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许多一生美满的女孩,她们幼时降生之时被父母捧于掌心爱若珍宝,成年之时出嫁,价得如意郎君,琴瑟和睦,晚年之时又有儿孙饶膝,亲朋在侧。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云月灯想要的,但这样的生活似乎是大部分凡人女子所渴求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也能拥有这样美好的一生,而不是每一世都以太祝的身份孤独的死在他的怀中。
她说,快要结束了。
这结束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七千年来她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即将成功,还是……
很快他明白了什么是“结束”。这一次他等了八十年,八十年间换了两任太祝,然后她才以十四岁小女孩的模样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一如既往的挑选她成为了新的太祝。
这一世她姓朱,成为太祝之后的尊号是“月长明”。她和之前数代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性情稍显文静,笑靥温柔如春,在做了太祝之后没多久就如同过去那样,被那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指引着翻阅完了太阴宫中留下来的全部经卷,得知了自己的前生和这一世要完成的使命。
知道这些之后,面容清秀神态稚嫩的女孩呆呆地坐在太阴宫的最高处发了一天一夜的呆,最后是他实在忍不住,从她耳垂边的玉珠珰中化形而出,问她:“你不去吃点东西或是喝口水么?难道是不能承受这样的命运,所以决心饿死自己?”
他只是随口说笑,七千年过去,他也会讲玩笑话了。
可是那小姑娘竟然认认真真的说:“是有这个打算。”
他错愕的看向她。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是云月灯的转世,我为什么不可以平静安宁的度过这一生?从小在家中,我便是那最不起眼的孩子,我天资平平、相貌平平、出身平平,族中没有谁看中我,也没有谁喜爱我,哪怕是我的父母都有各自偏宠的孩子,而我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参选太祝只是来走个过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被选中。可是一朝之间我就登上了这至高的太阴宫,然后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云月灯。”女孩露出了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我不习惯荣耀加身更不习惯万众瞩目,我就想默默无闻的活着,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我,我便做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野草,自在的生长、自然的凋落,这就足够了。我凭什么要为了我并不熟悉的天下苍生,献出我的命呢?”
他伸手摸了摸这姑娘戴着沉重珠冠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可曈那漆黑的身影却又一次的浮现在他心头,他叹了口气,无奈的告诉这个姑娘,“……这是命运,命运是不能反抗的。”
很多年后银发聆璇仍会深深地感到后悔,他不该在月长明面前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应该在那时握住她的手,然后带着她杀出太阴宫去,什么见鬼的命运、什么早已注定的死亡,都不要去理会,他就该一心一意的带着她走,从太阴宫这座华美森冷的囚笼中杀出去,无论是谁都挡不住他们,就算是曈来了,他也该豁出去与那个女人同归于尽。
当时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的看着小姑娘眸底的光辉熄灭。
太祝月长明,原名朱樱,这个名字中带有“樱”字的女孩,一生短暂的就仿佛是春时的樱花。她的精神死于那一日,死于他告诉她命运无法反抗的那一日。
而她的身躯……
死在二十年之后的羽衣之乱中。
那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京中许多的贵妇人在那个年纪都如盛极的牡丹一般绚丽,而对于云月灯的转世来说,三十多岁就已经等于是晚年。早夭的命格如同一根用丝线悬在她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劈开她的头颅。
可是他没有想到,死亡居然降临得那样盛大。
羽衣之乱是一场浩劫,牵连进来的贵胄不计其数,帝都化成了一片血海。她被枷锁缚住,被囚入水牢,然后被拖去了市场穿着一身赤衣,枭首于黎民面前。
七千年来,两百多任太祝,从来就没有过如此不体面的死法。他当然想过要救她,可是没有成功。他过去期待着什么能够打破宿命,现在那个打破宿命的人出现了,天衢阁主,那个男人穿着宽大的白袍,好似是帝都中随处可见的轻浮公子。他笑盈盈的决定了朱樱的命运,眼中没有喜怒,只有对这个世界的轻蔑。
天衢阁主打破了宿命,却是以一种银发聆璇不能接受的方式打破。他杀死了月长明,废去了太祝,封禁了太阴宫。银发聆璇想要反抗,却发现不是对手。他和他的兄弟所继承到的终究只是聆璇一部分的灵力罢了。
