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公主就在他身边,名义上是他的女人。一瞬间,陈安之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明明当初心想若能再见公主一面,死了也甘愿。如今不仅再见了公主,公主还成为了他的人……
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浪潮彭拜。
他怔怔望着公主,情不自禁往前走。
司阙忽然抬眼望过来。
陈安之一瞬间回神,脚步立刻停下,甚至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他匆忙解释:“公主别怕,安之绝没有欺辱之意!”
话一出口,陈安之脑海中不由浮现了些他和公主的旖旎画面。这些画面让他脸上发烧,也让他仿若堕入自责的炼狱。
不可,他绝不可委屈公主!
司阙垂下眼,复将目光落回手中的细镯。
陈安之杵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他斟酌了词句,才敢再开口:“让公主做妾实在是辱了公主。然而安之并没有轻贱公主之意,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公主放心,只要我陈安之还活着一日,必不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虽然如今不得不担着妾的身份,可王府里上上下下没人敢拿妾的身份欺负你!”
一长串的话说完,陈安之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公主轻浅的一声“嗯”,他心中从泥点子里开出的花儿越发灿烂。
公主的一个回应,便让他满足地笑了。
“公主住得可还习惯?怎么染了风寒……是不是银丝炭给的不足?亦或者在这里住得不舒服?你若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尽管与我说。你若不方便见我,差个侍婢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司阙将细镯套在自己的腕上,这镯子对他来说还是小了些。他瞧着细镯,没有声调的语气淡淡开口:“京中可有什么趣事?”
趣事?
陈安之先是一愣,心中很快染上狂喜。公主似乎并不厌烦他!还主动问他话!他挖空心思地想了想,想起几件事情。
“居于别宫的赵国太后居然有喜了!这事儿如今传的沸沸扬扬,偏生无人知晓是谁的孩子。还有一生骁勇的李老将军一日忽然想吃豆腐,家人急急忙忙给他煮来。他吃了一口豆腐,竟然噎死了……”
陈安之把最近听来的几件事一桩一桩细说,他拿出看家本事讲得惟妙惟肖,只为博美人一笑。头几年第一次被皇帝爷爷问功课时,陈安之都没有这般紧张与认真。
然而司阙淡淡听着,不显厌烦,也不曾流露出一丝的表情来。
尤玉玑被被子蒙住,视线里一片漆黑。起先,她自责自己荒唐听信司阙的话躲在床榻上,万一被陈安之发现,不知又要引来什么麻烦。做贼的紧张感一直伴随着她。
然而她听着陈安之讨好的话一句接一句,在一片漆黑里,紧张的情绪不见,换上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个正花费心思卑微讨好心上人的男人,是她的夫君。
要与她共度一生的夫君。
小时候,她听父亲说夫妻就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结盟,相互扶持相互疼爱至白首。
她要一辈子都和陈安之纠缠下去吗?纵使她打定主意不管他的胡闹,不在意他的所有,只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这一刻,在这一片温暖的黑暗中,尤玉玑第一次动摇了。
腰间忽然一阵柔软,尤玉玑一怔,才反应过来是那只小黑猫。百岁还太小,每日吃饱了就要睡。它刚睡醒,在被子里细细碎碎地爬,爬到尤玉玑的腰侧。
尤玉玑温柔轻抚它的头,一下又一下。
流风将屋子里的炭火生得很足,温暖如春。
陈安之过来时,尤玉玑刚醒来,还带着困倦。如今躺在一片黑暗的棉衾中良久,困倦再次袭来。
她一下一下轻抚百岁头顶的动作逐渐缓下来,慢慢睡着了。
又过一阵,尤玉玑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来,碰到司阙的后腰。司阙抬眼看向仍在讲相声的陈安之,道:“我倦了。”
陈安之正说得眉飞色舞,闻言,说了一半的话立刻吞回去。他赶忙柔声低语:“是很晚了,公主快歇着。改日我再过来陪你……”
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谨而又慎。
陈安之依依不舍地往外走。他站在门外,脸上还挂着笑。他兴高采烈地往楼下走,全然不是见司阙时器宇轩昂的身姿,而是一瘸一拐扶着楼梯扶手往下挪。
他刚刚在司阙的房中侃侃而谈半个时辰还要多,他挺直腰杆站立如松。实则臀腿上的伤一直在折磨着他。
然而能与公主说那么多话,心中喜悦能冲去一切身体的疼痛折磨。
来时,他还琢磨着尤玉玑为何来公主这里。可等他见到了司阙,显然把尤玉玑彻底忘了个干净。
陈安之走后,司阙转过身来掀开被子,撞见百岁好奇的猫眼。
司阙捏着百岁的后颈,将它拎到一边去,望向尤玉玑,她睡得正沉。
司阙本是起了玩心,想瞧瞧尤玉玑亲见陈安之对别的女人卑微讨好会是怎么个反应。结果她的反应是睡着了?
