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准备好了,就自己上去吧。”
躺上刑床的时候,姬倾没有片刻的犹豫。郁玟将镣铐锁紧,他的咽喉和四肢上都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郁玟对着烛火看了看刀刃,笑容残酷而冷薄:
“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姬倾深吸了一口冷气,淡漠地看着头顶的霉斑:“我心意已决,请少监成全。”
郁玟递过来一碗臭麻水,他大口大口咽了下去,苦涩的药汁顺着他的唇边淌下来,意识便开始模糊。灯影在摇晃,郁玟的影子也围着他、裂开成无数个。
每一个都举着刀,刀锋上折射着迫人的冷光。
“真的不后悔?”
“你愿意为他们付出尊严,甚至是生命?”
耳边有人在问他,那声音仿佛穿透了雷霆,在空气里滚滚而过。
他记得自己用最后的意志说着:“不后悔。”
衣带被人解开了,小腹上有冰凉的一痛。陷入黑暗之前,那个神明震怒般轰隆隆的声音依然在问他:
“当真的不后悔?”
姬倾的眼皮颤抖着合上,咽喉里缓缓落下四个字:
“丹漆永赤……”
人间最坚固的城墙都是用血染成的,为了徐夫子和书院,他绝不后悔。
醒过来的时候,衣裳已经穿好了,许是因着臭麻水的效果,脑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晕眩,腹部只有跳动的隐痛,并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身上的桎梏已经被人松开,他艰难地下了床,试图朝郁玟行礼。
然而郁玟只是扔过来一件司礼监的衣裳,他对着少年冷淡地笑了笑:
“想要复仇,也要有那个实力。”
“从今日起,你跟在咱家身边,从最基本的东西学起。”
姬倾朝他跪下,郁玟的皂靴却蹬住了他的肩,阻止了他拜伏的动作。他抬头,郁玟在摇头,眸光里全是嫌弃:
“哪有刚净完身就能下跪的。”
“一个破绽,就能要了你的命。”
姬倾微微一怔,郁玟朝他嗤笑一下,下巴扬起来,示意他自己看看:
“虽然留着那东西是个祸患,但徐夫子那样欣赏你,咱家不想让他泉下伤心。”
“没能救他,是咱家此生最大的遗憾,今日之事,是徐夫子救了你,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你要全心全意为他复仇,任何挡在前路的人,你都要毫不犹豫的扫清。若是你做不到,那就下去陪夫子,叫他知道、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姬倾解开衣带,只一眼,便睁大了眼睛。他的身体是完整的,只有小腹上,有一道薄薄的刀痕,仿佛一个试探、一个警告。
他慢慢皱起眉,轻轻摇头:
“少监不必为我冒此风险,我心意已决……”
“闭嘴。”郁玟脸上全是不耐:“在宫里,第一件要学会的就是闭嘴。”
“咱家说得话、做得决定,无人可以质疑。”
姬倾怔了怔,最终只是咬咬牙,垂眼抱拳:“谢少监,小的定然好好学、好好记。”
郁玟把弯刀当啷一声扔回盘子里,叹了口气:
“第二件要学的,就是不要喊错别人的身份。”
“咱家可不是什么郁少监,咱家如今是东厂提督,你要喊咱家一声‘厂公’。”
……
第三件要学的,就是杀人。
十四岁时他第一次杀人,是一个撞破了他的秘密的小太监。那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孩子在不恰当的时间进了他的房间,在那个孩子瞪大了眼睛要喊出来的时候,他连眨眼的空当都没有,几乎是下意识抽出了贴身的弯刀,一刀割开了孩子的咽喉。
血喷溅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那温度那么烫,让他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然而比他早进宫许多年的郁秘色比他冷静,虽然郁玟救下郁秘色的时间很晚,但少年是为数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郁秘色拿了汗巾让他把脸擦干,苦恼地歪着头:
“师兄,你说我们是把他扔进井里,还是拖去冷宫边上埋了?”
