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通费解地搔头,似乎在艰难地回想。
“这么显眼的特征,如果在水族军里见过的话,应该印象很深刻才对。”
忠叔淡淡道:“没有见过吧。”
而这时,阿通“啊”了一声,一拍大腿,说:“我想起来了!这个特征!”
另外两人看向他。
阿通说:“去年,有个水族的混血装作是兽族军的人,在城外和我们接应,被我们当场识破。因为是晚上,鳍耳的颜色不明显,我之前没记起来,但现在想想,他好像就是两边鳍耳颜色不一样!我想想……他好像左边的鳍耳是蓝色,对吧?”
听到这里,忠叔耷拉的眼皮一抬,似乎也回忆起来了。
“那个人啊……他谎称也是兽国混血军的人,可是却没有对出暗号,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忠叔道。
“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还是阿季你亲手杀了以后,将尸体推进灵江里灭迹的。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同为混血,竟然不辨是非,自降身份去给纯血统的人当工具,真是该死。’”
“我……”
阿季的心情忽然混乱起来。
在当时,他全心全意地忠于兽君永顺。
兽君永顺的理念,改变了他一直以来的价值观,让他从长久的迷茫和自我厌恶中走出来。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有觉得自己的作法、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可是这一刻,他猛地感到一种没由来的恐惧。
然而,他没有机会将自己没有构思好的话说完了。
噗呲!
阿季突然感到腰后一阵剧痛。
他抬手一摸,看到满手鲜红的血迹。
阿季回过头。
在他身后,阿涟面色苍白,满头细汗。
她颤抖着拿着平时用来给士兵们分水果的小弯刀,此时,刀刃上已全是血迹。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眼底是苍白而彻骨的绝望。
装着空碗筷的食篮翻倒在帐篷外,碗筷碎了满地。
往日,阿涟不会说话,但是很爱笑,她会微笑着用小弯刀给水果去皮、切块。
这是她唯一会用的武器。
但此刻,她握着小弯刀,毫不犹豫地对着阿季的腹部,再度捅了进去。
第138章 中.毒
一刀, 两刀,三刀……
阿涟看上去好像是疯了。
她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弯刀捅向阿季的肚子。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她紧紧咬着嘴唇。
不会说话的哑女连哭也只能哭出嘶哑的调子, 发出悲恸而无助的“啊啊”声,像是不通节律的哀歌。
阿季仿佛也呆住了。
他是个有经验的士兵, 不至于打不过阿涟,可此时, 他像是忘记了反抗, 只木讷地任凭阿涟将锐器刺进他的腹部,反复数次。
他的血溅到阿涟身上和脸上,他的眼睛里倒映着阿涟痛苦的神情。
最终, 阿季双腿失去力气,倒了下去。
阿涟朴素的簪花从他指尖滑落, 落到血泊中。
阿涟本来, 是回头来拾回簪花的。
*
这个时候,守在帐篷外的灵瑾与寻瑜, 都呆住了。
他们一直带着安念候在外面。
看到阿涟冲进去的时候, 他们起初并没有太大反应。
他们并未料到, 像阿涟这样温厚善良的女孩子,在极度愤怒下,身上能够爆发出这种程度的力量来。
阿季的两个同伴回过神,率先上去阻拦,可居然控制不住疯狂的阿涟。
阿涟仿佛已化身为仇恨的罗刹, 身上只剩下复仇的怒焰。
此时,灵瑾与寻瑜也反应过来。
这三个俘虏在兽国的人中身份特殊,可能会是重要的消息来源, 还不能死。
兄妹二人连忙也闯进去阻拦!
