
谢伯缙麻木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也不知道按压了多久,下颌线条紧紧绷着,眼底深处是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恐慌。
终于,地上的小姑娘有了动静,“哇”地一下吐出一口水来。
男人黑眸亮起,仿若燃起一簇火光,赶紧收回按于胸口的手,将人从地上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脸,“云黛,睁开眼睛,你没事了。”
云黛又用力咳了两下,只觉得脑袋如灌了铅水般沉重,胸口也好疼,浑身都沉甸甸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耳畔响起熟悉的唤声。
那声音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叫她睁开眼——
她努力的撑起眼皮,眼前出现一道朦朦胧胧的身影,幽幽的光勾勒出轮廓。
她试图去看清那张脸,眼皮却无比沉重,脸颊上有温热的微粝的触感,像是提醒她还活着,又像是鼓励她恢复意识。
终于,那道朦胧的脸渐渐在眼前清晰,她对上一双幽深坚毅的黑眸,那眸子黑得发亮,直勾勾看着她,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度。
“哥……哥哥……”她低低唤,嗓子沙哑。
“哥哥在,别怕。”他嗓音磁沉,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脸。
借着河边的火光与月光,她的脸是那样的小,他一个巴掌就能捧住,又是那样的冰凉,苍白,脆弱,像是件上好的精致的瓷器。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胸口莫名涌上一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见他应了她,云黛像是放下心般,彻底脱了力,双眼一阖,昏了过去。
谢伯缙见她又昏死过去,眸光一沉,赶紧抱着她起身。
还没走几步,就见岸边几点火光朝这边走来,“世子爷,世子爷——”
“大哥,你在哪——”
闻言,谢伯缙扬声喊道,“这里,我们在这!”
那几点火光赶紧朝这边跑来。
谢仲宣乍一看到谢伯缙和他怀中的云黛时,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忙问,“云妹妹怎么了?”
谢伯缙哑声道,“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船上情况如何?”
谢仲宣答道,“那群水匪已经被击退,我下来寻人时,谭信正带人清点尸体。哦对了,还抓了个活口,说此次偷袭,是因为秦州城有人通风报信。”
谢伯缙目光陡然变利,语调沉冷,“先回船上。”
谢仲宣忙不迭应下,忽的惊讶出声,“大哥,你受伤了?”
谢伯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明亮火光之下,他的袍摆膝处染着两团血迹。开始他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子注意到才觉得有些疼痛,想来是方才跪着给云黛按压胸口时,膝盖被石头磨破了。
“大哥,云妹妹给我抱着吧。”
“不用。”谢伯缙清冷道,“小伤无碍。”
谢仲宣一怔,望着谢伯缙怀中脸色苍白如琉璃的小姑娘,眸光微闪了闪,却也没说什么,只赶紧脱下外衣,盖在了云黛身上,“大哥,走吧。”
***
船舱内,鎏金莲瓣缠枝银盒燃着上好的安息香,缕缕青烟从盒盖镂空花纹里袅袅升起,清甜的香味试图掩盖着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苦涩的药味。
云黛猛地睁开眼睛,望着那烟粉色的夹缬幔帐,若不是身上那不可忽视的酸痛,她几乎要以为晕倒前的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她勉力坐起身,才稍稍离了床榻,胸口剧烈的疼痛就将她重新压回床上。她平躺着,眼中泛着泪光,也不知是痛的,还是依旧惊惧不安。
缓了半晌,她转过头朝外看着,只见那扇被砸烂的窗户被轻纱勉强糊起,透出明亮的天光来。
天亮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水匪都退了么,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琥珀姐姐,翠柳——”
她用力喊着,眼睛直直的望着外头,心里祈祷着,求求了,求求她们俩都能应她。
不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阵脚步声传来。
听那步子的轻重,并不是女子的。
云黛一颗心倏然捏紧,整个人蜷缩着,嗓音发颤的问,“是谁?”
“云妹妹别怕,是我。”
红木屏风后缓缓走出一道修长清雅的月白色身影。
看着那张熟悉的温柔脸庞,云黛放松下来,鼻子却一酸,泪水沿着脸侧划了下来,洇湿了浅蓝色的绣花枕套。
“二哥哥……”她哽咽着喊着。
“不哭了不哭了,没事了。”谢仲宣见她一哭,心底也酸涩得一塌糊涂,昨日那可怖的场景,她肯定是吓坏了。
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嗓音放得很轻,安抚道,“别怕,坏人都已经被赶跑了,没有危险了。”
云黛抽泣着,也逐渐平静下来,连忙问,“琥珀姐姐还有翠柳呢?”
谢仲宣长睫微垂,低声道,“别担心,琥珀她被水匪打晕过去,这会子在楼下休养。还有翠柳,她会凫水,就是受了寒起了高热,也在休息。”
听到她们俩都没性命之忧,云黛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她们没事。”
顿了顿,她又问道,“大哥哥和三哥哥呢,他们有没有受伤?”
她好像依稀记得晕过去的前一刻是看到了大哥哥的。但她也不知道那是她的错觉,还是真实发生的,毕竟那会子她甚至还看到了逝去的父兄和母亲……
“放心,大哥和三郎都无碍。”稍作停顿,谢仲宣扯了扯嘴角,自己补了句,“我也无碍。”
云黛这下是真的放心下来,点了点头,“大家没事就好。”
“你啊,才刚醒来就挂念这个挂念那个的。”谢仲宣叹了口气,又=伸出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感受到指下的灼热,他皱眉道,“自个儿还发着高热,得静心休养才是。”
云黛怔怔的,“我……我还好。”
“哪里还好了,一张脸都烧得通红。大夫说你受了寒,得好生休养。”
话音刚落,就有小丫鬟端着汤药进来,“二爷,云姑娘的药熬好了。”
“我来吧。”谢仲宣抬起手,端起漆木托盘上的海碗。
“是。”小丫鬟应了一声,将托盘放在一边的长桌上,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搀扶着云黛,“姑娘,奴婢扶你起身喝药。”
云黛弯着身子坐起,胸口那阵强烈的酸痛再次传来,让她忍不住蹙眉闷哼。
“怎么了?”谢仲宣关怀道。
“没、没事……”云黛若无其事地朝他轻松一笑,心里却犯嘀咕,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疼,好像被车马碾过一般。难道是她从窗户跳下去时,不小心撞到了?
待小丫鬟往她腰后垫了两个柔软高枕,她稍稍调整坐姿,疼痛感才没那么强烈。
“二哥哥,我自己喝吧。”望着那递到唇边的汤勺,云黛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发着高热,手脚无力,我喂你。”谢仲宣语气温和,修长的手指执着瓷白的汤勺,“你既叫我一声哥哥,我自是要照顾你的。”
云黛微怔,他的目光温柔中却带着种不忍拒绝的力量,默了默,她配合着吃药。
待一碗汤药喂罢,谢仲宣给她递了蜜饯,“大夫说了,每日要喝三次药。”
云黛点头说好,嘴里嚼着酸酸甜甜的果脯,稍微有了些气力,便问起昨夜的事来,“二哥哥,昨夜那些水匪,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谢仲宣好看的桃花眼中闪过一抹阴霾,面上却是轻松道,“就是群无恶不作的水匪,我们运道不好撞上了。还好大哥麾下的护卫武艺高强,将那爬上船的人都砍杀……收拾了。”
他斟酌着措辞,以免吓到胆小的妹妹,“只是昨夜那些人来得又凶又急,趁着夜色搞偷袭,我们一时没有防备,才让几个漏网之鱼摸到了楼上。幸好你没事,否则……”他语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