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听着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它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
心心念念的期盼来人配合表演，谁知晗晗毫无兴致？
它不死心，保持头部在内的身体前半部分僵硬不动，尾鳍不着痕迹的摆动了一下。
轻微的推力，使得它的整个身躯缓缓漂向秦初晗，漂到她的面前。
我是一头气若游丝的虎鲸，你还不快行动起来，救救我！
怎么忍心！就真看得下去？
秦初晗双手托着脸颊，笑眯眯的望着它，一言不发。
北极星等了数十秒，终于翻身回归常态：“都不陪人家玩一下，我不是你的宝宝了吗？”
几天不见，不知道它又跟饲养员还是游客那里学来这些油腻腻的话……
秦初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每天都是这一套，不会觉得无聊吗？”
“谁说每天都是这一套？”北极星的娱乐节目丰富多样，至少一周不重样，“昨天是沉默的深海巨兽，前天是亲近人类的友善虎鲸，上前天是哄不好的高冷霸总，一眼不合跳起来大腹鳍扇巴掌……你喜欢那种？”
秦初晗用正常人类排除法：“总之不会是最后一种。”
“懂了，你是女王，非受虐体质。”北极星以她为中心，先游到最左边，再游向最右边，如此反复。
这个动作被秦初晗望进眼里，随着它的移动不禁陷入思考——
水舍的横截面直径45.7米，北极星身长8.3米，也就五个半的身位。
要知道，虎鲸有‘海上霸王’之称，根据可靠的数据记录显示，它们最快时速可达50多公里，每天可以游160公里。
区区一方水池，就算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奢华，跟广阔无垠的大海是毫无可比性的。
“晗晗。”北极星忽然近至她跟前，“你有心事。”
秦初晗缓缓收回神思，散视的目光点滴汇聚起来，映入眼底的是虎鲸完整的正面。
圆锥状的头部，嘴喙并不像海豚那样突出，以它的嘴为分界，上半部分直至背面到尾鳍几乎被沉稳的黑色覆盖，下颚乃至腹部又是纯洁的白。
位于它眼睛斜后方那双椭圆形的白斑，是它的萌点所在。
明明没有表情，秦初晗却从中看出对自己的关心。
“没事。”她轻松的笑了。
今时不同往日，昨天还是小秦总监，今天已经是山海野生动物园唯一指定继承人！
北极星会错意，以为她在强颜欢笑，还以为她在外面受了委屈，来找自己谈心求安慰。
“你不用在我面前逞强，又不是没见过你哭。虽然你一直坚持哭是很没用的行为，但我听很多人说，哭可以帮助你们人类排出体内毒素，还能释放压力。从这个方面看，偶尔哭哭是件不错的事，你觉得呢？”
秦初晗蹲在池边，掌心磋磨着膝头：“我觉得你在看不起我。”
她就不能来宣布一个好消息，然后他们互相恭喜，让快乐成倍增加？
北极星长叹出一口气：“晗晗，你越来越固执了。”
“……”
“我不怪你，这是你成长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对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支持你，所以——”
还有所以？
北极星往后退出三米，冲她包容的张开身侧那对腹鳍：“要是不好意思在岸上哭，跳下来，水会帮你掩饰一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连祁教授也隐瞒到底。”
秦初晗木着脸，扭头看了一眼工作人员休息室。
就想问，最近值班的人谁在追那种感情纠葛错综复杂的狗血剧？
水里这家伙，它全学会了啊！
北极星又以为她这一眼是在确定周围可哭环境的安全系数，忙道：“今天值班的是阿洛、小凯和老詹，这会儿都去吃午饭了，刚走！根据以往的经验，没一个小时回不来。”
“嗯，好的，我知道了。”秦初晗用了三个肯定式，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那你要下来吗？”北极星语调里难掩兴奋和期待。
在山动横行数年的熊孩子，长大后在它怀里哭，说明什么？
说明它才是真正的——山动之王！
“你先过来，来。”秦初晗冲它招手，音色平稳，通身和气。
