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久露出可爱笑容,开心蹬着两下小腿,将奶瓶塞到自己嘴里,呼噜呼噜吃起来。
“我们这俩孩子是真好带。”白越明搬着小凳子坐在外孙旁边舍不得走,眼神一再慈爱,让白露珠一瞬间觉得父亲老了好几岁。
有两个孩子在,屋里人都围着不散,一时半会还不太好和海伦说关于宋清源和白珍珠的事,一直到晚饭点,人都走了之后,才卡着缝隙给海伦打了个电话说完。
自辞掉文工团的工作后,时间更自由,并没有因为在市里,嫌麻烦就不回来,除了坐月子和去上海这段时间,基本上隔三差五就要回来住两天。
而后到了周末,贺祺深过来住一天,再把她们接走。
因此,白越明两口子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
白露珠心里一直琢磨着,去市里给父母准备一套房子,毕竟等厂子弄起来后,回香阳的机会肯定就少了,只是想到街坊邻居都是熟人,要是去了市里,怕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父母会不习惯。
今晚聊起来这件事后,白越明立马道:“没啥习惯不习惯,都是本市人,又不是跑听不懂方言的地方去,要是天天能看到两个孩子,就更没什么不习惯的了。”
“我们倒没什么不习惯。”葛嫦慧坐在饭桌前,左手抱着外孙女,右手端着稀饭碗,“估计妈会不习惯,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家里,早处出感情来了。”
“我更没什么不习惯。”赵翠娥现在想得开,小儿子家到哪,她就要跟到哪,“从纺织大院搬到这边来,不是一段时间就习惯了,要是去市里住,哎,要是能搬去露珠家那个胡同住,邻里邻居都认识,住那还挺好的。”
“哟,妈,您真敢想。”白越明喝稀饭差点呛到,“那片地方都是早年国家分的,老一辈好些人都是上过报纸,被人民群众眼熟的人,哪有房子给我们住,再说,那也是平房小院子,现在城里都准备盖楼房了,到时候弄个楼房给你住。”
“真的?”老太太听了来劲,“那敢情好,一般白墙楼房都是给干部住的,我这辈子都没住上过。”
“怎么没住上。”白露珠笑着道:“纺织大院有三层楼,那也是楼房。”
“那叫什么楼房。”老太太天天听收音机看电视,知道很多政策在改变,“屁大点地方,乱七八糟,真楼房都是独门独户,起码一百个平方,楼道里干干净净,里面装修得敞亮,人家不叫大院,叫小区。”
老太太提起这事就停不下来,白露珠没再插嘴,八十年代后,一个接一个楼盘兴起,小区内部景观绿化、配套健身娱乐设施齐全,规划得漂漂亮亮,惹得人人都要住楼房。
就连乡下村里,基本上家家户户有了钱,第一目标都是盖个二层小楼房。
买楼房很简单,老太太想住就住,最主要是知道她们愿意到市里去,而不是念着老街道,留在这不肯走。
-
住了两天,贺祺深要上班了,正好江铜也有事,白露珠带着孩子们离开香阳。
先把孩子送回家,再简单收拾下自己,贺祺深下午没事,非要跟着,担心一堆有的没的:
“去别的地方我不担心,去天荷老厂里总觉得不踏实,万一他们把你控制住,万一他们逼你签什么合同,万一那群要下岗的员工,把你围住求你……”
白露珠掏了掏耳朵,“走走,一起走,赶快走。”
贺祺深抓起摩托车钥匙,“出门你尽管使唤我,我就是你的助理,你的保镖。”
确实得找几个助理和保镖了,白露珠脑子里冒出来这么个想法。
炫酷的摩托车开到哪里都显眼,天荷厂门口的保安,说话时眼睛都在望着摩托车。
等到白露珠将墨镜摘下来后,保安认出来她是谁后,连忙激动放行,仔仔细细说了厂长办公室怎么走,并说明区长早就到了。
车子一路开到办公大楼楼下,两人摘掉头盔,贺祺深帮她理了理头发,一起往二楼走去。
刚到二楼,就看到一行人面带急色往下走,为首的男人,四十岁左右,穿着中山服,看上去比较朴素,笑着伸出手道:“露珠同志,幸会幸会。”
“沈区长,久等了。”白露珠知道沈兴桥长什么样,但不知道天荷其他厂领导分别谁是谁,索性介绍旁边人,“这是我丈夫,姓贺。”
沈兴桥又朝着贺祺深伸手,“幸会,祺深同志早有耳闻,当年早稻班的第一名,被航天分所疯抢,真是年轻有为,另外早些年有幸见过贺知琥前辈,对他老人家很是崇拜。”
贺祺深客气笑着寒暄,与其他人也互相打了招呼。
其实这个年代官气不重,虽说懒惰贪官不少,但还有两类人,一是真正为民着想,自然而然升上去,二也是为民付出,但这部分人有着前者没有的野心,想在新中国初期建功立业,名字留在近代史上。
沈兴桥是第二类人,也是白露珠做生意不想接触的那种官。
前者她可以暗中提供帮助,后者绝对不会沾边。
