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眼下住在慑峰的山脚,当初她跟着聆璇君一同到浮柔岛后,住处的安排成了问题。凡人和他们修士不同,要吃饭要睡觉,不能随便找个山洞让她打坐就完事了。聆璇君原本是想将她一同带上慑峰山顶的,浮柔岛的掌门人却拦住了他。
阿箬记得那掌门说:“凡人气息浑浊,恐玷污慑峰灵气。还是让她住在山脚吧。”说着便命自己的弟子当场在山脚用仙术伐竹采石,片刻间便搭建起了一座看起来像是能给人住的茅屋。
聆璇君听不出徒孙话语中对阿箬的轻蔑,既然阿箬的住处被安排好了,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腾云上山。
对仙人来说,万仞高山与平地无异,一呼一吸之间便能飞身至山顶,可对于阿箬而言,她一个凡人要从山脚爬到聆璇君的住处,只怕要一天一夜,当时她抬头仰视高山的时候,还嗟叹了一声,心想自己要想再见到聆璇君恐怕很难。
谁知就当她第二天收拾好“被褥”的时候,某仙人便从高山飘然而至,不请自来的睡在了她的卧榻上。
阿箬:……
为了躲避徒子徒孙,眼下他在她这儿已经藏了几天了。慑峰山顶的洞府中留着他随手做的傀儡冒充是他负责赶客,隐去了气息之后谁也不知道他居然会在一个凡人女子的房屋内。
不过阿箬也看出来了,他并非是讨厌自己的徒子徒孙——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喜欢或是厌恶的情绪。他不见这些人,只是不希望被打扰。
“我不明白。”阿箬将竹竿拖入房屋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在处理竹皮的同时对聆璇君说话。
捂着耳朵哼哼唧唧的聆璇君有时会让她忘记他是仙门的宗师,而将他当做是一个普普通通爱抱怨的少年。“您过去嫌人世无趣,恨不得一睡不醒,可眼下徒子徒孙绕膝,您又觉得他们吵闹。”
“……现在找我说话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后辈了。”他不讲仪态的瘫在阿箬的石榻上,心不在焉的揪着柔软的鸟羽,“我醒来好几天了,本想再找个什么地方睡下,但想了想,万一我还有故人尚存世间呢?万一他们还要来找我呢?于是我便耐着性子等。”
“他们……来了吗?”这些天慑峰常有仙人飞来飞去,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他的故人。
“没来,他们都不在啦。”聆璇君说。
“不在了……”阿箬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我认识的那些家伙,要么死了,要么证得大道飞升了。七千年过去了,就我还留在这个世上,孑然一身,还要应付一大群聒噪的小孩子。”浮柔岛上那些在凡人眼中神通广大的仙人,到了他的嘴里便成了聒噪的“孩子”。阿箬听到这样的形容不免想笑,笑过之后抬头,不经意对上聆璇君的眸子,却见他也在笑,慵懒的、平静的勾着嘴角,明明说得是让人难受的话,可面上展露的却是满不在乎的漠然。
也许活得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了吧。有句话叫做太上忘情,阿箬不知道用在眼前少年身上是否合适。
阿箬以自己有限的阅历,没法理解一个活了千百年的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也就不再管他,专心的低头劈砍着竹子。聆璇君则是趴在榻上,看她劈竹子。
这几天他们的相处模式便是这样的,互不打扰,各干各的事。阿箬不会似他的徒子徒孙一般赶着上来对他谄媚奉迎,而他也不至于因为闲得无聊就对理会阿箬。就比方说现在,阿箬用来刮削竹皮的短剑并不趁手,但她没有主动向聆璇君求助,聆璇君也仅仅只是看着。
“你是要编新的竹席么?”
“不,要做一个竹篓。”
“做竹篓干什么?”
“去后头的池塘那里捞鱼。”
“捞鱼做什么?”
“做鱼烩。”阿箬舔了下嘴唇。
“哦,我险些忘了,凡人是要吃东西才能活下来的。”聆璇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仙门宗师和凡人女子之间的谈话就是这样平平无奇枯燥索然。
太阳一寸寸的西斜,阿箬手中的竹篓一点点的成型,他们时不时的随口聊上几句,屋内的光线暗下去后,阿箬起身去寻找灯烛,聆璇君先于她的动作打了个响指,屋内霎时间再度跃起了两三朵火焰,悬浮在空中,照亮了黑夜。这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法术,但他在阿箬这里住了也有两三天了,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出手帮她。
仙君大人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体贴她的难处,阿箬不禁有些好笑。她这一笑倒是让聆璇君有些迷惑,在榻上翻了个身,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瞧。
阿箬早就发现了,沉睡了七千年再醒来的聆璇君有时候和凡人的孩子很相似,眼神都是剔透干净的,他不懂得掩饰也不知所谓的礼节,觉得疑惑便会直勾勾的向她望过来,而她适应了这几天,也学会了在这样的注视下淡然处之。
“方才我说到哪了?”
