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栾接着往前走。直到在一处满是脂粉异香的朱红门前,才停住脚步。
“你去红香楼里拿两盒脂粉。”顾栾掏出钱袋,随手捏了撮碎银递给阿林。
阿林看着面前“妩悦楼”的大字招牌,心惊胆战。
“小姐,您是要……”
嫖?
妩悦楼是妩乐楼开的分店。后者卖艺不卖身,前者二者皆可卖,是实实在在的烟花之地。
顾栾一脸正气:“我是路过。”
“小姐,姑爷要是知道了……”
“我是路过。”他斜睨阿林一眼,“还不快去!”
阿林揣了银子就走。
转过弯,她不放心,又转头看了一眼,顾栾果然仰头挺胸过了妩乐楼大门,目不斜视,到一旁的酒馆听人说书去了。
还真是路过。
她松了一口气,放心去买脂粉了。
看到街角探出半个的脑袋消失,顾栾上到酒馆二楼,跟小二报了一串数字。不一会儿,小二碰着一只黑酒坛出来,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这家店有一项特殊服务——存酒。有些嗜酒之人,家里夫人却不让喝酒,便能把一些不常见的好酒存在这儿,什么时候馋了来饮上一坛。
顾栾打开坛盖,趁四下无人,从里面摸出一团黑色外服和折叠纱帽。
他把酒坛封好,放回原本搁置的架子上。
从酒馆出来,已经罩上一身黑衣,脑袋上顶了帽子。薄薄一层黑纱挡住整个脑袋,从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面纱后人的长相。
他回到妩悦楼,一群莺莺燕燕将他迎了进去。
这里的老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仙女们都喊她蒋妈妈。
蒋妈妈徐娘半老,风情万种,除了脸上的粉有点多,一说话扑簌簌往下掉,除了有点惊悚以外,人还是很好的。
听说她是因为失了火,脸被烧得坑坑洼洼,不涂多点粉遮不住。
“公子进来瞧瞧,喜欢哪个就点哪个~”
顾栾切回男声,声音低沉中带了点风流,他朝仙女们扬扬下巴,勾的一群美人儿娇笑着打成一团。
趁这个时机,他低声对蒋妈妈说:“金鸾姑娘在吗?”
蒋妈妈霎时变了脸色。
她挥手推开仙女们,“让让让让,你们一群人来凑什么热闹,就知道发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入了公子的眼!”
说罢,她带着顾栾向三楼的封闭式雅间去了。
底下的仙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位黑衣公子到底瞧上了谁。不过很快有别的客人过来,她们转眼间忘了顾栾,撒着娇簇拥上去。
顾栾进了雅间,蒋妈妈替他从外面关上门,一字也不问,转身下楼接着忙活。
顾栾缓步走到屏风后,茶案前已经盘腿坐了一位灰衣男子。
“你怎么来了?”
灰衣男抬手倒了两杯茶,语调平淡:“馆主死了。”
“谁杀的?”
“没人杀,自然病逝。他让我把令牌交给你。”
灰衣男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一片木制圆牌,上面刻了一只鸾鸟。鸾鸟首尾相连,环成一个圈。
顾栾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接过木牌。
他在木牌上轻轻摩挲着。
忽然,嘴角勾起一抹笑。
“几年不见,你依然是蠢得惊人。这片烂木头,是假的吧。”
***
云在天上盘旋到天快黑,竟然憋住了,没下一片雪。
李氏离开算命摊儿,到糖人摊上找福鲤。
福鲤的眼睛在糖扫帚和糖兔子之间徘徊。见李氏来了,索性两个都不要,小步迎上去。
“主母,鸡……”
双黄蛋母鸡被捆了脚,怏怏地垂着脑袋,一副任人宰割的小模样。福鲤抓着它两只翅膀,脑袋上沾了一片鸡毛。
李氏替她拈下鸡毛,心说这母鸡还挺神,一下就把她带到高人面前。
她温柔地摸摸母鸡的小鸡冠,微笑道:“这鸡帮了我大忙,我得谢谢它。拿回去炖汤吧,一劳永逸,以后再也不用承受每日生蛋的痛苦了。”
第28章 . ②⑧不能生 所以,不仅她有“隐疾”,……
红香楼挺远, 阿林一来一回走的脚都酸了。她拿着包好的胭脂和找零的铜钱,边揉腰边走进酒馆,眼睛四处寻找顾栾的身影。
台上的老先生翘着山羊胡, 长衫上打了两只补丁,两手在空中比划, 在讲当年庞统是怎么在落凤坡被“落凤”的。
听他说的人不多,到酒馆的人大多是来喝酒的,不过不影响他声情并茂手舞足蹈讲完。说到庞统中箭从马背上跌落时,他甚至“咵”地故意倒在地上。
他动静太大, 阿林不免多瞥了几眼。她沿着墙绕了大半圈, 顾栾居然不见了。
不是说好在这里听书的么。
阿林喊住小二,向他询问顾栾的去向。来酒馆的大多是男人, 顾栾一个大美女,应当很惹眼才是。
“她呀, 有印象,我给她到二楼拿了酒, 然后就忙活别的去了。你要不在附近再找找?”