司阙望着酣眠的尤玉玑。
虽说第一次为她逼毒时,也曾与她同榻。可那时毕竟是为她逼毒,她又是昏迷状态在他掌控中。而且也不是整夜,为她逼毒之后,他便离开了。
流风添了炭火,悄声退出去,步履轻缓,可等到了楼下,立刻小跑起来去寻停云。见了停云,流风几乎跳起来:“又要睡一起了!”
第12章
司阙将套在腕上的细镯打着转儿地慢慢撸下来,重新戴在尤玉玑的手腕上。细镯带着玉的微凉,她的皓腕却很暖。
司阙慢慢将尤玉玑的手放下,视线却未移开。她的手不仅生得极美,只是给她套上玉镯的短暂接触,也能惊于她这只皙白的手是如何肤如凝脂柔若暖玉。
被拎远的百岁很有毅力地又爬了回来,它沿着尤玉玑的手臂爬到她的身上,又一个跟头栽歪到尤玉玑靠近司阙的另一侧。它摇着尾巴爬起来,挪到尤玉玑的手旁,歪着头用耳朵蹭蹭尤玉玑的指背——它摔疼了,在给自己找安慰。
司阙瞥了一眼,再次拎着它的后颈,将它拎起来。
猛地被提高,小东西吓了一跳,一双小短腿乱蹬,尾巴也僵僵地拘起来,口中发出一声声喵叫来。
尤玉玑皱皱眉,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它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叫。”司阙将小猫放下来,澄眸无辜地望向尤玉玑。
尤玉玑揉了揉眼睛,手肘撑着支起身来,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反复抚着小猫的头。百岁立刻安静下来,就连圆圆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他走了?”尤玉玑问时,仍目光温柔地望着百岁。
“走了。”司阙打量着尤玉玑的表情,语气玩味,“世子对我说那些话,夫人竟听得睡着了?”
话音刚落,尤玉玑的手心覆上来,贴在他的额头。她的袖子遮了司阙的视线,让他一时看不见她的脸。
尤玉玑放下手,那张明艳笑着的脸又出现在视线里。
“已经彻底不烧了。”尤玉玑对司阙眉眼嫣然,“公主这样好,我若是男子也会喜欢的。”
司阙欲言又止,又觉一言难尽。
尤玉玑说的是真心话。不管陈安之是喜欢阙公主还是方清怡,又或者别人,这对尤玉玑来说都没什么重要。她不喜陈安之的做派,对与陈安之有关系的这些女子,倒是并无反感。
相反,她会为这些女子可惜。
尤玉玑坐起来,顺势将百岁抱在膝上,一边捏捏它粉嫩的小脚逗弄,一边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看清世子的另一面,是为了我好。可是这样冒失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太不合规矩。”
“好啦,你才刚退烧,要好好休息才行。我回去啦。”尤玉玑将百岁放下,身子往前挪,动作自然地搭了一下司阙的肩,从床榻上下去。
她刚站起身,门外传来枕絮的声音。
“夫人,林姨娘求见。奴婢瞧她样子很急。”
若非急事,林莹莹也不会找到云霄阁来,毕竟陈安之曾交代过府里各处不要过来打扰。
尤玉玑便没有急着穿离开的斗篷,直接走出去先看看什么事情。
一见到尤玉玑出来,等在外间的林莹莹红着眼睛直接跪下。
“怎么了?有事直说便是了。”尤玉玑询问。
枕絮急忙去扶林莹莹。
林莹莹却不肯起,哽咽地求:“姐姐,我母亲病重,许是最后一面了。我想回家,现在就回家去。姐姐,求你让我回去一趟吧。明日我怕来不及,世子不肯见我……我、我不知道求谁。姐姐,好姐姐,求求您了!”
林莹莹心里慌,一向能说会道的她也把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只是唤姐姐时,一声比一声又甜又真诚。
“好,回去便是。别哭。”
林莹莹本来没哭呢,听尤玉玑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她忍了一晚上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一遍遍地重复:“姐姐真好!”
天色早就彻底黑了下来,这个时候放一个妾室出府,尤玉玑也怕出什么意外,让枕絮找两个从尤家跟过来的家仆跟着林莹莹归家。
“若有什么需要都可与我说,用药的钱银都不要当成烦扰。最近这两天天气变化得厉害,多穿些。”
林莹莹使劲儿点头。
外面的对话一字不落传进司阙耳中。他拿起床头小几上的一个碗,里面装着几块干草药。
“姐姐?”他慢悠悠地嚼着一片草药,伴着苦味儿,品着这个有点新奇的称呼。
尤玉玑从外间进来,拿了衣架上的斗篷,一边穿一边说:“我走啦,明天白日要出府一趟,若回来得早些晚上来看你。”
“好。”司阙扯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司阙让流风送尤玉玑离去,待流风回来,司阙叫住她。
“妾,都是怎么当的?”司阙面无表情地嚼着草药片。
流风眨眨眼,琢磨了一会儿,才答话:“妾有两种。一种安分乖巧不惹事的,伺候好男主人与夫人,对两位主人言听计从。还有一种不大安分的,整日想着如何争宠,把男主人的心牢牢勾着,把宠妾灭妻当成毕生追求!”
