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留在了昨夜,也有很多人将继续跋涉于今日。
司扶风看着姬倾缓缓盖上了白布,遮住了段澜含笑的容颜。她吸了吸鼻子,在京城寒气凛洌的清晨里,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剩下的人,怎么办?”
姬倾将白布的褶皱抚平,直起身时,晨光吻着他的轮廓,全是坚定而挺拔的线条:
“在倭寇造出下一个谢梦莱之前,我们沿着所有的线索一一查下去,十年、二十年,他们花了多久埋下的根,我们都要一棵棵连根拔起。”
司扶风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扬起一个笑容、在清晨里露水一般闪闪发光:
“我陪你一起。”
姬倾也握紧了她的手。
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很轻:“那你的师傅是被他们害死的,如今查明了真相,是否可以替他洗清冤屈?”
姬倾无声地点头,他的喉间肉眼可见的颤了颤,许久,才牵起了一个感慨的笑:
“不光我的师傅,还有许多人,死在这场无声的浩劫中的人。”
“被倭寇害死的斥候们。”
“被歪曲的真相淹没了姓名的百姓、朝臣、军人、锦衣卫、番子……”
“随梦书院的徐先生、和西境的千余名学子……”
司扶风的手猛地一颤,她抬起脸的刹那,眸子微微地睁大了,声音有些怔怔的:
“徐夫子?”
“徐夫子和随梦书院?!”
姬倾沉吟了片刻,他深深吸了口寒气,呼出白茫茫雾色的时候,眉眼里写满了疲倦和哀意:
“若是我没猜错,谢梦莱的悬针,应当是在西境跟徐夫子所学。”
“而他学成之后,担心以后在这些埋伏的倭寇身上使用时,被徐夫子看破身份。所以他成为太傅的那一年,西境立刻掀起了风暴,徐夫子被诬陷写反诗,整个书院上下,所有人皆受株连,无一幸免。”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唇边颤抖着牵起一点苦笑:
“除了几个不记名的弟子。”
“比如郁玟、比如司摇光、比如你……”
“比如我。”
司扶风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扯到自己面前的刹那,几乎是迫切地抚上了他的脸,逼着他看向自己:
“你?!你是徐夫子的学生?!”
“为什么我兄长从来没说过?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你!”
姬倾垂下眼帘,轻轻按住她抚在自己颊边的手。他的声音被寒风吹散,一片静默的温软:
“对,在京城之前,我们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你打架打输了的时候。”
“第二次,是你打架打赢了的时候。”
第60章 玉山倾(一) 等我长大了,把你们打成……
他出生在西境最有名的花街上。
幼时的记忆是斑斓而繁复的, 女人们的衣裙比蝴蝶的翅膀还要艳丽夺目,上面洒着斑驳的金粉,从他低垂的视线里拖曳而过时, 金光斑斑跳跃着、像被锦鲤搅碎的湖水。
花灯一串串挂在阁楼外的街道上,到了夜里,醉醺醺的男男女女相拥着从灯下走过, 汇成一道欢声笑语的河流。
那个时候他没有名字,舞馆里的女人们都喊他“小九儿”。因着他是舞馆出生的第九个婴儿,也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母亲是拼了命把他生下来的,据说他的父亲是这条街另一头的小倌, 他们是西境容貌最出众的一对玉人,但在私奔的路上,他的父亲冻死在了大雪里。
最美的舞姬不得不怀抱着婴儿回到了这条街,老鸨用最刻薄恶毒的话语拒绝了她, 但她抱着婴儿在雪里跪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 老鸨打开木格子门, 脸上还是那样薄冷的讥诮,却把一条毡毯扔在了女人脸上。
“进来吧, 你可以养他到十岁,十岁以后、他就给老娘滚出去, 这条街上多得是谋生的法子,他若是不想饿死、就不会饿死。”
女人没有奶水, 是舞馆里的姐妹们用米糊养大了这个孩子, 到他七岁的时候,女人们就经常赞叹于他的美貌。
连老鸨偶尔见到他,也会冷冷地将她的错金烟杆在木格子门上一磕,摇着头冷笑:
“又是个命苦的。”
的确, 在西境,美、是一种人人渴望撕碎的禁忌。
渐渐的,一些男客在无意中瞥见他时,会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眼神。那眼神灼热而贪婪,像是要透过衣服、湿淋淋地舔到他的肌肤上来。每每在这时,舞馆的女人们就会冲他大声呵斥,让他下去倒脏水或者去后厨帮忙。
