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上一只鬼大腿——蒋淮琅
时间:2021-10-29 10:15:48

  “我没有死。”赵媞也很执拗。
  陈姜想不管怎样也是要把她送走的,速战速决当然最好。给别人做心理疏导虽然不是她的强项,但比起影子那小妞压根不知愿望是什么来说,顺利铺开了送这个绿祖宗的下地府之路,已然可喜可贺。
  希望那位前朝余孽袁公子懂事一些吧。
  穿着补丁衣,拎着甜面糕,领着亲哥哥,堵着鼻子孔,陈姜就这样在赵媞的指引下来到春光巷西面倒数第二家的宅子门口。
  双扇黑漆大门上嵌铜狮门扣,门口清扫得非常干净,青石院墙比隔壁高出一截,从外观目测这是个不小的宅院。
  陈姜一面上前叩门,一面腹诽,逃犯也不知收敛,两个外乡生面孔敢租这么好的房子,生怕招不来邻居眼睛似的。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一扇门开了条小缝,清瘦的女子露了半张脸,目光带着询问。
  陈姜放下手指,微笑道:“阿桃是么?我找林公子,我是应你家小姐相邀,来给她治病的。”
  对方一口喊出名字,婢女阿桃神色大变,她从头到脚打量了门外两人一番,把门一关,嚓嚓跑走了。
  陈百安惶恐不安,他完全搞不懂自己的妹妹在做些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门口,张嘴就说给人治病。他接受妹妹见过阎王爷的说法,可阎王爷没让她胡来吧?
  “哎呀不行!”陈姜气呼呼地又堵了鼻孔,“这味儿弄得我心难安哪,不知谁在搞鬼。”
  赵媞贴心道:“尊主不必忧心,袁熙武艺高强,若尊主遇棘手之事,大可让他助您一臂之力。”
  陈姜哼哼两声,心说前提就是救活你,救不活你肯让他帮忙才怪。
  等了一阵,那婢女阿桃再次开门,没有说话,而是态度谦恭地抬起手,示意陈姜跟着她走。
  陈百安在后头急切地拉她衣襟,被陈姜拍掉,还收获警告眼神一枚。没有办法,他只好战战兢兢跟着妹妹踏入这所陌生宅子。
  绕过影壁,偌大庭院静悄悄空落落,青砖铺地,四方格局,多摆奇石,少植花木。正房两侧有廊,连着厢间呈回字形,白墙黑瓦,清雅素净。
  院子是一进的,只是比寻常宅子宽敞许多罢了。
  阿桃引陈姜兄妹在厅堂落座,悉悉索索往返两趟送上茶水点心,之后便垂头立在一旁。
  陈姜不客气地端起来就喝,拿起来就吃,还招呼陈百安:“吃啊,这点心可比我们买得好。”
  陈百安羞得不行,他虽然没学过礼数也觉得妹妹太不见外的表现有跌颜面。听陈姜提起点心,突然想起了自己买的甜面糕。琢磨着妹妹是不是早知道要到这里来,特意买了点心送人?他赶忙拎出甜面糕,递给陈姜。
  “干啥?”
  “呃……”陈百安看看阿桃,嗫嚅着开不了口。
  “这是带给你娘吃的,收好了。”陈姜看出他的意图,忍俊不禁。
  陈百安的脸红得像个煮熟的大虾,心里的埋怨不免在表情上也露了些出来,妹妹这也太不像样,当着主人家的面说这种话。
  陈姜见他坐立难安,笑道:“知情懂礼,孺子可教也。”
  陈百安瞪她一眼,她又回瞪,兄妹俩眼神官司打得不亦乐乎之时,厅外步来一人。
  一打照面,四目相对,陈姜微微一怔。
  来人是名年轻男子,身着鸦青直襟长衫,腰束同色蛛纹带,乌发以竹簪高束,上下再无多余缀饰。他身形高挑挺拔,步伐稳健有力,负着手的姿势也不显老气,倒让人觉得神韵清华。
  一双眼睛黑且亮,只是目光冷冷清清,看不出惊讶,亦没有审视,只是冷清。这是来人整张脸上长得最出色的部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陈姜肆无忌惮地迎着他的目光,暗想,不愧是前朝皇侄,这货果然气质高贵。只是那惨白呆板的脸蛋是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袁熙,他并未因客人是两个半大孩子而表现出丝毫轻视,踏进厅来略一拱手,道:“在下林熙,不知哪位曾与舍妹有约?”
  陈姜举手:“我。”
  袁熙一句废话没有,侧身道:“请。”
  陈姜起身,对陈百安道:“你在这儿等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饿了就让阿桃姐姐给你弄点饭食,我去去就来。”
  陈百安飞快地瞄了一眼阿桃,脸上的烧热是再也退不下去了:“姜儿,你说啥呢……”
  陈姜朝袁熙嘻嘻一笑:“管饭么?”