“你是不是已经不想哭了？”北极星遗憾靠近，心里空落落的。
秦初晗从外衣口袋里掏出老秦给的放归同意书，展开，‘啪’地一下拍在它脑门上。
“嗷……有点痛。”北极星总算意识到刚才都是它的误判。
它保持不动，认真盯住贴在它‘眉心’的纸张：“这是什么？”
“你猜。”
“但凡我看得懂你们人类的文字，那不是清华北大任挑？”
秦初晗被它贫得无力：“你在内陆呆得太久了，浑身上下都是我们人类的不着调。”
北极星头脑灵活，这就给她拿起主意：“这个问题不难解决，给我请个高学历的饲养员，在其熏陶下，我的品味、学识各方面一定会突飞猛进。当然，因此让任何一位现有饲养员失去工作是我最不想发生的事，他们每个人都很敬业，我很满意。”
秦初晗故意板起脸：“可我不是很满意，每天四五名饲养员围着你打转，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从海市那边雇专业的潜水员来给你的水舍做清洁，还有你的口粮、零食，给你做体检的专业器材……等等等等，你知道这笔花费有多大吗，如果用在其他的地方能——”
“等一下。”北极星预感不妙，“你今天特地来这一趟，是打算——”
扣它的零嘴，消减它的日常开支？
视线再次聚焦到脑门上那几张纸，它认识末尾那个红色的圆戳！
这玩意儿代表很大的权利！
啊，它的好日子到头了……
秦初晗营造出紧迫的氛围，再做个冷漠姿态，垂眼盯着水里的大家伙：“知道慌了？”
北极星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你只是来宣布结果的，那我单方面决定收回先前打算安慰你的那些话。”
秦初晗眼底涌出笑意，差点破功。
北极星没看出来，它只察觉到今天的秦初晗和从前有很大不同、绝对的不同！
它真的很难想象她绝情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它也知道自己是很烧钱的……
每次老詹投喂它，都会说：好得嘞，一口吃掉xxx钱，开心伐？
这些年来，北极星管吃不管挣，当然开心了。
此刻——
秦初晗把它脑门上的几张薄纸拿起，她也站了起来：“准备好了吗？”
北极星安慰自己：“故事里的主角受尽压迫和打击，历经种种磨难，最终成为英雄。”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哪怕过得紧巴巴。
秦初晗深呼吸，都把‘放归同意书’的‘放’字念出来。
北极星忙不迭插话：“只是扣零食，不会裁员吧？八大爷明年就退休了，老詹老王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看不到他们，我会不安……”
“那小凯和阿灏呢？”
“小凯虽然为人有点粗心，经常丢三落四，可对我很细心。他爸过世得早，现在他是家里的支柱，还供妹妹读大学，要是丢了工作……阿灏我水舍里唯一的研究生，还有潜水资格证，深得我心，我也舍不得他……”
“行了，别纠结了。”秦初晗帮它选，“阿灏吧，学历高，英文好，两年留学经历，还有潜水资格证，你也说了，他深得你心。”
北极星难以置信：“只能留一个吗？”
山动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情了？
秦初晗却又摇头，肯定地说：“是你只能带走一个。”
“我只能带走一个，我能去哪……里？”北极星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愣愣地抬头看她。
秦初晗目光严肃的望了它一眼，复望回手中的‘文件’，清了清嗓：“放归同意书，这是草稿，不是正式文件，前面是你的生平简介，来历什么的，先不念了。”
她直接翻到末尾：“综合以上情况，作为山海野生森林动物园的一园之长，同时也是山动的全权拥有者，本人秦怀远决定放归北极星，放归形式包括但不仅限于与W国维塔海洋生物野化基地的合作，即日开始生效。”
北极星进入静止状态。
连呼吸都被遗忘。
秦初晗的表演到此结束，重新蹲下，笑着道：“采访你一下，得知即将踏上回家的路，心情如何？”
北极星直渺渺的立在水里，像扔在游泳池里大号充气玩具，纹丝不动。
秦初晗换了个角度打量它，继续汇报：“我从帝都回来的时候，野化基地那边就准备就绪了，一直在等这份同意书。”
话到这里，北极星稍微缓过来一些，勉强维持镇定，和她搭话：“你刚才说同意放过我的是老秦，他什么时候有那么大的权利了？”
