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门出来时已是红日西垂,如血的霞光泼洒在林荫大道上。
刘秘书没有再要她带自己找下去,毕竟解瑾早已不是谈巍属下,做到这步已是仁至义尽,他郑重道谢后便匆匆离开,去想别的办法了。
天色已经很晚,解瑾却不知自己该去哪儿。
她在这世界是因为谈巍在,如果他今夜死去,自己大概也会跟着身遭横祸。那死在哪里,其实都一样。
解瑾靠着车门,沉默地看着三两成群的大学生从身边说笑走过,他们打打闹闹地走向前方的烧烤摊和酒吧一条街,声音随脚步声渐渐远去。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少年时的解瑾和谈巍也这样并肩走着这条林荫路,他插着口袋在前走,她在后面笑着跟随。
……
在校门口站到了晚上十二点,解瑾才被夜风吹醒,怀着沉重的心情开车缓缓驶回家。
一开门,她就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还没来得及跑,一双手就猛地伸了过来,将她一把揽过压在墙上,紧紧捂住了嘴。
看清对方的瞬间,解瑾压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呼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那张她和刘秘书整整找了一整天的脸就在眼前,他额头蒙了一层细密的汗,冷峻面孔上满是倦色,瞳孔却亮得惊人。
因为两人离得近,谈巍眼中每一分神色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开始他眼中满是戒备,待将她表情仔仔细细看过一遍,警惕才逐渐褪去,眼底甚至露出了一丝戏谑之意,似乎是在笑她刚刚的反应。
解瑾气得一把扒开他的手。
谈巍自顾自转身进了客厅,长手长脚地往她沙发里一蜷,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着眼哑声道,“那混账花了300万,雇人要我的命。”
原来谈二少心够狠,手段却稚嫩。他自以为找了可靠的朋友去办这事,但那人只将谈二当冤大头,不想为这事脏了自己的手,直接抽走了150万,用剩下150万雇了一个刚出狱的毒贩来做这事。
谁知英雄所见略同,那毒贩更狠地抽走了100万,用50万去雇了他的狱友……最后接下活儿的仁兄只拿到10万,又听说原来价码是300万,觉得不值当为了这点儿钱杀人,于是找到谈巍叫他配合消失个一周,好让自己把10万骗到手。
一桩案子被生生变成了一出闹剧……所以说层层转包,最容易出现豆腐渣工程。
谈巍怀疑除了谈二外,谈氏集团还有内鬼。
解瑾知道他连刘秘书都信不过。
这人自小含着金钥匙出身,却不知从哪儿养成一身孤儿性格,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即便是跟了他五六年忠心耿耿的刘秘书也一样。
解瑾说了今日刘秘书为找他花了多少工夫,他才同意她将刘秘书唤来。
于是半小时后,刘秘书满头大汗地赶来,她家书房则被征用,成了这两人秘密商议之处。整整两个小时后,刘秘书才神情严肃地开门出来,沉默地冲解瑾点点头就扬长而去,不知领命做什么去了。
她黑着脸走进书房,就见谈巍开了窗,正斜倚在窗边抽烟。
房内没开灯,黑暗中唯一光亮,是他指间闪烁的暗红火星。
借着那点儿暗光,解瑾瞧见谈巍在烟气缭绕中转过半张脸来,冲她勾了勾唇。可能是跟刘秘书商议好了,他明显放松下来,又恢复了往日那股子掌控局面的笃定神色,即便寄人篱下,他居然还跟她谈起了条件。
“解瑾,我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
在刘秘书马不停蹄地四处搜集证据,调查内鬼之时,本市四处流传着谈氏太子爷失踪、谈二少将继承集团的消息,而当事人谈巍却堂而皇之地征用了她的客房住下躲风头。
用他的话说,就是“暂且在此委屈一周”。
次日周末,解瑾没去公司,而是留在家中办公,这才见证了谈氏太子爷到底有多难伺候。
他走到哪儿,意见就提到哪儿——
“浴巾毛巾,茶杯水壶都不配套……”
“你好歹也是个CEO了,也该腾点时间提升下品味——你来自己看看,客厅的装修风格怎么能配这种挂画?”