“说到你和你母亲弟弟一块逃难,被山贼所掳,逃出来时顺手抓了山贼养的猎犬烤了吃。”聆璇君清楚的复述了之前阿箬所说的故事,证明他之前有认真在听她说话。
他其实对阿箬的经历并不感兴趣,不说别的只说过去神魔之战的时候,人族在混乱中苦苦求存,如阿箬这般身世凄苦的人他见多了。
他承认阿箬比起大部分的凡人来说还算有趣,遇危难能不慌不忙,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也能很快适应,比起那些只知一味啼哭哀求的凡人要好,但即便如此,这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并不值得他上心。
而这时的他之所以愿意待在阿箬身边听她讲些在他看来过于平淡的故事,那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无聊了,沉睡了七千年后,再度醒来时如果耳边没有人说话的声音而只有静悄悄流淌的风声,那他会怀疑自己再度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墓穴。
不过他倒也不是害怕孤寂——聆璇君在心里为自己解释,他只是会因此而感到乏味和厌倦而已,七千年后、七千年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生命。
“……后来我就被夫人买下了。哦,夫人便是勾吴国主的妻子,那日她前往樾姑城外的庙宇拜神,回王宫的路上遇见了我。我在牙婆手中并不安分,成日里想着要如何逃出去,伙同了十几个和我一样即将被买进娼馆的小姑娘一块作乱,打昏了看守我们的人,然后拔腿就往街上跑,想着混进人群中就没那么容易被抓回去了,结果反倒冲撞了夫人的车驾。夫人心慈,不忍心年轻的女孩到娼馆受苦,便从追来的牙婆手中买下了我们,送去了宫中的织室当差。我不是那批女孩中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但我运气好,得了夫人的青眼,于是很快被调去了她的身边,她命人叫我诗书礼仪,还将她的女儿托付给了我。”
说到这里阿箬深吸了口气,对凌夫人的追思、对湛阳的旧情、对自己被抛下的怨恨,这些感情交织在她胸臆,沉甸甸的压着她难受。
但这些感情聆璇君是无法体会的,他盘膝坐在榻上,聚精会神的盯着阿箬,等着她继续将故事说下去,对他而言“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
阿箬这时已经编完了一只竹篓,故事她也不想再说下去,看了眼窗外悬挂的满月,她想这已是休息的时候。
聆璇君躺在她的卧榻之上,仙人不在乎世俗礼节,阿箬其实也不是很在乎,但厚着脸皮凑上去和聆璇君一块睡觉这种事她还是做不出来。因此她照常如往日一般找了几件据说是鲛纱裁成的衣裳做被褥,在屋子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便合上了眼。反正聆璇君有洁癖,自他入住之后,这间屋子便干净得连半点灰尘都没有,她倒也不用担心地上肮脏。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觉察到身上一暖,明白是聆璇君怕她夜间着凉,为她施法保暖。
阿箬睁开眼睛,望向了那个坐在月色下发呆的少年。也许是同情心泛滥,有那么一瞬间阿箬竟然觉得他很可怜。不过她一个朝不保夕的凡人有什么资格可怜他呢?想到这里阿箬自己都觉着好笑,被剑气所伤的脏腑隐隐生疼,她按住心口默默忍耐,忍耐向来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您为何没能得道飞升?”她在疼痛的同时昏昏欲睡,竟然下意识的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疑惑的事情。
等了很久,在她快要睡去的时候,她听见月下那人轻声的回答:“因为我还不知道‘大道’究竟是什么。”
“七千年前有人和我说过,我还要等。等一个人将我所不明白的东西,教给我。”月色冷如霜华,他扭头看向阿箬,那双浅淡的眼眸中空无一物。
第7章 双向厌恶
浮柔剑宗的掌门在次日清晨朝露未晞的时候登门拜访。
阿箬尚在睡梦中,不过她一向浅眠,窗外骤然吹来的疾风就能将她惊醒。彼时她揉着惺忪的双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依稀还能看见灰色浓云下的残月。
不知何时她居然已经睡到了榻上,聆璇君盘膝悬浮在半空,闭目吐纳着天地灵息。在她起身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虽未睁眼,却准确的朝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阿箬今年十九,在凡人中算是早已及笄,可这么点年岁在聆璇君的眼中和孩子没什么分别。长袖从头顶拂过的那一刻,阿箬很是心情复杂,摸了摸自己仿佛还存有对方掌心余温的头顶。
“弟子求见祖师。”门外在这时响起了某人清晰有力的声音,虽隔着一扇木门,可阿箬只觉得对方就像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似的,下意识的浑身一抖。
这是浮柔岛的掌门乐和真人。意识到门外之人是谁后,阿箬不免紧蹙眉头。
聆璇君脾气坏,这些天岛上谁人来求见他都不见,甚至为此不惜隐蔽了气息藏到了阿箬这里来。不少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没有料到聆璇君竟能“纡尊降贵”和凡人共处一室,还疑心祖师爷又甩手丢开他们去哪里云游了。可是没想到今日浮柔岛的掌门居然还是找来了这里。