“因为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现在山动属于我爸，而将来……”秦初晗话不尽然。
“我要走了你们才真正当家，这样弄得我好纠结，忽然就不想走了。”北极星语无伦次，不受控制的摆动起尾鳍，小宇宙要爆发了。
“放归你的公告都发出去了，不走是不可能的。”秦初晗可没打算让它继续赖在这里，“就这几天了，你做好准备，好好和最后几批游客道——”
北极星猛地侧身扎进水里，‘别’字才从她口中溜出来。
秦初晗整个人一顿，望着还在荡漾的水纹，没辙的笑了：“今天的反射弧有点长啊！”
北极星没在水底呆太久，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底部，利落回身，大力摆鳍，以全胜姿态，冲出水面！
在半空中短暂停留的半秒，它甚至专程确定秦初晗的站位。
秦初晗也是接触到它目光的那一刹，意识到它要干嘛。
北极星庞大的身躯向她那方向倾倒过去，嘴里还发出满足的‘啊’的一声。
重物撞击水面，掀起一片颇具气势的水浪，不偏不倚的向秦初晗盖过去。
哗——
顽皮的水珠四溅开，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不断折射出夺目的光，充满整个水舍。
秦初晗只来得及把眼睛和嘴巴紧闭，此刻浑身都湿透了，僵直的站在池边，缩着脖子，垂在肩侧的左手还攥着放归同意书……的草稿。
然后，北极星自若的游到她脚边，学着她之前的口吻：“采访你一下，接受了我的最高诚意后，心情如何？”
秦初晗抬起右手抹了把脸，将贴在脸颊上的几缕发别到耳后，试图平复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也可能是火山喷发前的酝酿。
接着，水舍里响起女孩子最大分贝的尖叫：“谁要你这种诚意！狗东西！”
“啊，不喜欢吗？可是不能收回了怎么办。”它洋洋得意。
*
午饭前还得回家换身衣服，心情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喜悦，秦初晗觉得自己离疯掉不远了。
笑着走出水族馆，发现男朋友等在外面。
他开来一辆纯白的双人座观光车，旁边空出来的座位上，叠放着一张干净的薄毯。
确定了，是人类高质量男朋友。
秦初晗钻进车里，把毛毯展开裹在身上，眉开眼笑的望着前方的道路，不可思议的口吻：“这么料事如神的吗？”
“本来已经快到食堂了，你爸跟我说你在这里，于是我就想，你可能会遇到这种情况。”祁应琛表情回味。
秦初晗比较在意的是：“你听到我骂它了？”
祁应琛故作纠结：“身为一名动物学家，听到女朋友骂虎鲸是狗东西，一时不知道该做纠正，还是替人类的好朋友叫屈……”
“你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送我回家换衣服，我们再一起去食堂吃饭，把表面的和平维持下去，我也好放你一马。”
音还未落，白色的小车发动起来，迎着风，驶向北区宿舍。
*
这天晚上十点，与文森教授视频会议，次日开始着手办理各项手续。
之后的一段时间，来跟北极星道别的游客只多不少。
水族馆每天都会举办不重样的小活动，给未满14岁的孩子们赠送周边礼品，每位游客都会获得一枚纪念胸章，官博上的转发抽奖一波接着一波……
其他同行大呼内卷，也开始正视自家现状，琢磨着能做点儿什么。
动物园的核心看点永远都是动物，只有把孩子们养好了，才能吸引更多游客，才能赚钱，才能将这份事业继续下去。
每天，山动的官博都会在正午准点发布北极星的文创设计。
全套28张的鲸类科普卡片，出自摄影家陈胜利之手的北极星影集，与本土积木厂联名的北极星积木套盒……
整整一周，有网友嚼出味儿来，总觉得离别的日子不远了。
终于，在六月的最后一天，踏上归途！
天还没大亮，伍衡已经蹲在水族馆外开起直播。
馆外拉起各种各样横幅，大多数来自其他馆舍，还有几条是牧动、海动这些老朋友送的。
横幅的内容嘛……
正经一点就祝北极星开启新的鲸生顺顺利利，愿它在大海里日游千里。
不太正经的那可真是五花八门，出奇制胜……
昨天秦初晗他们过来帮忙的时候，已经笑过一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