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氏也只是随口一说, 自然没有注意到谢池南的这番变化, 姜唯也没注意到他, 倒是他身边的谢回察觉到了,小孩轻轻抿了两片唇,只是这会也不好说什么, 便只能在桌下拿手轻轻拽了下谢池南垂落在膝盖上的手。
谢池南低眉一看, 正好瞧见他眼中的担心,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朝他露了个笑表示自己没事,只是这抹笑容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明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是想到赵锦绣先前说起林斯言时脸上那藏不住的笑容, 心里就有些闷闷的,还有些……说不出的恐慌。
燕氏一向拿赵锦绣当自己的女儿看, 这会便和她说道:“这位林公子前后救了你两回,我们怎么都得好好谢他一番。”
赵锦绣也是这个意思,救命之恩,还是两次, 她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谢他,即使那位林公子并不需要。
“您放心,我知道的。”
“对了,”赵锦绣想起一事,停下吃菜的动作问燕氏,“燕姨,您记不记得从前燕京城有一户姓林的官宦人家?他家从前来参加过祖父的生辰,想必应该也是四品以上的官了,可我如今看那位林公子的情况,想必他家应该在很多年以前出事了,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小时候的记忆,赵锦绣记得不多。
“林家?”燕氏拧眉,她没什么印象,倒是她身边的李妈妈沉吟一会后插了一句嘴,“当年在燕京城排得上名号的,并没有姓林的人家,不过……老奴倒是记得十年前,有一位姓林的大理寺丞因为得罪权贵而获罪。”
“你这么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燕氏接过话,“那位林寺丞本来是滁州的知县,因为屡破奇案又被当地百姓称呼青天老爷,便被陛下提拔到了燕京做了大理寺丞,可惜……”
“可惜什么?”赵锦绣吃不下去了,她把手里的筷子放到桌上,神情紧张地看着燕氏。
也都不是小孩了,何况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有些东西原本也没必要瞒,燕氏看着她实话实说,“那位林寺丞的确是个清官也是个好官,可惜燕京不是滁州,有些东西在滁州可行,在燕京却不行。”
“他那会处理的一桩案子牵连到瑞王那位小舅子,那位林寺丞性格秉直不肯接受钱财,定了瑞王那位小舅子一个流放,瑞王那小舅子一贯身娇体弱,流放途中便没了。消息传到燕京的时候,瑞王妃大闹了一场,没多久,那位林寺丞便被人送进了大牢,听说……”燕氏忽然一顿,叹了口气,“他一晚上都没挺过就死在牢里了。”
这样的事在燕京几乎是层出不穷。
燕氏年轻的时候还会义愤填膺,年纪大了也就只是皱个眉或是唏嘘一番,这世上最不好做的从来都是好人,好官。官官相护,历朝历代都有,这也是为什么清官、好官难做,你想做好官,却有的是人想把你一起拉入那泥坑之中。你若有本事,做清流的时候还能保全自己和家人,若没本事的,就像这位林寺丞一家,家破人亡、天人永隔。
“……我那会听说这位林寺丞的家人被人送出燕京了,没想到他们母子竟然来了燕京。”
她说完后,屋子里忽然一阵安静。
谢池南余光瞥见身边少女在听完此事后忽然变得沉默的脸,他正想开口,便听少女喃喃道:“若是那会,那位林公子拿着玉佩来家中,祖父和爹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管。”
倒也怪不得那位林公子如今不需要她的感谢了。
他最需要的都不在了,其他的又有什么用?十年前,那位林公子应该也才八、九岁吧……想到他那么小的年纪却经历了这么多,赵锦绣这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我刚听瑶瑶说,这位林公子也是东山书院的学生,不如过几日您生辰,请人来家中做客吧。”姜唯眼见气氛低迷不由笑着跟燕氏提议道。
“那日阿南不少朋友也要来,他们年轻人应该玩得拢。”
燕氏自然是没意见的。
“那阿南,回头那位林公子的帖子,就由你——”姜唯还未说完,赵锦绣便接过了话,“我去送吧,我知道那位林公子家住哪,正好我把原本要送给他的谢礼也一并给人拿过去。”
今日事出突然,她都忘记把东西给人了。
谢池南看她一眼,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浓密的羽睫,沉默地抿了下唇,什么都没说。
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
等吃完饭。
赵锦绣和燕氏说了会家常话,见她还有事情要忙便跟谢池南说道:“谢池南,你跟我去我那走一趟。”
要是以前,谢池南肯定会调笑着问一句去做什么,但今日他却罕见的有些沉默,只不过赵锦绣这会满脑子都是燕姨先前说的那番话,倒也未曾察觉到他的异样。
漆黑小道上,谢池南手里提着一盏纱罩灯笼,两个人并肩朝赵锦绣的院子走去。
照明的灯笼照出一团暖光,谢池南看着赵锦绣的腰间,如今她的腰间除了随身佩戴的荷包便只有他的那块木雕了,那块他不爽了许久的玉佩终于如他所愿不见了,若是从前,谢池南看到她摘下那块玉佩,恐怕都得高兴的跑出去喝一坛子酒,可如今……
他却宁可她没摘下。
为什么……
握在灯柄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收紧,少年紧抿薄唇,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为什么又是林斯言?