阿林便把周遭几个店都寻了一遍, 连顾栾的影子都没见着。
就只剩下妩悦楼了。
她不担心顾栾会在半途出什么意外,毕竟她家小姐武力值爆棚, 坏人遇上她才是真的倒了血霉。
阿林掌心都出了一层汗, 站在妩悦楼门前, 连踏进去的勇气也没有。
小姐, 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吧……
自己明明看着她到酒馆去了。
但是听说妩悦楼新来了几个年轻又好看的小官儿, 还有顾栾欲盖弥彰的“我是路过”,阿林很难不把事情往不好的方向想。
她跺跺脚,腰也不酸了,回府找姚星潼。心里揣着侥幸, 说不定小姐是等她等烦了,自己先回府了呢。
她不敢把小姐不见的事儿告诉高氏。高氏平时对人和和气气,但只要事情和顾栾沾上边,马上就能原地变身母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人吞吃入腹。
顾栾果然没在府里。阿林没敢跟姚星潼说说自己猜顾栾是进妩悦楼去了,只说她在酒馆里原地消失。
她在心里盘算着,可能小姐知道姑爷来了,自己就主动跑出来了呢。
***
顾栾抬手把支摘窗关上。窗缝合上的最后一瞬,他看到姚星潼身后跟着阿林,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
看来阿林已经来过一趟了。
他这会儿精神高度紧张,密闭空间里又容易让人算不准时间。他本来打算在阿林回来之前赶回酒馆,没想到失算,还把姚星潼也招了过来。
要是让姚星潼知道他在妩悦楼,那岂不是彻底完球。
顾栾打开门,轻身掠过三楼的围栏,足尖用力一点,翻上阁楼。他脚步放的极轻,阁楼里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甚至都不知道门外过了人。
顶上的窗户是松的,顾栾踩着墙扒上窗沿,鱼一般钻了出去,再轻轻合上窗子。
他现在在妩悦楼楼顶,趴伏着身子,底下的人看不到屋顶上还蹲着个黑衣人。低头往下看,姚星潼已经快走到妩悦楼门口。阿林抬手给她指酒馆方向,说小姐就是在这儿听书不见的。
顾栾移到离酒馆近的那一边。最近的一边也不算近,二者的屋檐之间起码有两丈的距离。酒馆只有二楼,中间两层的高度差,足够他跃过去。
但酒馆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并且得从里向外开。即便是他跳过去了,也得从大门进,正好跟姚星潼撞上。
顾栾正琢磨着要不掠过酒馆到它旁边的糕点铺里去,忽然有人从里面推开了二楼的一扇窗户。
小二哼着歌,把窗户开到最大,又转身回去忙别的了。
简直天助我也。
顾栾大喜,当即对着窗户一跳,顺顺当当落地后在地上滚了一圈,姚星潼正巧到酒馆大门口。
供他通过的窗户在酒架后面,没人注意。他一把拽下身上黑衣,连帽子一起,胡乱卷成一团。他找到属于自己的酒坛,把衣服帽子重新塞回去,盖好,好整以暇地往柱子上一靠,面对着一楼的说书人,装作自己听的入神,眼睛却不停地往姚星潼身上拐。
大约是出来的着急,姚星潼身上还是在屋里穿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顾栾心里不禁泛出细细的疼。
小二又来取酒,见到顾栾靠在这儿,惊的扬起眉毛:“小夫人您在这儿呐,方才有人来寻了您一圈儿,没寻到,我叫她往别处寻啦。”
“我一直在这儿听书呢。你说的是我家丫鬟吧,没事儿,她过会儿还要回来。”他装作不经意地往下一瞥:“哦,她来了。我家相公也来了。”
他趴在栏杆上,低头朝姚星潼吹了声口哨。
“诶,娘子!”看到顾栾的瞬间,姚星潼眉间的焦急顿时烟消云散,眼睛弯成月牙。她拉拉阿林:“小姐在上边儿呐。”
因为过年要蹭福气,顾栾也穿的是水红色衣服。他头发比离家前散开了些,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手肘撑在栏杆上,手背抵住腮,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姚星潼连忙带着阿林跑上二楼,长舒一口气,“阿林说找不见娘子了,吓我一跳。”
“小姐你刚才去哪儿啦,我买完胭脂来找你,你不在这儿,周围的铺子也都不在。”阿林委委屈屈地说。
顾栾一脸坦然:“我不是说了我在这儿听书么。你找不到人,你还有理了,脸上长俩眼珠子干什么用的,吃饭用的啊。”
阿林挠脑袋,声音小下去:“可我明明没看到小姐……”
顾栾的语气十分笃定,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瞎了。