厂长办公室也就是章远山之前的办公室,没想到第一次来,居然是在他走了之后。
一张普通办公桌,后面又一排展示架,架子上摆着天荷获得的荣誉,还有天荷当家产品的模型,靠窗摆了两张黑色皮质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摆了茶几,另外墙边还多了一排椅子。
白露珠与贺祺深就被安排坐在两张单人沙发里,沈兴桥与厂长搬了椅子坐过来,后面几个人介绍完之后,才知道是厂里第二批新干部。
“露珠同志,今天请你过来的原因,想必你也应该猜到了。”沈兴桥双手撑在膝盖上,语气和善:“天荷当初是你和远山同一起拉拔起来的,后来钱区长太过贪心,远山同志一走了之。”
说到这叹了口气:“我和秦厂长是临危受命,安抚厂内员工没什么难度,但这做生意真的是不如你们,天荷现在什么状况想必你也都知道了,惭愧啊。”
旁边新厂长摇头叹气,两鬓有着白发丝,光看外表,确实像是劳心劳苦,付出很多无用心血。
“人做事还是很讲究缘分的,要是章厂长早遇上沈区长,天荷现在肯定还是江铜的城市招牌。”
白露珠明捧暗示,一个城市,必须得有龙头企业,知名大厂维持,才能够汇聚资源,留住人才以及后续的招商引资。
这不仅仅是一个区的事,而是一个市的事,所以当初第一场活动才会惊动商业局。
“是这个道理,所以真的是很可惜。”沈兴桥连连点头,“天荷起来的太快,结束的也太快,可以说市里都还没察觉到动静,远山同志就已经风风火火,摔杯子走人了,其实当初远山同志要是直接上报到市里,肯定会引起市局重视,年轻人脾气不受控制,还是过于冲动,咱们都是江铜人,应该多为这座城市多考虑。”
白露珠微微一笑,知道对方是在提点自己,但对方不明说,她也难得有性子多绕几圈:
“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签合同肯定都是和和睦睦,彼此当彼此是自己人,说好同心协力走到上坡,结果半路掉链子不说,看人骑得快,就全爬到人身上,想要不费一丝力气顺上去,不引以为耻,反倒觉得理所当然,下面的人不想爬这座坡也很正常,毕竟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是非得带着累赘翻这座坡才能成功。”
沈兴桥笑容不变,“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我个人更看好喝水不忘挖井人,有民族精神的生意人,双方良好合作,让江铜成为品牌的底气,才是双赢。”
白露珠笑了,“先有国才有家,民族精神主要体现在咱们永远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其次才是江铜人,政策正式下来后,大多数生意人都要走南闯北。”
“不过,照沈区长这个意思,江铜人肯定不用出去,因为沈区长肯定会为江铜人民提供最优良的就业环境和贸易市场,让江铜在国家各个行业里长期保持领先优势,作为一个江铜人,真是非常感谢城市有你这样的干部。”
沈兴桥听着这些话,面上笑容渐渐挂不住了,一再暗示没成功,还被反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沈兴桥笑了两声,“不愧是把天荷拉拔起来,销售界人人佩服的白大师,口才真是让人不得不节节败退,露珠同志,你刚才说得这些是我终生夙愿,不求职位升多高,但我真的非常想为江铜人民提供这样的就业环境。”
见对方退了一步,白露珠不再逼近,往后靠在沙发上,等着对方说下去。
她这一个举动,让对面干部们心下都偷偷松了口气。
刚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白大师,觉得就是个长得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说话也温温柔柔,细声慢语,看着很好相处的样子。
没想到这刚一坐下,没说两句话,气场全开,完全碾压他们平时比较害怕的区长。
而且人家说话表面云里雾里,但又能让所有人明白是在说什么,先是讽刺钱区长,接着明捧暗怼沈区长,说得沈区长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话,根本接不助阵,只能后退一步,放软了语气。
进来不到十分钟,就让所有人心生敬佩之情。
沈兴桥算到白露珠会说,但真没想到她这么能说,先发制人这一软钉子根本行不通,生怕再给他端上来更重的帽子,不再拐弯抹角,用良好态度敞开道:
“露珠同志,我也不绕弯子了,天荷现在只有你能救,区里和你三七分,区里三,你拿七,签十年合同,你来当厂长接管天荷,怎么样?”