“吧嗒”一声响动,司阙和流风一起循声望去。原来是睡精神了的百岁不知怎么爬到了装草药的碗里,把瓷碗弄出了响动。
司阙将百岁拎起来,弹一弹它的脑门,认真问它:“百岁,你说咱们当哪种妾?”
百岁转头东望望西瞧瞧,不是很想搭理他。
·
翌日上午,尤玉玑收拾妥当,离了王府,往赵家去。前日听赵升说淳娘有了身孕,她打算去看望淳娘。
赵升年少时便在父亲身边做事,尤玉玑幼时便认识他。而尤玉玑认识淳娘要更早些,两人可以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这些年战事不断,陈帝有意打破曾经十二国的划分,采取各种措施让旧国人离开故土,逐渐文化交融血脉交融。
如今来了陈京,还能见到一起长大的密友,算是幸事。
一路上,尤玉玑都在想着淳娘。一会儿想着她孕期不知道辛不辛苦,略有担心,一会儿想着不知这一胎是男郎还是小姑娘,长大后会像淳娘还是赵升。
一阵剧烈的晃动,打断了尤玉玑的思绪。
抱荷身子一歪,头撞在车壁上,疼得她“哎呦”一声,不由抱怨:“怎么赶马车的!”
“有山匪,夫人当心。”
马车外传来卓闻郑重的声音。
卓闻是尤玉玑父亲曾经的得力干将,曾在沙场上征战屡建奇功。只是父亲去后,他记着尤将军的救命之恩,叹于尤家境地,卸了盔甲甘愿做尤家侍卫。
卓闻身手了得,又是久经沙场的人。听了他谨慎的语气,尤玉玑觉察出事情的严重性。她身子欠了欠,将车门推开一些,往外望去,果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山匪正在逼近。
尤玉玑扫了一眼这群山匪,立刻从他们整齐的脚步分辨出这些人并非山匪,而是其他身份的人假扮。
若是山匪,可为钱财。
若非山匪,便为杀人。
尤玉玑心思流转,飞快琢磨着是什么人要她的命。她心里一时没有答案,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转而换了个思路,若她死了,谁能得利?
尤家已无利可求,她身上只一个世子妃的身份。
一个名字,浮现在心头。
尤玉玑蹙了蹙眉。
没有证据前她不愿意冤枉人。
卓闻带着几个侍卫奋力厮杀,他虽然身手了得,可毕竟不能以一敌百。
抱荷到底年纪小,她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已经不敢再看外面血腥的打斗场景。枕絮虽然还算沉稳,脸色也隐隐发白。
卓闻将长剑刺进一个山匪的胸膛,转头看见另两个山匪从另外的方向扑向马车。他大惊,大喝一声“夫人”,顺势解下背上的弓箭朝马车的方向扔了过去,被尤玉玑接在手里。
尤玉玑已两年不曾碰过弓箭。
她将弓拉成满月,眯起一只眼睛盯着奔过来的人。长箭射出时,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玉玑,射箭要心无旁骛。心静时,奔跑的活物便是一动不动的标靶。”
长箭射中那个山匪的眉心,他向后倒下。
后劲让尤玉玑的指尖弹颤,她来不及想其他,再抽了长箭搭在弓弦,一箭箭射出。
枕絮焦心地说:“夫人,你骑着马先走。我们再努力拖延一阵!”
就连吓坏了的抱荷也放下手,红着眼睛连连点头。
拖延一阵?两个弱女子如何拖延一阵?
“看看长凳下的箱笼里有没有箭。”尤玉玑一边再射出一支箭,一边说。她声音是一如既然温温柔柔的语调,不急躁,更无惧怕。
枕絮和抱荷反应过来,赶忙跪在地上各处翻找。
尤玉玑又将一个冲过来的山匪射中,她转头望向南边的方向。她语气沉稳,是因为知道焦急除了让别人更紧张外,没有别的用处,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急。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赵升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僵直的脊背慢慢柔软下来。
如今天下初定,并非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从晋南王府到赵家必经一段僻静的地方。尤玉玑毕竟是经历过战乱的人,她习惯了小心,提前派人告知了赵升,让他过来接一接,以防遇到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