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或许比你认为的还要危险。”绿衣女修微微弯下了腰,凑近阿箬,“你以为你是凡人,你摆脱了眼下的麻烦就可以回归到你的凡人城镇中去,今后你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碰上这些神魔鬼怪。可我说,凡是风能吹拂到的天空、水能流淌到的土地,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安全。”
“那……我该怎么办?”阿箬敷衍的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脚下的土地在隐约震颤,阿箬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在眼下的情况中,她不敢放松警惕。
“跟着我走吧。”女子那张素净清丽的脸离阿箬越来越近,她低垂下了眼睫,明澈的瞳孔中霎时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而那微弯的眼角总能让阿箬感觉到一丝丝的魅惑,明明她生得是一张干净素雅的面孔。
在这电光火石间,阿箬意识到了什么。她先是猛地往下俯身避开绿衣女子,接着挥动白霜剑朝地底刺去。
土石碎裂,巨大如蛇的藤蔓冲出。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云梦宫的弟子,这是妖王风九烟。聆璇找上云梦宫去想要逼绿卮夫人交出风九烟,但其实风九烟早就化形成了云梦宫女弟子的模样。如果聆璇还在阿箬的身边,一定能够拆穿他的伪装,可惜聆璇一靠近云梦宫地界便受到了云梦宫护宫法阵及宫内弟子的攻击,为了不连累阿箬他只能和她仓促分别,之后又比云梦宫主殿上方的魔气吸引住了注意力,根本就忘了提防风九烟。
好在阿箬手中还有白霜和白玉眼,白玉眼在霎时间凝出结界阻止了风九烟的致命一击,阿箬则飞快的运剑斩断了地底冒出的不知是藤蔓还是树根的东西,接着转身就跑。
她没有世间站在原地惊呼或者质问风九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更没有试着劝风九烟放下执念,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跑。
风九烟却并没有急着追她,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待到阿箬与他拉开一定的距离之后,他施法,数千长藤朝着阿箬扑了过去。
这是风九烟的乐趣所在,他本可以在一见面的时候就直接抓走阿箬,但那样做未免太没意思了些。他还是想和阿箬好好玩一玩,这是他表达喜悦的方式。
渐渐的他意识到了不对,阿箬似乎是在被他追着往前跑,可她实际上也是在不停的往聆璇所在的方向靠近。
这一世的云月灯不知为什么,竟是那样信任聆璇,这份信任让风九烟妒忌。
聆璇有什么好值得托付的?她为什么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朝他所在的方向奔去?他心里想着这些,越想越是难受。
他再度施法,前方的道路被他以结界堵住。阿箬不慌不忙,直接拔出白霜剑以硬碰硬。伴随着轰然一道清鸣,他设下的第一重结界裂开。
而伴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另一声叫人心悸的轰然之声。哪怕阿箬与云梦宫还有一定的距离,凭着肉眼凡胎都能看出那里好像出了大事。
这时候是云梦宫诸长老潜入主殿未遂的时候。阿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火光亮起,焰火巨龙从天际俯冲下来的气势,让远处的阿箬都下意识屏息。她猜或许是聆璇应当是遇到了危险。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支援聆璇,阿箬义无反顾的跳下了云梦泽。
她不会像修士那样飞来飞去,这一带又没有渡船可以供她乘坐,要想前往位于云梦泽中央的云梦宫主殿,她只有跳湖。
至于凡人跳下湖水后要游多久才能游到云梦泽中央,她没有想过,她游到一半会不会因为力竭而沉湖淹死,她也来不及细想,因为藤蔓紧追着过来,她迟一点点跳下去,都会被缠住带回到风九烟的身边。她不知道自己落入风九烟手中会不会真的如闻雨来所说的那样被洗去记忆变成云月灯,不过她是宁愿冒着被淹死的风险也不愿去赌风九烟的良心。
在阿箬跳湖之后,藤蔓的移动停了下来。保持着毒蛇扑食一般的姿势凝固在湖岸边却迟迟不动,仿佛水中有它们忌惮的东西。
第76章 一只可怕的魔
风九烟撤去了幻术, 恢复了原身的相貌,且是他惯于使用的男子形态。
风九烟的男身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而这世间的妖, 大多有天然的魅惑之态,风九烟化作男子的时候,眉眼并不如女子一般纤细秀婉,然而低眉垂目之时, 却有说不上来的风.流, 不经意间好似能勾魂摄魄——这也是为什么阿箬肉眼凡胎也能拆穿他伪装的缘故。他之前变成了云梦宫中某位高阶弟子的模样,单论五官、体态,他都没有任何破绽, 毕竟他也是活了近万年的老妖了, 法力不可谓不深厚, 可是一个寻常的云梦宫女修眼中是不会有他那样的妩媚的,那好比是岁月酿成的醇酒,好酒不该盛放在茶碗之中, 风九烟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张涉世未深的脸上。