她们无能为力,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保护他。
于是母亲让他带上了面具。
那是在庆典上,由远方的卖货郎带来的,一张枣红的脸,上面用金粉画了蜷曲的纹样,据说是沙漠上的火神,自那以后,只要他踏出逼仄的阁楼,就要与这张面具相伴。
那也是他唯一的陪伴,母亲和女人们在夜晚绽放,白天的时候,她们裹着醉意、躺在凌乱的绮罗和腻人的香气中。
连母亲也不大同他说话,有时候看见他,她就会露出一种空茫而悲哀的眼神,像是透过男男女女的欢笑,忘穿了了他的终点。
那时他还不懂沉默寡言这个词的含义,他没见过别的孩子,并不知道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也许和他一样,都是不说话的。
直到八岁那年,某天清晨,老鸨突然冲进逼仄的阁楼,伸手把他从角落里拽出来。他被护院夹在胳膊底下,像一只凶狠的小狗。
护院把他扔在了街上,老鸨用她的烟杆在他膝头敲了敲,勾起个艳丽讥诮的笑容:
“还有两年,如今、你该学着怎么讨生活了。”
“白天出去,夜里子时前回来,每日凑不到十文钱,你就不要吃饭。”
他在面具下剧烈的呼吸,滚烫的泪堆在面具里,磨得他下巴生疼。母亲在人群中看着他,明明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却又狠狠咬紧了自己的唇,一扭头回了舞馆。
女人们追上她,下了雪的街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从那天开始,他才知道世界并不都是五彩斑斓、纸醉金迷的。花街之外,有幽深灰败的小巷,有朱门绿树的庭院,有冰封雪飞的河流。
还有一个地方,里面坐满了人,经过的时候,会有抑扬顿挫的朗朗声音传出来。
他们念得那些句子,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那节奏和音调甚是悦耳,比舞馆里师傅们的丝弦还要动听。有时候拖着在河里捞上来的东西路过那里,他就会缩在边上的小巷里听一会,顺便揉一揉自己冻得发裂的手脚。
有一天他又在巷子里偷听,昨天他没凑够十文钱,肚子里饿着,整个人蜷成一小团。于是那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孩子从院子墙头翻下来的时候,并有看见他。
两只皂靴扑腾着,踩在他肩头的时候,两个人都大叫了一声,瞬间在巷子里滚成了一团。
院子里立刻传来一个温和而无奈的声音:
“小扶风,你可是又逃学了?”
那穿得鼓鼓囊囊的女孩子吓了一跳,一把捂住面具上弯着獠牙的嘴巴,抓着他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他那时是个浑浑噩噩的人,并不懂什么叫自己的想法,跟着那女孩子拔腿就跑。
只是跑出巷子的刹那,回头时,看见了一个摇着头苦笑的白发老人。
就像街上那些浇糖汁画画的老人一样,脸上是那样温柔慈祥的笑容,却是他缩在角落里才敢多看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穿得跟小猪似的小姑娘却拉着他边跑边笑:
“快跑快跑,白头发老爷爷追不上我们的。”
也不知道跑了几条街,他的肚子里干瘪得连空气也压不进去,便只能弯了腰,大口大口的喘气。小姑娘见他跑不动了,撇撇嘴停下来,抱怨了一句:
“还是个男孩子,怎么这样没用……”
他并不太明白没用这两个字具体的含义,只抬起头,隔着面具、迷茫地看她。
小姑娘愣了愣,挠了挠头,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傻子吧!”
他知道傻子是什么,是西街那个天天被其它孩子扒了裤子、还能笑呵呵在地上爬的男孩。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无缘无故地憎恶那个孩子,却只觉得不好意思,轻声说了句:
“不……不是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同花街外的人说话,在那些小乞丐打他砸他的时候,他也会发出怒吼、上去同他们拼命。但他第一次对人这样轻轻的说话,也许是因为小姑娘身上闪着光的袄子,让他觉得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就像西街口那个叫珏儿的男孩,那穿着翻毛袄子的男孩偶尔同他们说几句话,他那留着山羊胡子的祖父就会举着扫把来打他们。
“离我们珏儿远点,你们这些小杂种!”
