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梓童似乎瘦了些。”天子拉着她的指尖在床榻便落坐后,借着暖黄的烛火细细瞧着她,“往日朕同你说,不要累着自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你总也不听。”
孟霜晚轻着声音回道:“去行宫避暑不是小事,一不留神便会出岔子,臣妾自然要多上心。”
此时的她将将沐浴完,身着牙白色中单,乌黑如绸般的长发垂落于脑后,殿内烛火通明,愈发映得她面如莹雪,眉若远山,艳色染朱唇,银辉印双瞳。
人常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孟霜晚虽贵为皇后,模样却胜过整个后宫。
她贤良的同时也艳冠群芳。
因而陛下登基至今,后宫的嫔妃们始终本本分分,无人敢逾矩。
毕竟皇后绝色如此,又掌六宫权,谁也不是那不长眼的。
秦淮瑾素来知晓自己的皇后天人之姿,眼下在这安静的殿内再瞧,又别是一番滋味。
“避暑的事再大,也不及你的身子重要。”他说着,指尖捻起对方一缕乌发轻轻勾缠,声音轻柔缱绻,“在朕心中,你康健最重要。”
孟霜晚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就想到前些日子他因为敏才人来问她的事。
“臣妾身子还好,不似敏娘子那般体弱。”
一句话脱口而出后,孟霜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禁眉心一跳,接着便要起身。
“陛下恕罪,臣妾并非……”
她想说自己此言并无他意,也不是容不下敏才人的意思,谁知将将起身,整个人便被对方拦下。
“且坐着。”秦淮瑾语调未变,眼神也依旧温柔,“你是朕的妻,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他抬手,替对方理了理因方才起身而有些散乱的鬓发,指尖在那凝脂般的颊边缓缓流连。
“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为不相关的人费心。”
他似乎一点儿不在意敏才人,这态度叫孟霜晚有瞬间晃神。
忽然就很想问一句,既如此,前些日子的种种又是为何?
可她最终没问出口。
而此时秦淮瑾的指尖已经顺着她的颊边一路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微沙哑。
“梓童……”他的眼中隐隐有什么在燃烧,双目锁在孟霜晚面上,“就寝了,可好?”
孟霜晚闻言抬眸,霎时撞入他满含深情的眼底,那里面浓烈的情绪翻涌,恰在此时,对方另一只手将她垂落在膝上的指尖纳入掌心,接着手下微动,下一瞬,两人指尖紧扣。
他掌心的温度,似乎一下传到孟霜晚的心间。
这副模样让孟霜晚不自觉地回到了封后那夜。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同她指尖紧扣,然后哑着声音唤她梓童。
恍惚之间,孟霜晚似乎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听见眼前的人吩咐人熄灯。
床幔放下的那刻,孟霜晚不自觉抬头,看向窗子外。
透过朦胧的纱窗,隐约有夜色印照入内,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也变得温柔起来,月辉夹杂着长廊下隐隐绰绰的宫灯,将熄了灯的殿内也照出些许光亮来。
层层叠叠的帷幔却隔绝了所有景象,寝殿高大的殿门也被紧紧合上。
轻柔如羽般的吻落在眉心,她最终缓缓合上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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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醒来的瞬间一切如潮水般退去。
思绪迷蒙之中,孟霜晚下意识伸手往身侧探去。
空荡和冰冷袭来,让她瞬间清醒。
掀帘一瞧,窗外天际泛白,是往日陛下宿在长安殿她醒来的时辰,却不是陛下会离开的时辰。
也就是说,陛下先她之前起身离开,而她却无知无觉。
尽管心中有些许失落。
毕竟往日陛下总会陪她用了早膳才会离开。
可她也知晓,陛下政务繁忙,这样早走,只怕是有要紧的事,她身为皇后,不能因此而有所怨怼。
“殿下,您醒了。”见她起来,一直在内室候着的若月忙上前,身后是跟着的云容,“可要起身?”
虽然有些早,但孟霜晚此时也已没了睡意,便点点头。
“嗯。”
云容这才忙出去将在殿外候着的宫娥叫了进来,伺候皇后起身洗漱。
正擦着脸时,孟霜晚顺嘴问了句。
“陛下何时离开的?”