“还有你这书架上摆的都是些什么书……”
解瑾实在忍受不住,默默把笔记本合上,回房间把睡袍换成通勤装,在大好周末回公司去上班了。
——宁可回自己公司当牛做马,也不想被谈巍当成酒店经理教育。
谈太子爷出身富贵,过去虽也吃路边摊,跟小学妹江边夜聊,看似很接地气,但本质仍是个少爷,衣食住行都讲究,年少时还好些,如今年纪越长越是讲究。
他身上每一丝倜傥潇洒,都是金子堆出来,远观令人向往,近触则觉难挨。
……
去到公司,周末来加班的人比想象得多,几个项目负责人都在。
只有隔壁江衍办公室空空荡荡,脸面已撕破,他不在是意料之中。
解瑾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但工作也不能停滞,便先跟几个高层跟进了项目进度,把江衍负责的几件事分派出去,提了个高级经理上来,先顶上营销主管职位。
一番变动下来,过去由江衍一手包办的项目都得逐一跟她汇报一番,解瑾被各个部门主管抓去开会,一整个下午加晚上都泡在会议室,刚从一个会议室出来,便被人拉进另一个会议室坐下,来来回回好似陀螺。
等终于交接完毕,整个人都木了。
但心情却奇迹般平静不少,大概是比起江衍给她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谈太子爷带来的麻烦只算小case。
这是有自己事业的好处。不管是悲是喜,都不必围绕他人转悠。
心平气和的解总裁拐到楼下商场逛了圈儿,把谈巍今早抱怨的浴巾毛巾、水杯茶壶等用品都买了成套的。
家里如何装修、书架摆什么书不劳他人操心,但日常用品无所谓,换就是了。
虽然她自己仍觉得这些身外物只要质量好、用起来舒服就够了,并不一定要多精细讲究,更不必是成套的,但——让客人满意算基本的待客之道。
谁叫这几天谈太子人生最最狼狈的落难时刻叫解瑾撞上了,两人到底有过一段共同拼搏的日子,这些不过举手之劳,她实在不必做个刻薄的主人。
本想做个好主人,谁知拎着一堆袋子回家时,谈巍却已经在她家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薄毯滑落到了地上,满室黑漆漆静悄悄。
她只好把东西搁在茶几上,捡起薄毯叠好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回卧室洗漱睡觉。
半夜醒来口渴,去厨房倒水时路过客厅,看见谈巍醒着,不知在摆弄些什么。
解瑾倒了杯温水,一边抿着一边晃悠到沙发边旁观。
只见她买来的几套杯子茶具被从礼品袋子里翻了出来,精致的骨瓷杯被倒扣着,一个个乱七八糟地摆在茶几上,谈巍面无表情地捏着一只小瓷杯不知在沉思什么,连她走到身边也没发现。
解瑾站在旁边一边喝水,一边看他把几个杯子茶具来回调换顺序,用这个替代那个,用那个顶开这个……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每摆弄一下茶具,都在打着某个主意。
解瑾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地琢磨出了一股子沉甸甸的肃杀之意,感觉怪吓人的。
她忍不住问:“你干嘛呢?”
谈巍伸出去的手顿了下,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手上动作。
足足过了快二十分钟,解瑾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你搞沙盘推演呢?”
他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解瑾拿起一只被放在旁边的茶壶问他,“这是谁,你准备把他顶掉?”
“老头子一个部下,老古董了,该把位置让出来了。”
“这个呢?”她又拿起另外一个小碟子。
谈巍扫她一眼,懒得再理她。
解瑾倒没在意,往沙发上一坐,拿过几个被他放到一旁的茶具把玩了会儿,也试着推演了一下,发现自己玩不来这套。刚准备回房继续睡觉,就见身旁谈巍也把手中茶杯撂开,倒回沙发里,神色郁郁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没理出个头绪?” 解瑾看看他。
谈巍摇头,捏了捏鼻梁,“树大根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下手。”
她心里为自家公司的事儿也有点儿烦,想想便起身去冰箱拿了两瓶冰啤过来,同谈巍一人一瓶,两人默默碰了一下,然后各自慢慢饮尽。
一瓶喝完,谈巍觉得不过瘾,起身把酒柜里她所有藏酒拿了出来,还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套简单的调酒工具。
解瑾见状,连连摇头,工具齐全并不代表她会调酒。
谈巍翻了个白眼,将她推到一边,自己三下五除二便整出来两杯卖相还不错的调制酒。解瑾很自觉地取来一杯,慢慢饮尽,然后把空杯还给他,表示还要。
“你当我酒保?”
解瑾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哄道:“没有……我觉得你调的比酒保好喝。”
大概有点儿上头了,谈巍意外地好说话,闻言嗤了一声,拿过她的空杯,又刷刷调了杯新花样推到她面前。
“试试这个。”
谈总是真醉了,手没稳住,酒还晃悠出两滴来。
解瑾舔了舔杯壁上沾着的酒液,半支着脑袋,迷蒙着眼看他。
“看我干吗?”