安念同样与他们同样在帐篷外目睹了全过程,看到阿涟捅向阿季时,他同样微微面露惊诧之色。
安念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只是他双手仍被束缚,做不了什么。
同一时刻,灵瑾与寻瑜兄妹两个合作,寻瑜去用灵气护住阿季,灵瑾则用力抱住阿涟,将她拉开。
有灵瑾和寻瑜两人加入战局后,形式终于有所逆转。
阿涟暂时被灵瑾拉开了,可她双目通红,仍在拳打脚踢。
她张大了嘴,喉咙里嘶哑地发出“啊啊”声,泪水淌了满面。
阿涟说不出话,但她意思很明确,她想杀了他,为哥哥报仇。
灵瑾抿紧了嘴唇,手腕用力。
她完全能够理解阿涟的心情。
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的兄长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说不定会比阿涟更为狂躁愤怒,她一定也会想手刃仇人,为兄长复仇。
可是眼下,她必须控制住阿涟。
灵瑾说:“阿涟,我跟你一样有亲近的兄长,我的亲生父母同样在战争中战死,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不想站在道德的立场来劝说你,只是眼下我们确实还需要这个人。
“这个人可能掌握了不少关于兽国军队甚至是兽君、卧虎城的信息,只要他能说出更多的事情,我们在战场上就有更多的筹码,就有更多自己的士兵有机会可以活下来。
“你的兄长,当初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伪装成敌军的一员去与他们接洽,内心也一定是希望战争能由我们取胜的。
“这样做,也是完成你兄长的遗志。”
灵瑾感到被她压制住的阿涟,挣扎的力道仿佛小了一些。
于是,灵瑾继续说:“等一下,我将你兄长去世的地点详细地问出来,然后派人去那里及相应的灵江下游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物。
“你兄长的事情,我也会全部告诉水族的军官,让他们给你的兄长记下军功,拿到他应得的荣耀。
“原谅我这样做,请允许他们再活几天,好吗?”
阿涟身上的力气逐渐松懈了。
终于,她的小弯刀从手里掉下来,“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回头抱住灵瑾,呜呜地哭了起来。
灵瑾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却无言语。
*
过了许久,受了重伤的阿季被士兵们搬动到一个相对安静干净的帐篷里休息,军医过来看过之后,姑且止了血。
灵瑾撩帘入内。
寻瑜问她:“阿涟好些了吗?”
“情绪稍微平复一点了。”
灵瑾轻声道。
不过,灵瑾的情绪此时也有些低落。
毕竟阿涟知道了那样不幸的消息,她短时间内都很难走出来。
灵瑾说:“我让其他女兵在陪她,女兵们也有不少人失去了亲人,让她们互相诉说,她或许会好一些。”
寻瑜略一颔首。
灵瑾问:“那这个阿季呢?”
寻瑜道:“命姑且是保住了。”
两人正谈话间,忽然,躺在榻上的阿季,面色苍白地睁开了眼。
灵瑾立即凑过去看。
还不等她与兄长先说什么,就听阿季自己虚弱地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话,可以坦白出来。”
阿季居然愿意开口了。
灵瑾微微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你愿意说了?”
“嗯。”
阿季已经得到了止血,又用了草药止痛,应该情况还好,但他毕竟受了重伤,声音相当气虚。
他定定地看着上方。
许久,阿季眼中流下一行细泪,他相当勉强地抬起手臂想要遮挡。
阿季似是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轻轻地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祖父母杀了我父母,因为他们讨厌我这个混血,也连带着讨厌我父母。
“而我从此憎恨普通血统的灵族,加入了永顺陛下的阵营,也随之仇恨一切敌对阵营的人,因此杀了阿涟的兄长。
“现在阿涟恐怕也像当初的我那样,开始仇恨我这样的人了。也难怪她想杀我,因为我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我明明那么恨祖父母,却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也让当初的我类似的事,发生在了别人身上……只是万幸,阿涟最爱的兄长原本也是混血,她至少不会因为我,迁怒于所有的混血。”
灵瑾与寻瑜静默。
不过阿季似乎也不需要听众,他只是自己心里堵得难受,所以才将这些说出来罢了。
阿季道:“我告诉你们吧,只要是你们想知道、而我能回答的,我全部都会说出来。
“就当是赎罪。不能再让这样没完没了的事情,再度持续下去。
“我们来水陆城之前,面见过兽君本尊,知道一些卧虎城的军备还有布置……不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内容可能滞后了。”
灵瑾心头一顿。
这正是他们想要得到的信息。
直觉是正确的,这三个俘虏果然不同于普通士兵。
“没关系。”
灵瑾立即说。