若月便说一刻钟前。
孟霜晚便点了点头。
“想是前朝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处理,才会起得这样早。”
她这句说完,却意外地没听见若月应和的声音,不仅如此,整个内室似乎因着她这话而变得氛围有些凝滞起来。
几乎是瞬间,孟霜晚就发现了不对。
她放下手中的帕子,转过身子。
若月和云容都微低着头,谁都不作声,却双双在孟霜晚的视线下长睫轻颤,显然在瞒着什么。
“陛下没去紫宸殿,是也不是?”
两人还是没说话。
孟霜晚见状忽地笑了一声。
“如今新人入宫,你们也同旁人一样,觉得本宫说话不好使了?”
她并未动怒,甚至连声音都平静着,可一句话却叫若月和云容都心下一紧。
“殿下……”若月有些迟疑地开口,下一刻被直接打断。
“让云容说。”
若月只得噤声。
而一旁的云容被点到名,自然紧张不已,可她的性子便不是擅长说谎的,尤其是在眼下的情景下,因此只能支支吾吾地开口。
“回殿下,陛下、陛下去了琦思殿陪……敏才人用早膳。”
“……”
孟霜晚其实方才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点眉目,可真正听得这话时,心中还是骤然一疼。
原来,陛下早早离去并非因着政务缠身,而是要陪敏才人用早膳。
明明往日宿在长安殿时,都会陪她用完膳再走,今日先她一步起身离开,没有交代,也不说一句。
昨夜的一切似乎还在眼前,却忽然间崩塌消散。
原来昨夜陛下说不相干的人,并不包括敏才人。
第五章 执手攀花(一)
七月下旬,一切准备妥当,挑了个吉日,天子启程去行宫。
依着规矩,天子车驾走在最先,由丹凤门正门驰道出,而后才是皇后及嫔妃车马。
孟霜晚在出发的前一日还去了趟长宁殿,太后再次叮嘱了她要将皇嗣之事放在心上。然后她又去看了三皇子,确定对方已经没事,只是脸上的伤还需要好好养才不会留疤后,才又嘱咐了秦德妃好好照料。
去一趟行宫,不比在宫中轻松。
尽管后宫的一切都是她亲自准备的,但为着不出岔子,她还是一遍遍的叫人确定。
直到启程的前一刻,她还在问。
“嫔妃们都准备好了吗,可有不能按时出宫的?”
先前得了她的令去各个宫室走了一圈的云容回说没有。
“诸位娘娘、娘子都已准备好了。”
孟霜晚这才放下心来。
结果似是想到什么,便又问了句:“敏才人呢?”
“回殿下,敏才人也已收拾好,随时可出发。”
孟霜晚才不再追问。
及至有宫人来回话说陛下车驾已然出发,她才叮嘱了云容这段时日要守好长安殿。
接着带着若月出发了。
因为皇后在天子之后离开皇城,因此孟霜晚并没有机会看见听说已经身子大好的敏才人。
甚至在去行宫的路上,她都没能见着对方。
只因敏才人位份并不算高,所以她的车马便在后面,离孟霜晚颇有些距离。
去行宫要走上十余日,中途会有休息的驿站,可也不是处处都有的。
而这样浩大的队伍,走上大半日就需得停下修整了,否则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跟不上。
这一日,已经走了大半段路的队伍在一段相对平整的官道旁停了下来
整个路都被占住,却没有任何人担心挡了谁的路。
概因月余前便已经有人在这必经之路上清了道,这段时间内,除了天子车驾,不会再有旁人走过。
天一日比一日热,饶是孟霜晚这样不怕热的,也有些受不了这天气。
若是在宫中,还能取了冰放在瓮中解暑,可在路上,冰就不是这么好得的东西了,除了陛下,旁人想要得些冰并不容易。
这两日她都不怎么爱动,总是在自己的车中休息。
今日也是如此,在行进的队伍停下后,孟霜晚便靠坐在自己的车马之中,身边是替她打扇的若月。
正想着还差几日到行宫时,便听得车外有人回话,说陛下请她去天子车驾。
自打上回陛下来长安殿后,直至今日,孟霜晚还只见过对方两回。
一回是尚未出发时,她亲自去紫宸殿跟陛下确定避暑事宜,一回便是出发后,她前几日修整时同陛下说了话。
旁的时候再没见过面了。
眼下听得陛下叫她去,孟霜晚也没多想,跟前来回话的人说了句自己马上到,便简单收拾了下自己。
接着直接下了车往前方的天子车驾去。
她原以为陛下忽然叫她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谁知上了车后,对方将她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接着从面前的蝶几上拿过一个秘色瓷刻青花高脚碟。
