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修仙之人,他们难道不是人么?他会为人间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人们都很喜欢他们。”
“但他们在踏入仙门之后,都不再是人。人世的一切羁绊他门会主动斩断,也许他们对人世怀有怜悯,他们终究还是会选择远离人群。他们不会去耕田、不会去织布、也不会去生儿育女、更不向朝堂缴贡纳赋,而人族的兴衰,也终究与他们无关。”
“那我们不能与他们相安无事的处下去么?”那时的少年天子脑子里还满是稚气的想法。
上皇抚摸着他的发旋,说:“这很难的。”
*
阿箬被搀扶着走到了一座庙宇前,冲天的烈焰早已被扑灭,她来到的时候只能看见袅袅黑烟。
这是战争,而被焚烧的庙宇是战后的遗迹。
她回到了人界,回到人界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她走之后,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皇帝与太上皇交恶,以太上皇之死为开端,一场战役爆发。这是人与仙之间的决战。起初是上洛城内,拥立皇帝的大臣与天衢阁弟子之间的混战,再然后厌恶天衢阁门人的上洛百姓加入了进来。之后各地诸侯打起了勤王旗号,饱受不同宗门欺压的百姓趁机反抗,他们结伴揭竿,闯进了深山与沼泽,用鲜血与暴力撕开神圣的宗门大阵,将怒火投掷入内。
各门各派的精英与长老都困在罹都,后又与魔一同被聆璇封印,他们无法赶回来支援,宗门中剩下的都只是些外门弟子。
不过即便是外门弟子,也足够让凡人们付出惨烈的代价了。阿箬这一路走来,见到了不知多少尸骸。
这是一场需要持续很久的战争,她现在的心愿就是能够看到这一战的结局。
“小心。”聆璇扶着她绕开了一块倒地的树木。
阿箬怔怔的看着枯死的树,叹了口气。
“你又想起风九烟了?”聆璇挑眉,“他伤的很重,但你放心,他根系茂盛,睡个几千年就会再度醒过来。倒是你——”
“我没事的。”阿箬朝他笑笑。
聆璇蹙眉,眼中满是忧色。
阿箬这具躯体已是千疮百孔,如同被摔成了无数碎片的瓷器,眼下只是勉强黏上了而已,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她会不会崩裂。
那时当他赶到阿箬身边,阿箬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她是凡人之身,内脏被刺穿就会死。他将大量的灵力输入她的体内为她保住最后一丝生机,可是……
可是阿箬这样的早夭命格,就算再这时侥幸存活,也许不久后也还是会因为其他的缘由丧命。难道今后每一次她遇上危难,他都有本事将她救回来吗?
“你放手吧……”那时垂死的阿箬用尽力气朝他挤出了一个笑,微微摇头。
可是他怎么也不愿意放手,阿箬如果死了,就算灵魂可以转世轮回,那也不再是阿箬了。
而就在这时,鬼蛛娘出现了。
第165章 将来
鬼蛛娘在关键时候出手, 为阿箬维持住了这副即将崩溃的躯体,使阿箬以一种介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存续着。
这个魔尊的行事原则永远都是这样叫人捉摸不透,她曾经想要杀了阿箬, 现在却又救了阿箬。尽管这也不算是“救”。以半生半死形态存活于世间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更像是一种折磨。因此在将阿箬做成活尸之后,鬼蛛娘没有忘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问了阿箬一句,“假如牺牲你一人之性命便可以拯救天下, 你倒不如直接自尽算了, 如此既不用在这世上受煎熬,也还能为自己换取一个好名声。”
“人都死了,流芳百世又有什么用。”阿箬当时淡淡的回应道, 意思很明显——她不会听鬼蛛娘的煽动去自杀的。
“我懂我懂, 谁都是自私的嘛。”鬼蛛娘轻哼了一声,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那就……跳进灵泉,将自己这副□□炼化成仙胎?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拥有千万年的寿命, 还能够呼风唤雨呢,不心动么?”