她想了想,又道:“我们想要结束三族间的斗争,只要顺利得到结果,不会过分为难兽族和混血的平民。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灵瑾这句话,似乎让阿季的良心得到了一些安抚。
他停顿片刻,又道:“阿涟大概永远都不会想见我了。不过,你们能帮我对她说声对不起吗?其实也不是想求得她的原谅,我这么说,大概更多是希望我自己能好受一些。”
灵瑾一顿,应道:“好。”
*
同一时刻。
兽宫。
永顺独自坐在空旷的金殿中,手中仍然捧着红绸所罩之物。
“陛下,安念将军被抓,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一位仙官颤颤巍巍地匍匐在他面前,谨慎地想要求得兽君的判断。
“与他一同被抓的,还有我们安插在水陆城多年的线人。他们一直能收到卧虎城发出的重要下去,知道的事情不少。陛下您一直没有决断,这样下去,会不会……”
仙官想说的,是那些暗探会不会无法抵御翼族军队的威逼利诱,将事情都说出来。
这显然对兽族军队不利。
半个月来,朝廷中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担心这个。
可是,唯有兽君,始终没有太大反应,仿佛根本不在乎。
君主的态度,就像……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对此早有准备一般。
永顺甚至没有听完他说的话,就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
仙官有话难言,只好退了出来。
穿行在玉栏朱漆的兽宫长廊中,沉默的宫人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在这样沉闷的寂静中,兽族仙官忽然心里打鼓,感到一种沉寂的恐惧。
最近,卧虎城越来越冷清了。
百姓们平日里都门窗紧闭,非必要不会出门。
而且莫名其妙的,朝廷里的仙官也越来越少。
昨日上朝时,能来的人,又比上个月少了三个。
听说,那三个人曾被政敌发现,他们在私下里议论兽君。
陛下是个仁君,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他当时表现得很温和,似乎完全不在意,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可现在,那三个人却陆续都不见了。
明面上波澜不惊,好像根本没什么大事发生,可一问,却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个去了哪里。
还有,前线的情况也很奇怪。
自从逐月军来了以后,前线就败多胜少,而且,混血将领和混血士兵的死亡人数也越来越多。
最奇怪的是,大多数人不是在战场上战死,而是病死的。
虽说离家千里,会有水土不服、容易生病的情况,但混血死去的概率,远远高于普通士兵。
要说因为混血的体质,仿佛也并不是,根据他们多年的记录,混血的健康并不会逊于普通灵族,有时还会更强。
主要是,仙官查阅记录时,发现了一个规律,却不敢轻易说出来。
似乎是……服下陛下所赐予的神药越多的人,越容易暴毙而死。
以前前线军有优势,更何况战线离卧虎城千里之遥,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少有人在意这些伤亡人数比例。战场上死人,本来就是稀松平常。
而现在,兽族军显出颓势,一旦开始思考失败的原因,这些古怪的迹象就变得显眼起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陛下为何要害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仙官心中惴惴不安,却只敢将所有的疑虑都藏在内心深处,一句都不敢告诉旁人。
回到家中后,他在屋中徘徊不定,始终难以安宁。
终于,他还是唤来了自己的亲信。
仙官在内心安抚自己,他不是不信任陛下,只是……想把事情了解得更清楚罢了。
仙官对亲信道:“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亲自去一趟水陆城,看看战线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记得行事小心,千万……不要被陛下的耳目发觉。”
*
另一边,关押俘虏的营帐中,阿季流下的血已经深深渗进泥土里,留下一摊可怕的痕迹。
阿通和忠叔各占一边,呆呆地坐着,阿通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似乎有不少军官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
阿通听了听情况,推测道:“看样子,阿季应该是打算开口了。”
“嗯。”
忠叔同意。
阿通的眼神还有些呆滞。
说实话,先前的场景,对他震动也不小。
阿涟是个好女孩,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甚至对他们有些恩情。正因如此,她痛苦的样子才格外让人心碎,甚至让阿通对伤害她的兄长生出了愧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