别的人来求见聆璇君,阿箬只当是看热闹,可唯独岛上掌门……坦白来说,阿箬不是很喜欢他。不过料想,这掌门大人也不是很喜欢她。
在门外那道声音响起之前,聆璇君必然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存在,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急着施术送客,反倒盯着门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弟子为宗门之存亡而来,万望祖师爷庇护我等。”阿箬只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门外的乐和真人又说了什么,她便听不到了。她知道仙人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乐和真人这是在防备她,不愿她知道他们宗门的事情。
阿箬转头看向了聆璇君——他还是和过去一样,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永远都是一副倦漠的模样。
但即便看不出他对宗门的在意,片刻后他还是做出了反应,他打开了茅屋的大门,只是轻轻一挥袖,那两扇木门豁然洞开,露出了黎明晨曦之下一身白衣的清秀少年。
阿箬在聆璇君身后悄悄的又多瞧了这乐和真人几眼,终究还是和过去一样禁不住咋舌感慨。
浮柔剑宗第三代掌门,据说有数千年寿元的乐和真人,在人前是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模样,并且唇红齿白,体态纤纤,一眼望去便让人不禁心生爱怜。
这群修仙之人审美是不是都有些扭曲,阿箬默默看了眼同样面容幼齿的聆璇君,悄悄腹诽。在凡人的传说中,修道之人多是鹤发童颜、白须过膝且笑容慈蔼的老头子,后来正式和这群人打过交道后,阿箬明白了他们有驻颜之术、长生之法,如此倒也不难理解这些千百岁的老家伙为什么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年轻,可问题是——也不至于如此年轻吧。这些人既然可以施法更改自己的相貌,为何不让自己瞧着庄重威严些呢?一个个顶着张青涩的面皮,摆出老气横秋都神态,实在是……
就在阿箬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乐和真人大步走了进来。朝着聆璇君揖身行礼过后,他冷冷的斜睨着阿箬。
阿箬察言观色的水平一向不差,当即明白对方是在无声的逐客。这些天来她和这位高高在上的剑宗掌门见面的次数不多,每一次乐和真人都不屑于掩饰他对阿若的轻蔑,他甚至连和阿箬说一句话都不愿意,厌恶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
阿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仙人,也搞不懂乐和真人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何要与她一个凡人过不去,但既然被对方讨厌了,阿箬便没打算再凑过去恬不知耻的套近乎,乐和真人进门的同时,阿箬便朝着聆璇君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这间茅屋。
虽然这茅屋是她眼下的住处,虽然把住处让给她讨厌的人似乎有些憋屈,但阿箬不至于为这么点小事斤斤计较。而且就算乐和真人不赶她走,她原本也是要出门的。
她被剑气所伤,现在都还在治疗中。聆璇君七千年前虽然教出了浮柔剑宗的开山掌门,奈何七千年时过境迁,浮柔剑宗的剑法发展到现在,早就脱离了他这个祖师爷的框架,。侵入阿箬体内的剑气,就算是他本人也难以清除,或者说他可以,只是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与时间,因此这事到底还是被交给了浮柔岛上的人。
这座岛并不算大,由慑、俪、峣、祁四座山峰组成,阿箬眼下居住的摄峰大体位于海岛中央,摄峰的山顶是岛上最高的地方,而她要去的是浮柔的俪峰。
俪,成双成对之意,顾名思义,所谓俪峰便是由两个大小不等并立的山头组成,两山山鞍处有一处天然的温泉,这些天阿箬便是靠着这温泉驱散体内剑气。
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并不容易,更遑论爬上去,阿箬从清晨动身,等到了俪峰山脚下的时候都已是日上三竿。若她也是个身怀法力的修仙之人,乘风御剑什么的不在话下,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辛苦。
好在今日抵达俪峰山下的时候,竟有一柄长剑清啸一声从天而降,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剑长三尺三寸,不知以什么材料铸成,竟是半透明的朱色,造型也与阿箬从前在勾吴王宫那里见过的凡人佩剑有所不同。她认得这是俪峰山上住着的剑宗长老公孙无羁的兵器。
“公孙仙姑今日终于舍得帮我了。”阿箬欷歔。
这俪峰的温泉有疗伤的功效,阿箬这些天每日都到这里,久而久之也就与俪峰居住的人混了个脸熟。目前这山上也就住着一位女仙及几名侍奉她的童子而已,那道号“无羁”的仙子似乎是疏离冷淡的性子,同浮柔宗的掌门一样见到阿箬便没有好脸色,但她也至于对阿箬有什么憎恨之情。前几天阿箬爬上俪峰时往往双脚都满是血泡,这公孙仙姑虽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多说,却每回都让侍童给她送来了治伤的灵药。这次倒好,干脆直接将自己的本命剑给丢下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