“你将我吃掉吧。”绝望之时,他的兄弟这样告诉他。
“不……”他当然下意识的拒绝。
“快些!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我们得救她,我们得救救她啊……”兄弟痛苦的揪着他的衣领嘶吼。
可是,为什么要救她呢?反正死后,她还能转世,下一世不做太祝,大不了他就跨越茫茫人海去寻找她,不管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垂髫小儿还是妙龄少女,那都是她。现在救下她那又如何?她、她活不久了啊——
可是他看着兄弟痛苦的眼神,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没有人教他们两个什么是爱,可是漫长的七千年,他们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个人学会了。
爱是炽烈的、是不理智的,如山洪、如岩浆,摧枯拉朽,气势浩荡。
“别怕,”他的兄弟最后留给他的是这句话,“我并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是就此消失了,我会与你融合,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啊。”
**
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三十年来他辗转各地,逐渐懂得了当年兄弟的感受。
也许他说的没错吧,吞食了他之后,他们就合二为一了。
爱慕、无悔、坚毅……这些原本他所不具备的感情,在那之后充盈于他的胸臆。很遗憾他最终没能救得了月长明,不过幸好,他又一次的与她相遇。
在勾吴国,樾姑城外,当他第一眼看到她之后,便不管不顾的扑向了她。他当然明白每一世的云月灯都是不同的人,虽有着相同的灵魂,却有着不同的记忆与性情。
不过没关系,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老朋友。他不介意与她重新相识、相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再次与她并肩踏足大江南北,少了她的风景,终归是不及当年那般迷人。
他跨过罹都的重重山峦,找到了魔巢所在的方向。他的本尊就在那里,他一进入罹都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回归本尊,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
“好久不见。”满头银发的他重新站在本尊的面前,注视着对方空洞的眼眶,微笑着向他询问:“要不要……吃了我?”
罹都崩毁在即,他所在意的人命在旦夕,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上洛,这一次他做牺牲的那一个。
不后悔。
第154章 斩树
罹都没有昼夜之分, 阿箬只好将自己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当做是清晨。
她这一次醒转后看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随手一摸摸到的便是落满了灰尘的枯骨。
再一抬头,迎面扑来的是炽热的吐息, 一只形貌狰狞的巨兽在她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好像随时准备将她吞入腹中。
阿箬淡然的抓起地上的枯骨拨开了巨兽的嘴巴,并且嫌弃的抱怨了一声:“好臭。”
这让巨兽十分尴尬,但它并不能吃了她。而阿箬之所以敢如此放肆, 正是因为笃定了对方不敢吃了她。
巨兽化作了人的样子, 只是脸上有丑陋的鳞片,下半身拖曳着长长的尾。这是一只魔,是这些天来第七位将阿箬争抢到手的家伙。
阿箬仔细的记着数, 在短时间内她已经被争夺了十二次, 从修士们的手中到魔的手中, 再从魔的手中到了另一批修士的手中,然后那批修士被偷袭,她又落入了又一批修士手里, 那批修士没能提防好暗处的危险,又全体死在了一只魔的手中……
就这样阿箬被反反复复的争夺着, 目前抓住她的这只魔倒也还算争气, 已经杀死两个试图抢走她的对手了,并且似乎并没有马上杀死阿箬的意思。他们之间很少交流, 阿箬只知道这家伙正带着她往某个方向赶去……之前那些抢夺她的家伙也是一得到她之后便匆匆忙忙的带着她赶路,只是去的方位似乎各有不同。
“醒了?”那只魔冷冰冰的向阿箬开口, “醒了就和我走。”
“……我有些饿。”阿箬很不给面子的答道。
那面上长鳞拖曳长尾的魔人恶狠狠的瞪了阿箬有一会,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干脆一口将阿箬给吞了,拿她当食物。
不过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这位魔人大爷再三纠结之后, 一甩尾巴出了山洞,片刻后拖着一具死了的魔兽尸体回来。
“皮甲太厚实了。”阿箬皱着眉头抱怨。
这魔人只好忍着气,辛辛苦苦的又为阿箬将兽皮剥了,将兽肉切块,又为她生好火,将肉块串在废弃的刀剑残片上烤。
“多谢。”阿箬朝他点头。
“一会吃饱之后,你记着老老实实的跟我走。”魔人开口,嗓音嘶哑狠厉。
“我知道我知道——”阿箬头也不抬的回答,“你也打算将我带到一个地点之后,杀掉我是吧?”
“不错。”魔人冷冰冰的回应。
“所以你到底是要打算领我去哪呢?”阿箬追问:“去哪?要用怎样的方式杀死我?为何我只有死才能救你们?你总得为我将这些困惑给解答了,否则是要我做一个稀里糊涂的鬼么?”