想到先前母亲说的那番话,谢池南心中无端又咯噔了一下,难不成真如母亲所说,赵锦绣和那位林斯言是命定的缘分,要不然为什么他们总能在各个地方相遇,赵锦绣每次危难关头也是他先出现。
小时候的落水,西郊的蛇,还有……山谷的黑衣人。
每次赵锦绣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反而是林斯言陪在她的身边。
“谢池南?”
熟悉的女声打断他的思绪。
谢池南长睫微颤,他停下步子低眉看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哑声问道:“怎么了?”
“应该我问你怎么了。”
赵锦绣皱眉看他,“我喊了你好几次,你都没搭理我,你想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谢池南想不管不顾问一问她,问一问她对那位林斯言是什么感觉,还想把自己藏在心中已久的话都同她说,可看着她那双比星子还要好看的灿烂杏眸,还有因为找到救命恩人眉间残留的笑意,他那满腹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事。”
最后他还是别开脸,低着头,边走边说,“就是在想军营的事。”
“哎,对了,你在军营怎么样?”她早就想问他了,只是这阵子谢池南一直没回来,她也无从问起,“有人欺负你吗?”
她顿了下,声音更轻了,“桑岳哥他们……有为难你吗?”
“没。”谢池南仍低着眉,他这会没有心情和赵锦绣说这些,可余光瞥见她怔忡的目光,他沉默一瞬还是看着她说道:“没人欺负我,桑岳哥他……也没为难我。”看着赵锦绣望着他的眼神,似乎不明白他今日为何那么冷淡,她的眼中藏着一些不安。
看着她这抹眼神,谢池南放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握,最后还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他看着她,声音很轻还含着几分自责,“对不起啊,赵锦绣,我这几天太累了。”
却是在解释自己先前的沉默。
“吓死我了。”
赵锦绣松了口气,她捂着心口说,“我还以为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了。”她又恢复如常了,眼睛弯成月牙状,笑挽着谢池南的胳膊往前走,余光瞥见他头上的发带,轻轻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发带吗?你还带着呢?”
高马尾上的红色发带被晚风吹得四处乱飘,赵锦绣随手一捏,正好握住那一朵她亲自绣的牡丹花,这发带一看就是女人的物件,可被谢池南戴着却没有一点阴柔,反而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仿佛这本就是他的。
忽然被人提起发带,谢池南心下一紧。
他看着赵锦绣,心中既盼着她能察觉到不对,却又盼着她不要察觉,如果这个时候她知道了他的心意,她会是什么反应?谢池南不知道。
也有些不敢知道。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说,不问,一切如常,指尖捏了下那朵牡丹花便又笑着松开了,他又蓦地有些失落……若是寻常男子,她怎么可能一句都不问?