然而阿箬竟也只是平静的摇头。
“你真是个怪人。”鬼蛛娘皱着眉头说:“比云月灯还奇怪。”
“无论是毁灭灵泉, 还是享用灵泉, 都是我现在所办不到的。灵泉在风九烟的根系之下,风九烟如今陷入沉眠, 你难道是要我趁着他沉眠,杀死他么?就算我愿意杀死他, 想要控制那口灵泉,恐怕还需要一个条件吧。”
“什么?”鬼蛛娘倒是懵了。
“我需要……变成云月灯。”阿箬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这句话。
她记起了曾经和曈的那次谈话,曈说她没有资格与她交谈,除非她变成云月灯。而要如何才能变成云月灯呢……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阿箬看向了一旁的聆璇“云月灯在七千年间最少也轮回了百余次,为什么每一世她都能清楚的知道前世的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原本聆璇是不知道的,可是他融合了自己的眼睛,眼睛七千年来所见证的,他如今也都见到了。他思索了一会后,告诉阿箬,“云月灯每一世在死之前,都会将自己生平所做的事情写成卷轴,置放于太阴宫的秘阁。新任太祝若是有救世济民之诚心,那么秘阁的大门就会打开。新太祝可以自行取阅那些记录了前任太祝事迹的卷轴,再判断要不要沿着先人的道路继续往前走。”
“就这么简单?”阿箬惊讶的问。
“对,就这么简单。”
阿箬哑然失笑,“这也的确是人类的法子。”人寿命短暂,但人创造了文字,先辈的经验、智慧便通过文字代代相传。人族的阅历以书卷的形式代代累积,而人族就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的发展。
所谓的“成为”云月灯,并不是指用什么秘术让死去了七千年的云月灯在她的身上重新活过来,而是指她自愿继承云月灯的意志和事业。
“但是,”一向近乎无欲无求的聆璇却在阿箬陷入沉思的时候开口,罕见的提出了他的请求,“我希望你不要去。”他不顾鬼蛛娘嘲弄的眼神,抓住阿箬的手恳求道:“不要变成云月灯,也不要为了别的人去牺牲自己。”
“聆璇上人,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苍生罹难么?”鬼蛛娘站在魔的立场上考虑,的确不希望阿箬去救世,她巴不得这世道越混乱越好,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讥笑聆璇几句。
“鬼蛛娘,你难道忘记当年你自己的痛苦了吗?当你还是人类的时候,你也是被云月灯牺牲的那部分人。她发起战事,毁灭了你的部族,你难道要为此而感到荣幸么?”
鬼蛛娘不再说话。
当聆璇与鬼蛛娘在争执的时候,阿箬一直在思考,思考了很久之后,阿箬拍了拍聆璇的手背。
聆璇诧异的抬眸,又因为不安而反手紧攥住了阿箬的手。
“你是因为人类而诞生的,如果有朝一日人族覆灭,你会心痛吗?”
聆璇几乎没有犹豫便摇头。
他并不爱人类,只是对人类有着天然的好感。这份好感成为不了“爱”,因为过去的他没有学会什么是爱。而现在的他,在融合了眼睛之后的确会了,但那仅仅只是对某一人的爱。如白玉眼千年守望云月灯的转世一般,他现在也仅仅只在意阿箬一人。
“我想也是。”阿箬笑着点头,“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做不到博爱苍生。我曾经以为仙人悲天悯人,胸怀大爱,可罹都中所见到的种种,磨灭了我的幻想。每个人心中的爱只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的爱,只能给予身边的人。人会因为喜欢某个人,而喜欢上那段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土地,会因为所牵挂的人还生活在这个世上,而眷恋这人世间。”她只说了这样一番话,此外再没有任何言语。既不曾表态她到底会不会遵循云月灯的遗愿去摧毁神魔仙妖,也不说她是否爱这人世。
罹都荒凉的风从她身畔卷过,那个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云月灯转世鲜血的女人也并没有伴随着黑雾出现。曈也许是认同了阿箬,也许是有别的考量,总之,她默认了阿箬的自由。
除了鬼蛛娘之外的所有魔以及罹都中濒临堕魔边缘的修仙者都被聆璇所封印,崩毁在即的罹都被他以绝对的力量压制。这里重新归于平静,至于这份平静能够维持多久,没人知道。
“我想要四处去走走。”阿箬看着自己残破的身躯,“我想要去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过去十多年,我一直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而活着,我是‘苍生’的一员,却从未想过什么是苍生,就好比河流中的一滴水不会去思考大海是什么模样。然而这些天总听人说什么‘苍生’什么‘救世’,我既感到烦腻,又觉得好奇。我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陪着你一起。”聆璇在听到她的话之后拥抱住她。
于是他们二人就此结伴而行。在取回了全部的力量之后,天衢阁主设于罹都之外的那个结界对聆璇来说不再是阻碍,他轻松的将其破去,然后带着阿箬走下了沧山。目的地是哪里他们谁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一路不停的向前,去看这世上的山川大海、去看人世百态。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战争。到处都在混战,人与仙在交战、仙与仙也在交战、妖族在四方煽风点火、沉眠于山岳河流的古神也在这动荡之中隐隐约约有了醒过来的兆头。
“这是个乱世。”阿箬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下奔流的河川——河水被上游的血染成了红色,“不过,乱世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她扶着聆璇的手从山上走下,山脚有还未死去的平民,阿箬将从各门各派得来的灵丹分与他们。
这一路上她总是在救人,遇上了垂死的人她救、偶尔遇上了妖她也救。聆璇问她这样做的原因,她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不该轻易地让一条生命逝去罢了。”
“你救了他们,他们也许不久后还是会死去。”
“我知道。但譬如春日里的鲜花,能多开一日也是好的。”
“你往前走,还会见到更多的死人。”
“这是不可避免的。”阿箬回答的很平静,只眼底有哀色隐约浮起,“有人和我说过,要想活下去就需要不择手段的厮杀。”她回忆着记忆中守墓少女所说过的话,以及她在罹都中所经历的事,“可是我在想,有没有一条路,可以避免厮杀。如果弱小就一定要被毁灭,那么我们脚下的青草不该存在,因为它不如树木高大、林间的麋鹿不该存在,因为它不如狮虎凶悍。我是凡人,还只是凡人中一个贫贱的女子,我也不该存在,因为我弱小、卑微。可是,这世上难道真的只有弱肉强食一则道理么?”