“小姐没事就行。娘子,你也别太怪阿林了,她找不到你都快急哭了呢。”姚星潼在两人之间打圆场。
“哼。”顾栾轻哼一声,将自己的披肩解下来丢给姚星潼:“喝了两口酒,热死了,你给我拿着。懒得拿直接穿上也行。”
水红色披肩,上头镶着一圈白毛毛,姚星潼没好意思穿。她悄悄把手伸进去,披肩里暖乎乎的,带着顾栾的体温。
台下说书的讲完庞统怎么凉的,扇子折起来一敲桌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栾嗤了声,“这还要卖关子,跟谁不知道凤雏凉了后发生什么事儿似的。没意思,走了走了。”
他下楼。姚星潼跟阿林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
本来走的好好的,姚星潼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鼻翼一动一动,末了,把脑袋埋在顾栾披肩上猛吸一口,疑惑道:“娘子,你今日是用了香么,衣服闻起来香香的。”
顾栾心里一惊。
他虽然没碰香喷喷的仙女们,但妩悦楼没有一处不点熏香。在里面呆的久了,难免会沾上香气。
他平日没有挂香包的习惯,突然带点香气,十分明显。
他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睁着眼说瞎话:“可能是过年想沾点喜气,季婆自作主张给我熏了衣服。”他装模作样地皱眉,很不满的样子,“都说过我不喜欢香了,还得要给我整那一套。”
他说的坦荡,仿佛那香真的是季婆搞上去的,实则心里直打鼓,暗叫不好,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遭。
早知道就往上头洒点酒盖一下。
“季婆应该不会……”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
“唉,真的死啦?”
“真死了!气儿都断了!人都凉了好吧!”
“不是咱们认识的人吧?”
“不是。连号称‘京城人口簿’的孟老头看了都说不认识,估计是外地来的。”
“八成是个流浪汉呢。”
……
姚星潼伸长脖子,好奇看过去。
“那边怎么了?”
顾栾转头往人群方向看了眼:“不知道。听他们说,是死人了?”
“啊?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啊。”
“谁说不是呢,在哪儿不行,非得死在这儿。”
顾栾似乎是很嫌弃。想想也是,喜庆日子里出来逛街听书,冷不丁遇到个横死街头的,心里肯定堵得慌。
见姚星潼眼珠频频往那儿转,顾栾道:“你想看看?”
阿林率先捂住眼睛:“姑爷别看,肯定很吓人,晚上看了要做噩梦的。”
“那你们留在这儿,我想去看看。”姚星潼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阿林,“只看一眼,应该不会梦到可怕的东西。”
“我跟你一块儿去。”
顾栾头发有些凌乱,略显毛躁。他一边用手理头发,把蓬出来的发丝塞回去,一边跟姚星潼一块儿往人堆里走。
姚星潼第一次看到从高处摔下的尸体,又怕又好奇。本想用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瞄一眼,但顾栾在她身边气定神闲,仿佛要去看的不是刚断气没多久的尸体,而是春天里争奇斗艳的漂亮花。她要是抖抖索索捂眼,未免太怂。
她心脏狂跳,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僵着身子,竟是同手同脚走了过去。
顾栾个儿高,在人群外围就将尸体全貌看了清楚。姚星潼则是从前面几人之间的缝隙里窥到尸体的上半身。
她轻轻吐出一口漫长的凉气。
还好还好,死相不是很吓人。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断鼻子或者被挖眼。除了脑袋后流了一大摊雪,渗到被踩硬的雪地上,尸体其余地方都干干净净。
姚星潼胆子大了些,踮起脚往里瞅,窥得全貌。
是个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半的男人,身着灰衣,脸上略微有点胡茬,鼻梁上有道刀疤。双眼紧闭,脸上没什么惊恐或者绝望的表情,好像呼吸着呼吸着就陷入长眠,或者意外发生太快,甚至来不及做出表情。
“尸体就是……忽然出现在这儿的吗?”
姚星潼盯着地上的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