  袁熙眼神微动,冲阿桃道:“听小公子吩咐。”
  阿桃俯身领令,挪到陈百安身后站好。更使得他如坐针毡,浑身僵硬,只求救似地看向陈姜。
  陈姜却不再管他,甩着胳膊随袁熙去了。陈百安生着气忽然又想起,妹妹怎么不堵鼻子了?
  从正房一侧上了东厢房回廊,袁熙停在第一间门外,态度有礼却面无表情,“请进。”
  陈姜伸手推门,又回头看他:“就我自己进,你不进去么?”
  袁熙沉默片刻,道:“神医若许,在下便进。”
  “进来吧!”
  经赵媞巨细无遗地介绍,陈姜对袁熙的性格略有了解,总结一句话就是以姑母为荣,对前朝感情颇深。这小子大约是被洗脑洗得彻底,三年逃亡生涯也没把他改造成一个普通人,对赵媞言听计从,始终以君礼待之。当然,这在赵媞的嘴里就是忠心耿耿,誓死护主,披肝沥胆,竭诚尽节。
  屋有内外,穿过布置精美的外屋进入内室,浓浓的香气熏得陈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抬眼就看见飘在床边的赵媞,和躺在幔帐里的赵媞。
  “尊主!”鬼赵媞泪眼朦胧,痛苦道:“我…我好像没有气息了。”
  陈姜心道,不是好像,是肯定。来看你一眼对你有个交代,接下来劝服袁熙才是正事。
  她走近床边,掀开纱幔,定睛瞧去,悚然一惊。
  床上的赵媞双眼已阖,身体僵直,皮肤呈灰白色,嘴唇脖颈出现淡淡黑斑,一看就是死去多时了。让陈姜觉得惊悚的是,她的眼角,眉心,人中,下颔,耳侧插了七根针,且非医病用的银针,而是类似缝被用的粗针,又粗又长,直挺挺扎在死人皮肉里,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做什么?”陈姜皱着眉头发问,“人都死了还封她七窍干嘛?”
  赵媞不肯相信:“不!我没有死!昨天早间我明明还有气息,尊主,尊主大人你救救我!”
  袁熙静静立在三步之外,半晌低声道:“神医断定舍妹已死?”
  “你觉得呢?”
  “在下不知,一切由神医决断。”
  皮球踢回来,陈姜立时觉得袁熙心机深沉,绝非一般无脑忠良,于是轻笑:“你不知,我倒是知道一些,传说古时有一种暑季存尸之法,即在活人咽气半刻之内,用银针封尸七窍,意在封住体内元气不泄,可保尸体多日不腐不臭。”
  袁熙垂下眼帘掩住情绪,惨白呆板的脸庞上很是平静。
  “为何要保林小姐尸身不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有认定她已身故的人,才会给她封七窍。你让我决断,我就给你断一个,林小姐,的确已经死了。”
 
 
第23章 不是爱喝鸡汤的人
  袁熙向后晃了半步,又极快稳住身形,依然默默无语。赵媞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陈姜用手轻轻拂过死去赵媞的脸庞,捻着那针又道:“林公子,你这样做是为了等我么?林小姐曾告诉你她与我有约,而我医术高明可将她治愈,所以即使她已死,你仍是存了一线希望,希望我真的有起死回生之能,对么?”
  袁熙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笑,道:“然而你并没有。”
  “是啊,我并没有,”陈姜爽快承认,感慨道:“林小姐的去世我深表同情,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
  “恕在下有事不能相陪,神医请自便。”
  袁熙突然打断陈姜的话,看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哎,你别走啊,我还有话说呢!”陈姜傻眼,理想抱负珍爱生命的话题还没起头呢,这人怎么就走了?
  赵媞扑过来,像影子曾经做过的那样,对着自己的尸身一遍一遍撞着哭,哭着撞,徒劳得让人心疼。
  总要有个接受过程的,影子如今不就接受得挺好吗?再过几天公主殿下就会习惯做鬼的生活了。
  做鬼?陈姜思路猛地急刹,一拍床柱子叫道:“不好!你那表哥怕是要殉主了!”
  “林公子!林公子!”
  陈姜大声喊着跑了出去,直奔正厅没见他人,陈百安还在僵硬地坐着,阿桃还在老实地站着。
  陈姜一把抓住她:“林公子在哪儿?住哪屋?快带我去,他要自尽了!”
  阿桃不知所措,哆哆嗦嗦只会“啊啊”地叫着。
  陈姜拍她肩膀:“知道你是哑的,带路就好,快带路,迟了就来不及了!”
  出门阿桃指向西厢第一间房,陈姜跑得飞快,几步到了跟前,推也不推,直接半边身子撞了上去。
  “林公子!哎哟喂!”