聆璇默默地看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将一个个倒在地上的人扶起。她这样做有多少的意义他不知道,她所提的问题究竟有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
阿箬曾经回到过上洛。聆璇以为她是要去太阴宫取回云月灯生生世世的传承,但好在她只是到了太阴宫去见了见自己的弟弟。
但那个少年其实已经不算是她的弟弟了。即便当她唤对方“阿梧”的时候,那个身披龙袍的少年仍然会有回应,但他越来越不像那个与阿箬一同从山村走出来的小男孩,他伏案凝视着九州堪舆,笔尖所指,便是军队冲锋的方向。
“在战争中,已经死去了多少人了?”阿箬问自己的弟弟。
“我不知道。”那个少年疲惫的回答,“但是阿姊,尽管大火烧过平原的时候会留下一地荒芜,可是来年春风拂过,又会有新绿冒出。”
“那么这一场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我也不知道。阿姊,这不是我能控制的,谁也不能控制。还是用大火来做比喻吧,你点燃了火,火星借着狂风形成燎原之势,可之后大火就不是你想扑灭就能扑灭的了,除非风停、除非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焚烧殆尽。仇恨与怨愤已经酝酿了千年,七千年来王宫贵胄的腐败、妖魔横行的张狂、仙人与庶民之间越来越深的隔阂都是提供给大火的柴料,而眼下绝佳的时机是助长火势的风。”
“那么阿梧,你要当心自己也被火焰吞没啊。”阿箬最终只能留下这一声叹息。
她就此离开了紫清殿,走之前她听见已经变得陌生的少年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被烧死那也无所谓啊,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曾经告诉过我,这世上不该有永生不灭的东西。”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箬就明白,她和弟弟,此后大概再也没有办法相见了。
离开上洛之后,阿箬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却又并不迷茫。她走到哪里,就随手帮助哪里那些身陷危难的庶民——就好像最初的云月灯。
七千年前,当云月灯也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就这样流浪在九州大地,拯救着她眼前所能见到的苦难,而后思考着济世的最佳出路。
阿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模仿云月灯,不过也许这也不算模仿,这只是良心尚存之人的本能。
聆璇始终跟在她的身后,不干涉她的一切行为。
时间久了,有一则传说渐渐的随风吹遍了许多地方,人们都说有一个身穿素色衣衫的女子穿梭在战场之间,她形如幽鬼,却心怀慈悲。只要见到了她,不管是在多么绝望的境地之中,都会得救。
某日阿箬见到了天衢阁主,在一座荒废的城池。
战乱首先爆发于天衢阁弟子和上洛权贵之间,然而天衢阁主实际上却早早的就离开了战场。天衢阁中那些依仗他的声势而在上洛为所欲为的弟子们杀死,皇帝指挥着群妖将这些平日里看似仙风道骨的家伙撕碎,吊在城墙上,而天衢阁主也无动于衷。他出世隐居,谁也找不到他。阿箬见到他是出于偶然,不过这偶尔或许也是天衢阁主刻意为之。他想要见阿箬,想要和她聊聊。
阿箬没有在他身边看见那个总在他身边的红衣侍女,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朱红色的瓷瓶,阿箬问他瓶中是什么,他淡淡的回答说,“是骨灰。”
阿箬并不知道这是谁的骨灰,不过是谁的都无所谓了,乱世之中死去了那么多的人,无论死者生前是富贵或是卑微,死后他们都将化作尘土。
“你在这里做什么?”阿箬与他并肩坐在残破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的日落,“你不应该去想方设法杀死现在皇帝,然后赢得天下么?”
“我要天下做什么?”天衢阁主苦笑,“我是修道之人,修长生、证大道,俗世的功名利禄,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