第119章 买地
“沈区长说不绕弯子,一说话就还是在绕弯子。”白露珠露出笑容,“不如我来直接说好了。”
“前面暗示那么多话,说明你已经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章厂长没出国那会叫‘救’天荷,一年时间都快过去了,天荷全面崩盘,你用‘救’这个字,不过是为区里打算,我是需要厂房,天荷老厂有现成的车间,现成的机器,听起来很方便,但想用这点就拿百分之三十提成,沈区长不会以为我会念旧,放不下天荷吧?”
沈兴桥面色一顿,“百分之三十还算多?再说你想在江铜做生意,也少不了政府支持。”
“你不用一再暗示我。”白露珠又坐直身体。
她一坐直,对面人就开始紧张,果然接下来的话听得人冷汗涔涔。
“沈区长对自己很自信,做事也还算利索,只是与人沟通这点,真应该去买本书学习,当然,我个人觉得你学习能力非常一般,理解能力就更不用说了,一塌糊涂。”
浪费时间却走不进正题,白露珠懒得再婉转圆滑,更懒得再照顾沈兴桥越来越差的面色,继续道:
“政策一旦开放,各个城市只有求爷爷告奶奶招商引资,没有别人捧着钱求你,当初天荷是怎么入驻首都和上海的商场,早有例子,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仔细研究过,说不定还以为是章厂长求着人家进去的?”
“天荷老厂就这么大点地方,勉强一年够出两三百万的货物,你一再说没有我和章远山,天荷就不可能起得来,这话我耳边虽然没断过,但我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毕竟做一件事要想成功,少一个普通工人都不行,今天我就腆着脸承认一次。”
白露珠越说气场越有压迫感,沈兴桥面色已经完全沉下去,却没有开口打断,其他人从她刚直起身体那一刻,就立马临危正坐,更别提插话了。
“这么个小厂子,没了我和章远山,又没了研发团队,随便一个顾客都知道天荷完蛋了,再也起不来了,你是凭什么把个废厂当宝,在这明嘲暗讽,说不过人,继续把人当傻子,拿个百分之三十像是吃了大亏一样。”
“你今天要是说,我把厂子以钱区长签订好的合同,一年六万块钱租用厂房给你,我保证依然客客气气对待,结果张口就说百分之三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手里握着天荷研发团队。”
沈兴桥面色难看至极,刚想说话,又被白露珠打断:
“实话告诉你,这个行业基本上人人都听到了风声,政策一旦开放,立马就会引起外国货潮流,天荷这个破烂名声,大厂就算要合并收购,都不会看你们一眼,接下来就等着花大价钱付员工下岗费,除了机器勉强能卖个钱,搬空之后,厂房一年最多收个几千块钱租金。”
沈兴桥面上笑容有一种嘲弄的意味:“几千?”
“你觉得不可能,现在都是两三万,之后怎么可能会降成几千。”白露珠说出他的内心话,“那你去打听打听,现在有多少个城市正忙着建设创业园,既然谁都能创业了,谁还会愿意跟你们区里分成,又凭什么要交钱给你们!”
“今天就到这吧,老实说,我本来是暂时想用这个小厂过渡一下,现在看来没必要,我还是直接找明江区,建安区买地建厂,省得来回折腾。”
话说完就看了贺祺深一眼,暗示可以走了。
两人才刚站起身,对面一群干部也站起来了,
白露珠顿了一下,又道:“沈区长,以后不用再打电话过来,我与沈区长,与老天荷缘分和刚才那句话一样,就到这了。”
沈兴桥其实是有些懵,刚才被劈头盖脸说那么久,虽然白露珠语气没变,但每一话拆开后,字字珠玑,全往他心口扎,他还没什么反应,她倒翻脸走人了。
“露珠同志,我才刚提了一个建议,你就生气了,这都是你在说,根本没让我解释,也没让我插一句话,怎么就缘分尽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继续聊下去的必要,就我刚说的这些事,一看沈区长都没有出去打听过,再接着聊下去,不过是让我把话掰碎了解释给你听,我真没这空,而且天荷这旧厂也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白露珠将包背在身上,“原以为都快一年了,沈区长应该是做好了周全准备才来找我,结果,真让人失望。”
这句话一说完,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便拉着贺祺深走出办公室。
即便到了楼下,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也让贺祺深直接将摩托车发动,离开天荷老厂。
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干部和脸色略青的沈区长。
-
离开很久,骑到市中心后,贺祺深才将速度放慢,问媳妇:“你到底怎么想的,不是真看不上那个厂子吧?要真看不上怎么会过去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