她一定就是那样的孩子,住在大房子里、有火烤、有人拍着她睡觉。那个巷子里的老人定然就是她的祖父,若是老人赶上来看见他,就会拿扫把来打他。
他在面具后紧张得瞪大了眼睛,但小姑娘愣了愣,似乎被他方才轻声轻气的声音打动了,便有些惭愧地挠挠脑袋,吐了下舌头:
“我不是在骂你是傻子,我就是不想回去、跟那个白头发老爷爷念书。”
她说着,愤愤地叉腰:“我手都写肿了,那老爷爷还说我没写好。”
“我又不去考状元,我念书做什么?不如让我回去跟父王学打架,只要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打不赢我,就算我不会写字,我也可以把他们打一顿、叫他们写!”
小姑娘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亮起来,小脸一扬,全是神气:“你说,我说得对吧?!”
她一挑眉,一副笃定的模样。
他也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但被她自信满满的模样感染了,只能跟着点点头。
小姑娘这才露出个颇为满意的笑容,她朝他努努嘴,大大咧咧地一拍胸口:“我决定了,我以后、就要做这世上最会打架的人!”
他想了很久,最终只是点点头。
那一刻他除了点头,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
然而有人明显并不赞成姑娘的想法,碎石划破空气砸过来,小姑娘捂着后脑勺就是哎哟一声痛呼。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却一把抓起从脑袋上弹开的碎石,转身指着背后怒喊:
“哪个贼球囊的家伙,居然敢打我!”
他看过去,脸色瞬间变了,手里掂着石头朝他们走过来的,是西街口那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夹袄,掂着石头笑起来的时候,朝地面恶狠狠啐了口: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这小叫花子的朋友,你要做这世上最会打架的人?行,先来跟哥几个练练。”
他们比他俩都大,那年他才九岁,小姑娘也不过六七岁模样,但那小姑娘没有一丝畏惧,叉着腰指着远处的空地,冲他们神气地挑眉:
“打就打,我们到那里打!输得人学狗叫!”
为首的少年冷笑一下,扔了手里的石头,捏得拳头咔咔作响:
“成,打哭了不许回家告状!”
几个少年转了身就往空地走,小姑娘脸上的神色却立刻变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抓着他反身就跑。他还有些怔怔地,差点绊了一跤。
少年们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拉着他往桥上跑了。他们怒不可遏地抓起满地石头,一边追过来一边扔,嘴里大骂着女孩:
“野崽子!”
小姑娘闪过一块飞石,朝他们得意洋洋的笑:“就跑,笨蛋才追不上我!”
少年们指着她破口大骂:
“没脸皮!”
她朝他们吐舌头做鬼脸、拉着他在人群中飞窜,一会踩了这个的脚,一个掀了人家的晾衣杆,满街上一时腾起少年们的叫骂声,院子里怒气腾腾的狗吠,羽毛飘舞间惊恐的鸡鸣。
他觉得自己肺里在烧,冷气和饥饿撕着他的腹腔,但他一下都没有想要停下脚步。
几个少年气急败坏地砸着石头在后面追,他只觉得畅快。
直到他俩撞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耳边响起老人的咳嗽声,他抬头,对上一张英俊的脸。
那脸上噙着点痞气的笑,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绣满金线的袍服,挑眉的时候对老人一笑:
“咱家可帮您抓着这孩子了,要不要替您打一顿?”
小姑娘却一把挠开了男子揪着她领子的手,她并没有跑,只是指着几个顿住脚步、犹豫着不敢再追来的少年大喊:
“瞧把你们厉害的!”
“等我长大了,把你们打成猪!”
那个英俊的青年大笑起来,提着她的领子就把她扔上了马车。小姑娘还掀起帘子,兴冲冲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明日还来找你玩,回头我喊我哥来,我叫我哥打他们!”
他动了动唇,却整个人顿住了。
他叫小九儿,住在……
自从来到了花街外的世界,他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身份,明白了作为她的儿子、是一件能让人鄙夷和大笑的事。
就是这么一刹那,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前所未有的情绪驱使着他挪开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了句:
“我叫珏儿,住在西街口。”
第61章 玉山倾(二) 世间有夫子,是世间之幸……
很久以后, 他才明白这种情绪,叫做虚荣。但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披上了翻毛的袄子, 住进了砖房里,还有个暴脾气的爷爷会保护他。
他仿佛真的是个可以交朋友的孩子。
但小姑娘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大声朝他喊着:
“住在西街口的珏儿, 你且瞧着,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条街上每个人都打一遍!”
老人摇着头苦笑,那个年轻的华服男人也笑了, 伸手按着姑娘的脑袋把她塞进车里。小姑娘还在大声抱怨着什么,年轻的男人却瞥了他一眼,勾起一点了然的笑容,朝老人躬身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