“这两日天愈发热了,今早尚食局说还有冰,朕便叫他们做了这荔枝冻。”秦淮瑾说着,还伸手拿起一旁的小银签,将一小块块荔枝冻插起,递至孟霜晚跟前,“这个你素来喜欢,因此才派了人去叫你来。”
孟霜晚微微低头,看着跟前的荔枝冻,接着抬首,看了看对方面上温柔的神情,想到他专程吩咐了尚食局做这荔枝冻,孟霜晚原本这些日子在心中的那一点点郁气也忽地散去。
“臣妾谢陛下关怀。”
她夏天确实很爱吃这荔枝冻,酸酸甜甜,冰冰爽爽,吃个几口似乎浑身的暑气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前几年她小产后身子便一直不太好,每每信期便剧痛难忍,尚药局在替她研制了当归四逆汤的同时也一再提醒,叫她少贪凉,平日莫要吃太冰的东西。
这事情陛下是知晓的。
因此当孟霜晚接过那荔枝冻时,对方便又开口说了句:“先说好,吃两个就够了,否则身子又该受不了了。”
此时孟霜晚的心中有丝丝喜悦回荡着,她抱着那碟子,轻轻应了声。
“臣妾知道了。”
而后她果真只吃了两个,便放了下来。
天子见状笑了笑。
“还是梓童听人劝,将朕的话听进去了,不像有的人总爱使小性子……”
“陛下,魏王已经到了。”
孟霜晚原是想问他“有的人”是谁,谁知还未问出口,车驾外便传来张彦的声音,说是魏王正在等着面圣。
她的心思于是一下被拉走。
“魏王?”孟霜晚有些惊讶,“魏王不是在封地吗?”
魏王乃陛下同胞手足,当初陛下登基后便下旨亲封自己这位胞弟为魏亲王,原本还想将人留在皇城,不叫去封地的。
谁知魏王自己提出皇城待着没趣儿,不若去封地自由自在,陛下便准了他的请求,放他去封地。
同时给了他不同于旁人的权力。
——无诏也能随时入皇城。
这殊荣除了魏王,谁也没有。
但十年来,除了阖宫夜宴时,魏王极少入京,除非陛下下旨召他。
照理来说,这时的魏王应当在自己封地待着,而不是出现在天子去行宫的路上。
因此孟霜晚才会惊讶。
“先前朕有些事叫他去安义县查,正好前些日子查完,便叫他干脆来寻朕,届时一道去行宫。”
秦淮瑾解释了句,却没多说。
孟霜晚闻言自然知道分寸。
后宫不得干政,因此她也没再问。
“既如此,臣妾先告退了。”
她若是在车上,魏王便不好上来,因此只能她先离开。
天子也没多留她,只是低柔着声音说了句:“后几日天更热,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孟霜晚应了声后,便慢慢走下车驾。
刚走了没几步,便碰见在等着天子召见的魏王。
她原是想从旁边绕走,谁知恰好魏王转过头来,两人视线撞上。
孟霜晚见状也不好再躲,便带着若月直接迎了上去。
魏王显然也看见了她,于是在她到跟前的时候一拱手,道:“臣见过殿下。”
孟霜晚便也点了点头:“魏王好。”
两人之间隔得两三步的距离,谁也没往前,显然都在避嫌。
魏王虽然见过自己这位皇嫂,但交谈的机会极少,多数还是阖宫夜宴时,对方同皇兄坐在高台之上,一派贤良端庄模样。
因此在魏王心中,自己这位皇嫂,美则美矣,却因过于贤淑而有些闷然无趣。
目下一瞧,倒叫他坐实了这想法。
毕竟对方眼下站在他跟前,面上的笑都显得有些过于完美,仿佛精心雕琢的瓷人。而那微微往后靠的身子显出她似乎并不想和自己多言。
因此魏王瞧出来后,也没说其他,只说了句自己去见陛下。
“既如此,本宫便不打扰王爷了。”
说完这句,孟霜晚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带着若月离开了这里。
身后的魏王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接着便转身往天子车驾走去。
和魏王撞上的事并没有让孟霜晚太放在心上,她只是在想着陛下方才说的那个爱使小性子的人的事,因此便没怎么注意身旁。
直到听见身后的若月低低叫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孟霜晚顿住脚步转过身子,却见若月的视线停在一个方向,于是顺着那儿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