说完她又道:“如果让我做一个稀里糊涂的鬼,我还不如现在就了结自己,反正都是要死,死哪里都是一个死,自己动手总好过被人杀了。”
魔人看向阿箬,用沉郁的嗓音开口道:“我们……并不是非要你死不可。”
“哦?”阿箬好奇的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发现了,魔与人在某些方面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魔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偶尔他们也会感伤,会怜悯,会疲倦。
“我们这一族被困在罹都已有数千年,想要的无非就是自由而已。”他喃喃道:“这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吃人的嘴软,阿箬咬着这魔人烤的肉,也就暂时抛下了自己作为人类的立场,大声附和道。
魔人懒得看阿箬,继续说:“如果天道真的有自己的意志,如果天道的化身真的在暗处注视着我们,祂也会出于怜悯和理解而站到我们这一边——知道为何我们这一族被困罹都七千年,仍旧还能存续下去么?”
“因为……魔不死不灭?”阿箬想起了之前聆璇告诉她的话,“世间只要有光便有影,神既然存在着,你们魔也就不会死。”
“七千年来,有人始终用四方的灵气供养着罹都。保证了罹都不至于灵气干涸,保证了我们能够自由行动,不会陷入漫长无期的沉睡之中。”这魔人回答。
阿箬被这样一个答案惊到,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些。
“云月灯。”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心中一直不能解开的困惑,在电光火石间忽然就解开了。她明悟了什么,但又转瞬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中。
“天地之间弥漫着灵气,你们凡人感知不到,但那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灵气汇聚于灵泉,灵泉存在于陆上、存在于海上、存在于天穹。云月灯用了七千年的时间,将九州大地上的各个灵脉打通,将灵气引到了罹都。”
阿箬想起了太阴宫中那幅地图,她曾比对着史籍,将历代太祝走过的地方用朱砂笔描画于地图之上,错综复杂的路线交织成了一张庞大的蛛网。
“那可是相当震撼啊……”阿箬感慨,“凡人的一世只能活七八十年,云月灯的转世寿命更短,最多也就二三十年。于是她便只能每一世都回到太阴宫,继续前世未完成的事业。这可真是像极了愚公,诶,你知道谁是愚公么?愚公是我们凡人杜撰出来的一个人物,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可是他决意要搬走挡在自家房屋前的两座大山,于是他扛着锄头背着篓子便出了门。邻人们都笑他,笑蚍蜉之力难撼大树,他一个衰朽的老人,每天去搬运土石,就算是搬到死,也最多不过是挪走大山的小小一角。”
魔人好奇的看着阿箬。而阿箬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与其说她是想要给眼前的魔人讲故事,倒不如说她是想要将这些说给自己听,“愚公说,他有子子孙孙的后代,他死之后,他的子孙会继续他的事业,终有一天,他的后代可以为他完成他的心愿。”
云月灯的寿数短暂,可每一世她都会回来,天长日久逐年累积,终究能将天下的灵脉引至罹都。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只不过阿箬暂时还不明白她这样辛辛苦苦是为什么。
“也许云月灯是不想让我们魔族消亡吧。”这魔人从前应是某位魔尊座下的亲信,法力不俗、见识颇广,在看出阿箬心中的疑惑之后,他略一思索,为阿箬解答道:“云月灯是你们凡人的太祝,太祝是崇神的,历代凡人对神的信仰与畏惧,都由太祝不断的塑造和强化。然而身为最初的太祝,云月灯却对神并无半点敬意。”
这点阿箬早就知道了,她默默的啃着手里焦糊味的烤肉,想起了曈的那段记忆,记忆中晚年的云月灯跋涉山水走到了曈的面前,那时圣武帝濒死,神不愿回应云月灯的祈求拯救圣武帝,因为神不愿意看见人族因为圣武帝的存在而整合为一体。于是云月灯毫不犹豫的便抛下了神,转而深入沧山,找到了堕魔的曈。
曈是太古之时的人类,那时候的人与神是敌人。而从云月灯与曈的对话中,阿箬没有听出半点她对神的尊重。
“哦,她不敬神,所以呢?”
“所以她留下我们魔,很有可能是希望我们能够牵制住神明。”魔人冷笑,“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且狂妄,把神和魔都当成了可以被她操控的棋子。”
阿箬没有说话,她隐约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云月灯是很狂妄,而且说不定比这魔人想得更加大胆,用魔制衡住神算什么,说不定她真正的心愿是……将神与魔一同摧毁呢?想到这里她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