不过风九烟倒也并不在乎自己的伪装被阿箬所拆穿的事,反正……她逃不远的。
他站在山岗上, 眯起眼睛看着阿箬义无反顾的跳下了云梦泽, 冷笑一声后不紧不慢的上前,那些在湖岸边作势欲扑却又迟迟不敢下水的藤蔓在见到了他之后都变得躁动不安, 如同在外受了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家中长辈出恶气的顽童。
“乖。”风九烟轻轻抚摸着这些藤条, 它们霎时间安静了下来,盘旋在风九烟的脚下。
“让她逃吧,她以为她是在向着生路进发,实际上, 前方可是我为她准备好的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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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不知道自己跳湖的举动究竟是明智还是愚蠢,但她在游到一半的时候敏锐的感受到了这云梦泽深处,应当蛰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每游一段,被她系在腰间的白霜剑便会发出警惕的低鸣,而阿箬在这时低头,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总会看见有一抹漆黑的影子在湖水深处游过,就好像是某种巨大的鱼……或是别的什么怪物。
阿箬不是一名修士,没学过各式各样的法术也不了解仙门各个宗派的来历,所以她并不知道云梦宫的最早乃是赤帝在人间的宫殿。在遥远的上古之时,在那个神与魔纷争不断,人间还是神魔战场的时候,云梦泽乃是天底下最有名的魔窟,云梦宫最初是赤帝对抗邪魔的前哨所,后来初代的云梦宫主继承了赤帝传承,也继承了赤帝的职责,以云梦宫全宫之力镇压生活在湖底的……那些东西。
聆璇和绿卮夫人打了一场,拆了云梦宫主殿也毁了部分的护宫法阵,因此湖底的那些东西也就蠢蠢欲动的浮上了水面。七千年过去,它们的凶性衰减了多少尚不好说,但顾忌着白霜剑和那枚白玉眼的威严,它们暂时也只是浮上来探头探脑一番,并不敢对阿箬真的做什么。
阿箬不知道自己现在脚下有多危险,她紧盯着前方云梦宫主殿的方向努力的游着。聆璇和绿卮夫人在打斗的过程中,不少云梦宫的建筑都遭了秧,因此眼下湖面上时不时就会漂来几扇门板、几件木制的器具,阿箬游一段路便攀着那些漂浮物休息一阵子,起初倒也还轻松。然而云梦泽被聆璇和绿卮夫人的灵力牵引着涨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潮,如同沸腾的水一般。越是靠近云梦宫主殿,她的行动就越是困难。
一阵大浪拍来,阿箬没能躲过去,在浪潮中她不慎松开了她抱在怀里的浮木,往水中沉了下去。
她及时的憋住了呼吸,原本是可以在浪潮过去后很快浮起来的,却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拽。那不是水草,阿箬努力的在浑浊的湖水中睁开了眼睛,惊骇的发现自己脚踝处竟是空无一物,就好像抓住她的是她看不见的水鬼。
之前那些游曳在湖底的巨大阴影这时反倒不见了,然而这片水域却也连一条鱼都见不到。白玉眼在阿箬坠湖之后也跟着入水,发出的光芒照亮了相当广阔的一片空间,而在这片空间中,什么都没有,没有活物、甚至也没有砂石,寂寥到让人心惊,只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阿箬不断下沉。
阿箬拼命挣扎,那柄悬在她腰间、有着神智可以自行行动的白霜剑并没有在这时候主动跳出来帮她,好像在这片水域中它也成了一件彻彻底底的死物。阿箬趁着自己还有最后的意识,主动解下了佩剑握在手中,屈起身子猛地朝自己的脚踝斩去,她在濒临溺死边缘的时候这样在水里出剑很容易会伤到自己,然而她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可是让她倍感惊恐的是,白霜剑竟然什么都没有触到。
她不仅是看不见那只拽着她下沉的手,那只手甚至可能并不存在。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带着她下坠……
在这样的惊恐之中,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她的第一件事是大口的呼吸空气,既然还能呼吸,说明她现在已经回到了陆地。侧身吐出了几口片刻前喝下去的积水之后,她捂住隐隐作痛的肋骨,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起之后她不再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在陆地上,环顾四周她所见到的是一间狭小的石室——或者说,墓室。
在浮柔岛上的时候,她也去过别人的陵墓,坟墓中那种阴沉逼仄的环境她至今都还记得。一口巨大的棺材占据了视线中绝大部分的位置,四角则燃着长明灯,幽蓝色的火焰让阿箬想起了凡人神话中的地狱。
她不会是死了吧……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然而低头,白霜剑还在腰际,抬头,白玉眼仍旧如同一只苍蝇——啊不,是仍旧如同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环绕着她飞舞。她想她应当还活着,如果她死了,聆璇的一部分没道理和她一起下地狱。