  陈姜哪里知道门压根没插,撞开门扇一个收势不及,噗通摔进了屋里。
  眼前是一双穿了黑布靴的脚,往上,是裹在长裤里修长的小腿,再往上……陈姜觉得心也随着这一跤摔踏实了。
  袁熙坐在圆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清冷,没自刎也没服毒。
  他看着倒在脚下的陈姜,没有任何动作,声音如同初见时平稳:“神医寻在下有何贵干?”
  顶着小丫头的皮就这好处,摔个狗吃屎也不必尴尬。陈姜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手,掸掸裙,没事人一样自顾在桌边坐下:“我想和你聊一聊。”
  “在下正要读书,无空。”
  公主都翘辫子了他还读哪门子书?分明是以此作为遮掩,想思考思考下一步追随主子的方式。
  “小……小妹,你没事吧?”屋外传来陈百安的声音,他被陈姜突然的激动弄得十分紧张,坐不住寻了出来。
  “没事,你回去呆着,我一会儿就来。”
  虽然袁熙摆出拒绝姿态,陈姜还得努力劝说:“林公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林小姐的离去对你打击很大。我也很难过,毕竟我与她相识一场,所以还请你听我一言,我们的人生不应该为别人而活……”
  “神医,”袁熙再次打断陈姜,目光中终于显出一丝不耐,“家中还有事务,你与舍妹约定既已完成,就请回吧。”
  说罢不给陈姜机会,起身唤来哑女,“阿桃,送客。”
  “林公子,林公子你听我说……”
  陈姜想赖着不走,可他却拿着书离开了,阿桃站在门口不解地看着她。
  为难哑女没有意义,陈姜只得出了屋子,而袁熙早已不见人影。
  不得不说袁熙不是一般人,他很平静,平静得像在开玩笑。他看似毫无疑问地接受了一个小丫头的“神医”身份,近乎轻信地把公主尸身呈于他人眼前,确认再无生还可能后不哭不嚷不伤心,竟悠哉看起书来。换做谁能做到?面对死去的人,亲者痛仇者快,就是一个路人,也免不了会唏嘘几叹。但他没有,他只有平静。
  正是这一份异于常态的平静让陈姜意识到,袁熙大概不是爱喝心灵鸡汤的人,不是能轻易敞开心扉的人,更不是能被三两句空话劝服的人。家国倾覆,一门死绝,唯一活着的意义已经失去,平静下的汹涌也迟早会爆发,他除了能做个忠臣殉主而去还能做什么呢?
  送赵媞投胎可能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袁熙若一心求死,她终生都得被这祖宗纠缠。
  要以赵媞之名压服他吗?陈姜很矛盾,她不愿在活人面前暴露自己通鬼的事实。前世因此失去亲人,朋友,工作,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被多路“大师”轮番上门挑衅,最后背井离乡,终日孤独,客死异地。
  难就难在她只能见鬼,就像见这世上任何一个路人甲乙一样,并无收鬼技能。若遇心怀不轨之人,鬼保不住她,她自己也保不住自己。
  陈姜思前想后觉得不甘心,她略一思忖,对阿桃道:”你家公子不愿见我,我就不打扰了,你给我找些纸笔来,我留书一封,待他出来你交给他。”
  主人避而不见,整个院里只有阿桃一个婢女,客人不愿走她也不能生拉硬拽,只好听从陈姜吩咐替她寻来笔墨纸张。
  陈姜回到袁熙的屋子里伏案疾书,吹干墨迹,折起交给阿桃,严肃地同她道:“阿桃,林小姐信任你,我也信任你,你须得切记一件事,只有我能救你家公子一命,如果他看了我的信还是想不开,有什么风吹草动想投缳跳井的,你给我拼死拦了,叫人来给我送信,记住我家就在大槐树村村尾溪沟子后头,切记啊。”
  阿桃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收了信纸,将陈姜兄妹送出门去。
  关上大门,阿桃匆匆走去东厢最后一间屋子,敲门,半晌内里道:“进来。”
  阿桃推门进屋,见袁熙肃立窗前,怔望院中,侧影尽显落寞孤寂。
  她眼圈一红,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慢慢跪下双手呈上陈姜的手书。
  袁熙没有接。许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阿桃,你走吧。我房中书案上有一个匣子,你带上它走吧。”
  阿桃拼命摇头,口中不住地啊啊凄叫,跪着爬到袁熙腿边,用力磕下去。
  “殿下去了,你已无再留的必要,走吧,回你的家乡去。”袁熙的声音淡而坚定,似乎心意已决。
  阿桃直起身子,张手舞臂地比划起来。
  袁熙道:“无用,那人真也好假也罢,殿下的确不可能再活过来。后事我自会处理,你不必过问。”
  阿桃再比划,袁熙又道:“你已尽了你的本份,毋需管我。”
  阿桃情急不知如何是好,猛然看见落在地上的信纸,忙捡起来,啊啊示意着递上去。
  袁熙不接,她坚持地伸着手臂,一双黑眸里满是祈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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