只怕心里早就察觉到不对了。
可谢池南同样清楚,正是因为他们青梅竹马的关系,她才会给他发带,才会神色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
他的心里一半高兴一半无奈。
高兴他能拥有她的这一份不同,无奈这一份不同不带半点男女之情。若是从前,他尚且可以一往无顾地同她说他的情意,可如今……看着她因为找到旧时的恩人而满面开怀的样子,谢池南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赵锦绣的院子。
“你等我下。”等进了屋,赵锦绣让明初上了茶,又让谢池南稍坐,自己便进了里间,没过一会,她就捧着一件东西出来了。
谢池南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循声看去。
“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赵锦绣的手上。
赵锦绣却不肯和他说,而是笑道:“你猜猜看。”
帕子把东西裹着,谢池南根本瞧不见,也实在提不起精力猜,猜了几个都没猜到,最后还是赵锦绣作罢,瞪他一眼后气鼓鼓坐在他身边把帕子打开……却是一对护腕。
那护腕用的是白色底,两只护腕一只绣着一轮红日朵朵祥云,一只绣着直击长空的雄鹰。
谢池南握着茶盏的手忽然收紧,他轻轻抿唇看向身边的赵锦绣。
赵锦绣却没看他,她只是从谢池南的手中接过茶盏放到一旁,而后亲自拿着护腕给他戴上,一边佩戴一边说道:“你现在进了军营,每日都要操练,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手腕。”
“唔。”
“看着还不错。”
赵锦绣看他手腕上的护腕,她心里满意,抬着下巴说,“你转一转手腕,看看难不难受。”说完又没听到他的回答,抬头一看,才发现少年竟一直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赵锦绣只是觉得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看不透的万千思绪。
她微微一怔,却没多想,只是抬手轻轻拍了他下,“谢池南?”等少年涣散的目光重新收回,问他,“怎么了?”
“你在军营真没事?”
她怎么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谢池南仍抿着唇,眼见她眉宇之间的担心越来越凝重,这才哑声说道:“没。”见少女依旧不信,他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却又换回了从前那股散漫的调子,少年勉强扬起唇角还抬手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我会是随便被人欺负的人吗?我不去欺负他们就好了。”
“我就是……”他垂下浓密的眼睫,指腹轻轻摩挲着护腕上的那只雄鹰,“这几日有些累了。”
早就听说雍州大营的士兵是所有军营里最累的,因此听他这么解释,赵锦绣倒是也没再怀疑,只是又看了他两眼,说道:“那你先试试看,然后早些回去歇息。”
谢池南轻轻嗯了一声。
他试了下,看她,“正好。”
“那就好。”
赵锦绣重新扯了唇,不掩骄傲地自夸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做护腕,还向嫂嫂讨教了许久。”
听到这话,谢池南神情又是一顿。他从前就十分羡慕哥哥有嫂嫂做的护腕,那会他还小,央着嫂嫂给他做,哥哥却不肯,只说等他长大后让他媳妇给他做,如今他终于也拥有了一对护腕,还是他心上人做的,只是他的心上人……
“赵锦绣。”
他轻声喊她。
“嗯?”赵锦绣看他,“怎么了?”
“你打算怎么感谢他。”谢池南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无意识地紧箍着自己的左手腕,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心脏也不知道怎么了,竟又开始砰砰直跳起来。
倒是没想到谢池南会问这样的话。
赵锦绣想了想,一时竟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她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桌子上,嘟囔道:“我也不知道哎。”
今日准备的那些礼品肯定是不够的,若是知道他喜欢什么还好,偏偏那位林公子看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何况便是投其所好,又怎么抵得过两次的救命之恩。“哎,谢池南,你们都是男的,你说送什么比较好呀?”
赵锦绣忽然抬起眼帘问他。
她的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那样的熠熠生辉落入谢池南的眼中不禁让他的心脏忽然一紧,他张口想说话,但迎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最后还是垂下眼帘,他就那么一寸一寸地轻轻抚摸着护腕上的那只雄鹰,干哑着嗓音说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么个性子,鬼知道他会喜欢什么。”
他当然知道让赵锦绣早日忘记林斯言的最好法子就是尽快报答完这份恩情,或许报答完了,她也就不会再耿耿于怀了……
他不知道对她而言,如今的林斯言是什么样的存在,但肯定不会是以前的那种点头之交了。
他也不知道这样放任下去,赵锦绣会不会喜欢上他,他能发觉她对林斯言的不同,也能察觉到她对他的欣赏。
记了十年的人正是自己所欣赏的人。
即使她如今还没喜欢上他,可假以时日下去,只怕她也没办法不动心。
他应该阻止的。
谢池南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如果能让他得到赵锦绣,他不介意自己变成卑劣小人。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敢。
他可以做一个卑劣的小人,但卑劣的小人配不上这世上最好的赵锦绣。
他喜欢赵锦绣,他爱赵锦绣,他愿意为了赵锦绣去做许多许多事,他当然想和她在一起,他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告诉她他的爱意?他发了疯的想和她在一起,即使她的心中有其他人也没关系……可他怎么能那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