用力深吸几口气后,阿箬在空气中辨出了潮湿的腥气,也就是说,这地方可能与云梦泽并不远。是谁将她带来这里的?脚腕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被什么东西握住的感觉,她不确定的伸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从冰冷的砖石地面爬起来后,她按住了腰间的聆璇,而后一步步的走近了石室中央的棺材。这口棺材用的是阿箬不认识的材质,不像是凡人下葬时会用的木头,更类似于……她壮着胆子摸了一下,这口棺材虽然是漆黑的颜色,但更像是冰,透着瘆人的凉意。
由于这间石室实在太小,且没有任何连通外界的进出口,就……就像这座也是一只大棺材似的。阿箬找不到门和窗在哪里,唯一能够着手调查的也只有眼前的冰棺和棺中的人。
如果这里面真的还有人的话。
朝着冰棺躬身致歉之后,阿箬用白霜剑划开了棺材盖,之后猛地后退以防被突袭。
但是什么都没有,她等了一会,四周保持着沉寂。
她再次小心翼翼的走近,看见的是一张诡异的脸。
棺材不是空的,里面确实躺着类似于“人”的……阿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她都不能确定棺材中的是不是活物。她首先见到的是一张介乎青年与少年的脸,苍白、孱弱,有着病态的憔悴。
躺在棺材中的应当是死人,可这“人”的眼睛是睁开的,瞳孔是青灰的颜色,浑浊一片没有丝毫神采,像是眼底有一片大雾。
可他又确实死了,他的脖子与脑袋分开、四肢与躯干分开,就好像是进入这口棺材前曾遭受过那惨无人道的车裂之刑。伤口处没有血渗出,阿箬只捡到了青灰的雾气,那雾气如同有生命一般飘动着,只是始终没有扩散开。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阿箬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触摸,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人叫然渟湫。曾经的人皇。”
阿箬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开口的不是棺中的尸体,而是——
她扭头,看见小半座石室不知从何时起竟爬满了苍翠茂盛的树木枝条,那些枝条如蛇一般缓缓爬动,不多时聚拢在一处,化身成了一个阿箬从未见过,却又分外熟悉的男子。
“妖王陛下?”阿箬没有见过风九烟的男身,但是风九烟变成男人时候的脸和他以女子形貌出现时多少有些相似,就好像是孪生兄妹一样。
“是我。”他轻声应道,在注意到阿箬眼里的陌生后,他又说:“如果你喜欢我另一幅姿态,我也可以变成那个样子。不过事先说明,我在化作女相的时候脾气会比较暴躁,我现在想要和你好好说会话,所以我才用这样的形象站在你面前。”
“你想和我说什么?”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啊。”说话间他走到了冰棺面前,用手指着棺材中那具介于生和死之间,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尸体”道:“这个人叫然渟湫,曾经的皇帝。”
“我知道。”阿箬回答。作为湛阳的侍女,她曾陪着湛阳一起读过《国史》,然渟湫即是百年前的“惠平帝”。
“……也是一只可怕的魔。”风九烟噙着笑,又补充了一句。
第77章 罹都的大门就要开了
惠平皇帝竟然是魔?风九烟告诉阿箬的这一事实让阿箬觉得荒唐。
她是熟读过国史的, 国史中记载惠平帝的生平,用了不过四五支竹简而已,轻描淡写的说这位在位不过七年的皇帝是宗室出身, 在其伯父烈闵帝病亡、其堂兄庄康帝被鸩杀、另一个堂兄昏德侯被废黜之后,他被大臣拥上了皇位。对于当时上洛城的掌权者来说,这个小皇帝不过是个傀儡,是不得不摆在金座上的塑像。而之后他也果然没有摆脱这样的命运, 直到他二十三岁死去那年, 玉玺还握在太皇太后手中、国政摇摆于太傅及太尉之股掌。
他出生在了一个不算好的时代,百年前的上洛城,宫闱斗争频繁。皇帝与太祝之间的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是七千年前云月灯留给后人的致命隐患。云月灯辅佐了圣武帝, 立下了绝世的功勋。她与圣武帝曾是养母与养女的关系, 两人直到死都亲密无间。因此云月灯可以在这个王朝拥有极高的地位, 她的权力可以凌驾于天子之上。当云月灯死后,之后千百年来的每一任太祝都继承了她生前的权力,可那些女人却未必能够让同时代的皇帝心服。天上不能有两颗太阳, 这个国家只能有一个统治者。于是天子与太祝之间,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争斗。
十五年前的羽衣之乱是这一场漫长斗争的终点, 而百年前则是这场斗争发展到末期最为激烈的时段。在血色与阴谋之间, 这个少年登基、青年早夭的皇帝一点也不重要。后世的人们学起这段历史时,记住的是一个个手握生杀的权臣、是野心勃勃的投机者、是斡旋在各方势力之间长袖善舞的商贾、甚至于是在史册中书写下鲜红一笔的刺客, 但总之没有人记住这个一生无功、无过、无出彩之处的皇帝。
现在风九烟告诉阿箬,这个平平无奇到死后谥号中都摆脱不了一个“平”字的皇帝, 竟然是一只邪魔。阿箬简直都要被笑死了。惠平帝若是魔,为何不设法位自己延寿?为何不杀了那些敢于轻慢他的臣子?为何不在上洛城中搅起更汹涌的腥风血雨,而是默默地做了七年的傀儡然后默默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