解瑾摇头,托着腮冲他笑。她收回上午的那番想法,谈太子虽难伺候,但真正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儿,随便露个手艺都叫人惊艳。只可惜他太高傲,若非兴致上来,否则平时不屑做这事儿。
抱着下次就喝不着了的心态,解瑾饮尽这一杯,又厚着脸皮去讨。
谈巍斜着眼瞧她,解瑾扯扯他袖子。
他冷哼一声,臭着脸拍开她的爪子,倒是屈尊又调了一杯。
……
一夜之间,解瑾大半藏酒不翼而飞。
两人都醉的厉害,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跌跌撞撞来到卫生间,轮流抱着马桶狂吐,吐完一个脱力倚着瓷砖墙坐下,一个毫无形象地躺倒在马桶边,过了会儿,解瑾实在冻得受不住,迷迷糊糊地在谈巍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了起来。
结果就是,第二天解瑾醒来时没觉得如何,而谈巍被她压了一晚上,腿麻得站不起来,一步一瘸地扶着墙才挪到了客厅,为此一上午没理她,脸色冷得如万载玄冰。
解瑾挠挠头发,指指客厅墙壁:“要不,我换一副画挂,你……消消气?”
一个抱枕从沙发上飞来,砸在脚边。
“好吧好吧我闭嘴。”解瑾捡起抱枕夹在胳膊下,摆摆手道,“我先睡一觉,咱们再看看吃点啥。”
结果一觉睡到了晚上,爬起来时已来不及做饭,便点了一桌子外卖,小哥可能路上急了,送来时汤水撒了一半,每个饭盒都黏黏糊糊的。
解瑾饿得要死,管不了那么多拆开就吃,谈巍却受不了这般凑合,忍无可忍地把她手机拿过来,一页页地翻外卖。
她凑过去瞧,“你准备重新点啊?帮我也点一份。”
谈巍冷笑一声,把她伸过来的脑袋推回去。“做梦。”
“你拿的可是我的手机,付款得我告诉你密码才行。”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几个菜,一翻手腕将屏幕对准她扫脸。
解瑾连忙别开脸,结果谈巍伸过手来,一把捏住她下巴对准屏幕。
【支付已成功】
他把手机扔回她怀里,翘着腿往椅背上一靠,开始气定神闲地等外卖。
解瑾也没生气,拿手机翻出他刚刚的页面,点了再来一单——谈太子眼光高,吃喝玩乐是行家,跟着他点错不了。
下完单以后,她想到了些什么,目光往谈巍身上一溜。
他警惕地看她一眼:“干嘛?”
解瑾嗖嗖点开一个软件,笑吟吟地放到他眼皮底下。
“你觉得这几只股票怎么样?”
“你滚蛋。”
“谈哥哥?谈殿下?谈老爷?”
谈巍起身就往卫生间走,她跟在后面并不放弃。
他忍无可忍地转身,一字一句道:“我、要、洗、澡——”然后砰地一声便关了门。
解瑾也不急,懒洋洋地靠在门外,一个一个地报股票名儿,里面水声越来越大,暴躁地快要沸腾。
终于,里面的谈总忍无可忍地打开一道门缝,伸出湿淋淋的手拿过她的手机,操作了两下后扔还给她:“就买这个。”
“感谢谈总——”
“滚!”
第40章
谈巍并没真的住满七日。
但对他来说,同住三五天,已算地老天荒。
过去常换女友,往往在她们睡醒之前,他早已离开,从未见她们蓬头发穿拖鞋的模样。
但这次一连数日,总是见到解瑾在家中顶着黑眼圈与乱发走来走去,她很自在,所以也让人感到安然。
有次看电视至凌晨三四点,他困意上涌,没撑住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再次陷入重重叠叠的梦境中,无力挣脱。谈巍总做这个梦,从小到大,如果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就会陷入整日整日的噩梦中去,脱力般的无助感将他锁住,仿佛永远都难以逃脱。
在梦中他总是孤身一人,血亲无一可依赖,身周群敌环伺,不知何时被推下悬崖,落入无底深渊,自己迅速坠落,无数面孔在面前滑过又转淡,无一人伸出手来。人们来了又去,热闹散尽,有一人不知何时到来,却始终未曾离开。
她骄傲又固执地一次次地向他伸出手,而他却只是看着那只温暖的手掌,让它一次又一次落空。
不要过来,你会跟我一起掉下来的。
……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握住他右手。谈巍一震,醒来时浑身发软,一额头细密的冷汗,他几乎下意识地紧紧回握那只手。
是解瑾,她刚刚回来,外套还未脱,但掌心细腻温暖。
“怎么,做噩梦?”
谈巍怔怔地看着她,过一会儿才点头,自己缓缓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