他的心跳在耳边疯狂的敲打,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冷静下来,发觉两个办法都不可靠。
最后的路子,依然是找郁玟。
郁玟和徐夫子全然不同,他并不是个慈爱的师傅,他冷淡、凉薄,喜欢讥诮着挑他们的刺儿。
他和郁秘色没少挨过罚,但对于少年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血淋淋的教训,更能让他们长记性。
直到最后的日子里,他才知道郁玟这样的师傅,是人间最好的师傅。
那时他刚担任司礼监少监,还没来得及庆幸,某天、当时的大档头就带着番子们闯进了他的房间,拖着他进了诏狱。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便想咬舌自尽保全郁玟。然而大档头及时地卸下了他的下巴,他从爬满蛆虫的稻草间抬起脸,对上了郁玟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郁玟斜躺在圈椅里,笑得云淡风轻,还是平时那副俊美而不羁的模样,只是抬头看着栅栏外的月光时,莫名有种悲意。
“过几日,你拿着这些到皇上面前,去告发咱家。”
郁玟把一个布袋扔在他面前,他打开来,里面全是郁玟的罪证。
收受朝臣和后妃贿赂的账本、利用东厂职权铲除过的政敌和大臣……
这些东西他都知道,复仇的路不是条干净的路,他们需要钱、需要权力,有肮脏的朋友、也有拦路的敌人。
他们身上背负的血债不是一件两件,但他不明白郁玟为什么突然要他去告发他。
郁玟扯了扯唇角,仿佛无所谓的一笑:
“咱家这一生,曾有个特别喜欢的人。”
“我和那个人,身份悬殊太大,就算是隐秘的喜欢,一旦被人揭露,哪怕她都不在人世了,于我依然是灭顶之灾。”
他说着、忽然笑了,那笑容迎着月色,没有丝毫的畏惧和犹豫,全是柔软和浅浅的遗憾:
“咱家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在她在世时,亲口告诉她。”
“所以咱家庆幸,当年给你留了条路。”
“以后遇见你喜欢的女子,你比咱家,多一分底气。”
郁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轻轻挑挑眉:“有人拿着咱家私自画的的先周皇后画像去告发了咱家,咱家已然保不住了,但你要保住自己。”
“以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替咱家多看顾秘色,那孩子可怜,从豹房找回来的时候,瘦得只有一层皮。”
姬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拼命伸手攥住郁玟的衣摆,却被男人微笑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那一刻,他想起了书院的那天晚上,徐夫子把他赶出门的时候,他扒着门缝不肯走,老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在门上,门板几乎要把他的手指夹断。
但那一刻,一向视他如己出的老人却没有片刻的心软,只是朝他目眦欲裂地大喊:
“走啊,躲起来!”
“没有你这个学生……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他挣扎着想要推开门,却被师兄们大骂:
“走!这里没有你的名字!”
最后是老人冲进了他曾经的房间,推到了油灯。火焰冲上天际的刹那,他下意识松开了手,血顺着指缝淌下来,指头几乎没有了知觉。
老人的声音隔着门有些颤抖:“我们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徐夫子也好,郁玟也好,他们最终都离开他了。
三天以后,他拖着满身伤痕从诏狱出来,跪在皇帝的御座前,奄奄一息地说着他如何发现了郁玟的罪证,又如何被当时的大档头拖去折磨。
“小的为皇上而活,便是要了小的的命,也不能让那奸人得逞。”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上还有血淌下来,殷红的颜色全是恨意、没有一点难过。
皇帝盯着他许久,忽然慢慢绽开一个笑:“很好,朕身边,就应该是你这样的人。”
“而不是藏着先皇后的画像,龌龊下流、以下犯上、秽乱宫廷的杂碎!”
仿佛是为了试探他的真心,大档头的斩首和郁玟的生桩之刑,皇帝都要他亲自去施行。
他几乎亲眼看着泥水一点点没过郁玟的头顶,英俊的男人在诏狱里受尽了折磨,那张被烙了无数次的脸血肉模糊,全然是他认不出的模样。
他盯着男人的眼睛,没有片刻的犹豫:
“来人,给咱家把那幅先周皇后的画像拿过来,这奸人亲手画的东西,就拿去给他陪葬!”
“免得留在世间,玷污了先周皇后的清名!”
他亲手把画像扔进桥桩里的时候,男人的眼睛忽然动了动。
看向他,里面全是温柔的笑意。
泥水慢慢没过了男人的眼睛,他的手甚至不敢在衣袖里攥紧。
待会还要回皇宫复命,哪怕只是眼角红了或者手心的伤痕,都能给皇帝足够的疑心来杀他。
郁玟用自己的生命保下他,留住皇帝的信任,就是他欠郁玟的恩情。
后来许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郁玟最后的眼神。
在那血肉模糊的皮囊下,男人的眸光是如此温柔和感激。
他就是用那样的爱意,拥抱着爱人的画像。
永远沉睡在了冰冷的桥洞里。
第63章 玉山倾(四) 除非她自己找上来……
他始终认为, 郁玟是个心软的人。
不然不会给他留下那个祸害,不会救下秘色,不会到死、也能为了一幅画像微笑。
而他到底是郁玟的徒弟, 其实也是个心软的人。
郁玟死后没多久,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旨意。
“朕听闻,西境有一种独特的白鹿, 那鹿角对朕的身子会颇有功效,但那东西在边境、临近鬼虏的地盘,你去替朕取来。要悄悄地,不能让别人知道。”
对身子颇有功效?
他在心里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对自己子嗣稀薄的事一直心有芥蒂。
但他脸上却只有恭敬:
“臣必赴汤蹈火!”
他是极愿意去的,一来、是为了表忠心,二来、是想去看一看司摇光。
他决定净身入宫的时候,司摇光跑过来同他打了一架, 半大的少年从来都是强悍又洒脱的性子, 唯有那天流了眼泪。
明明嘴上说着这辈子不要再理他的少年, 后来却悄悄托了太子来看顾他。
然而弘王战死的时候,他却连替弘王争取些哀荣的机会都没有。他要依附着皇帝的心意, 皇帝厌恶的人、就是他绝对不能提及的人。
比如徐夫子,比如郁玟, 比如弘王。
他们连身后之名都要被泼脏水,而他却无能为力。
然而他与司摇光完美的错过了, 他到达西境破虏关的那天, 恰好是司摇光前往京师述职的时候,他来不及知会好友,身边又跟着东厂的番子们。
那时他刚刚执掌东厂,身边都不是自己的人, 他连睡着都不敢、更别提直接与司摇光见面。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摇光从官道上离开,领着那些番子们,毫不犹豫地背道而驰。
可惜的是,刚刚踏出边境线,他们就被鬼虏的士兵包围了。那时他便起了疑心,鬼虏人几乎是严阵以待的等着他扑进陷阱。
此次出行是一件极其隐秘的事,他全程易容伪装、走得小路,只有皇帝和身边的番子知道,皇帝若是想除掉他多得是,绝不至于和鬼虏联手。
那么东厂和朝廷中,一定出了问题。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身边的番子们就纷纷在箭雨里倒下了,他的腿上和肩膀都中了箭,肋骨被马刀砍了一刀,尽管鬼虏人被他杀了几个,但眼下,他几乎是躺在雪地里等死。
那一刻,他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一次没有徐夫子、没有郁玟,没有人会再一次替他挡住死亡了。
雪白的骏马自他眼前掠过的时候,像一道潇洒的幻影。他躺在冰雪里,甚至没能看清马上之人的模样,只听见鬼虏人惊惧的惨叫。
一匹匹骏马破开冰雪飒沓而来,方才掠过他头顶的骑士在大喊:
“还有活人,别踩着他!”
是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
是个姑娘的声音。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他的身体,就那么一瞬间,他又找回了活下去的勇气。
明明放在都已经抓不住刀柄的人,此刻却一个激灵要从雪里挣扎着爬起来。
然而有人回马挡在了他身前,一枪挑起了朝他冲来的鬼虏人,俯身的时候,不大的手按在他头顶。
“别动!”头盔之下是一张雪白的脸,眸光清亮地烫过来,瞬间烙得他心口一颤。
他听见声音的时候还不确定,但此刻,他认出了那张脸。
他躲着她,几乎躲了一辈子。
他下意识要挣扎,司扶风叹了口气,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咬着牙一甩,把他朝马上拽。
十四岁的女孩有着普通男人都不及的力量,他浑浑噩噩被拽上马,下意识抓住了她薄甲的边缘。
司扶风“啧啧”了两声:“怎么弄的?被扎得跟个刺猬似的?”
鬼虏人在大胤士兵的冲击下溃逃,她毫不犹豫地取下长弓,一箭又一箭地刺穿鬼虏人的后心。
迸溅的血花里,姬倾恍然想起,这个姑娘,是全书院射御最好的学子,有她在、连司摇光也只是万年老二。
真丢人,他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却被她来了一出英雄救美。
真丢人。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大胤的士兵们却已经结束了追击。司扶风反手抓着他的胳膊,朝士兵们大喊:
“有伤员,回屯营治疗。”
有人迟疑地说着:“郡主,这人不知身份,还是小心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