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是快乐的, 清醒是痛苦的。啊,多么痛的领悟!”
他们两人习惯性地遵从容逸的决定, 即使是在神志不清时, 也本能地按照她所说的,交换了各自“偶像”,立刻被那不正常的互动反应吓得冷汗直冒。
理智回归大脑后, 他们一刻也不敢在人群中久待。
当他们找到容逸时,她正傻呵呵地抽着不知从哪儿顺来的雪茄,对着天上的彩云吞云吐雾。
两人架着她抢了雪茄后,她眼瞳一会儿五彩斑斓,一会儿暗沉发黑,挣扎了片刻,勉强恢复理智。
三人简单总结了维持神志清醒的关键:
不能看云;
不能参与船上的活动;
不能对眼前景象心生向往。
但是船上的活动太丰富多彩了,哪哪儿都是,每个看起来都是那么有吸引力。为了躲避无不在的诱惑,他们只能蹲在光秃秃的甲板角落,彼此监督提醒着,谁要是又沉迷进去,便由其他两人唤醒。
他们就这样,艰难地捱到了黄昏。
而ICE和雷蒙德,自分别后就杳无音信,容逸用小队通讯都无法联系到他们。
他们应该没有按她说的做,而且似乎陷得更深了。
“咕——”
中午没敢去餐厅吃饭,容逸捂着饥饿的肠胃低头盯着甲板,不去注意前方派对上飘来的烤肉香味。
张海洋咽了口口水:“我好饿……”
罗画月:“我也是……为什么今天不像昨天一样,给我送螺蛳粉了?”
罗画月的话提醒了容逸:对啊,他们三个都没吃午饭,从下午就开始肚子饿,按照船的规则,不是应该在他们想吃东西的时候,就立刻送来食物吗!
她转而又一想,他们三人已经清楚了船的诡异,并且时刻注意保持理智清醒,如果此时有美味食物送到眼前,他们敢吃吗?
起码容逸自己,是不大敢碰的。
“是戒心!”容逸说:“我们对船的行为起了戒心,所以它不再满足我们的需求了。”
“或者说,我们的需求有了一个船无法完成的前提:就是这个需求不能是船完成的,否则在我们看来,一切都是陷阱。”
“咕——”
动脑会消耗能量,容逸有了合理的猜测,也更饿了。
“那怎么办?”罗画月抱着膝盖抵在空空如也的胃部前后摇晃,焦虑地说:“我们可以趁不是饭点的时候,避开人群,溜进餐厅偷点吃的吗?”
容逸正在思考这样做的可行性,忽然听见老人沧桑冷静的警告:
“我劝你们不要。”
容逸循声望去,发现船舷上不知何时高坐着一位干瘦的老者。
和泳池派对上衣着鲜亮时髦的人们不一样,他穿着破烂脏污到看不出颜色的布片儿,头上戴一顶破烂草帽,手中的鱼竿儿就是用不知从哪儿拿的铁棍和衣服上拆下的棉线粗陋制成。
就是这样一位比他们三个不快乐乞丐还像乞丐的老人,在欢乐气氛的烘托下,竟凭空生出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仙气儿。
张海洋低声疑惑:“我靠,哪儿冒出来的‘高人’?”
容逸吃过被副本诱惑的亏,对莫名出现的人和事都非常警惕,她站起身,礼貌地上前询问:“冒昧问一句,您进入游戏,是为了怎样的愿望?”
这是个只有玩家才能答上来的问题。
老人从草帽下斜乜她一眼,松弛耷拉的眼皮底下,一双黑眸亮的惊人,哑着嗓子低笑:
“我没看走眼,两轮玩家了,终于有那么一两个脑子清醒的。”
这话信息量极大,容逸像漫漫长夜中看到了曙光,心跳加速。她抚住胸口,依然保持着警惕:“请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老人眼神忽然一凛,枯瘦的胳膊用力将鱼竿提起——
一尾如彩虹般的海鱼拖曳着晶莹的水珠,被拉出水面!
张海洋看见那鲜艳灿烂的鱼皮就挪不开眼了:“我的天!这是,这是什么鱼?副本独有物种吗?老师傅你等等我要拍个照——”
哪知道老人下手如飞,熟练地把鱼在船舷敲死,从靴子里摸出一片锋利金属片,开膛破肚,去皮抽骨,毫不吝惜地将内脏骨皮全部如果扔回海里,只留下两瓣青灰色的鱼肉。
“在这里,别盯着花里胡哨的东西看。”老人把鱼肉切成小块,收进腰间布袋里,拿一块出来挂鱼钩上,抛钩下钓。
“关于你的问题。”老人慢悠悠道:“我的愿望是消除天下间所有的癌症。”
容逸闻言一愣:“……这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不可能。”老人哑声说:“但是老太婆走后,我太想太想,让所有该死的癌症都从这个世界上绝迹了!”
“没想到啊,一大把年纪了,还招来这么个倒霉玩意儿。”
不知道是老人钓技高杆,还是这片海域傻鱼多,说话间,他便又钓起一条更大的彩虹鱼,如法炮制,收拾成青灰的鱼肉,继续挂饵,下钩。
“现在轮到你们了。”老人说。
张海洋茫然:“轮到我们什么?”
容逸明白过来:“轮到我们自证,是玩家,不是NPC。”
罗画月盯着老人鼓囊囊的鱼口袋,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赶忙举手:“我先!我的愿望是考上Z央美院!”
张海洋说:“我想博士毕业。”
见容逸久久没说话,老人耷拉着眼皮斜乜她一眼,出口自嘲:“呵,我等了太久,这船弄出个头脑清醒的‘玩家’让我开心一下,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不不,您误会了。”容逸摆摆手:“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愿望进游戏的。”
张海洋和罗画月瞪大了眼睛:“容姐?真的假的?!”
“那你怎么会进来的啊!系统bug吗?”
容逸耸耸肩:“可能真的是……系统BUG吧。”想了想,她又补充:“也不是完全没有愿望——我唯一可以算的上是愿望的,就是想和网恋男友奔现。”
众人:……
容逸难得地不好意思了:“哈,见笑,这事儿确实犯不着动用这么大阵仗。但我也就这件事,能和‘愿望’靠个边了。”
老人似乎对她感兴趣了一些,把鱼竿架在船舷上,以对老人来说过于轻盈的身法从近一米多高的船舷上跃下,背着手,微微佝偻着干瘦的脊背,绕着容逸看了一圈:
“哦……哦……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容逸忙问:“您知道我为什么会进入游戏?”
“这个倒不知道。”老人摇摇头:“但我猜,你是你们中第一个清醒的吧?”
容逸点头:“我清醒过来纯属巧合,因为和别人专属的‘偶像’NPC对话所以……”
老人嗬嗬嗬地笑了:“这船上多少玩家,多少NPC,不小心和其他NPC对话的又岂止你一个。”
“但是你——”他皮肤皱起,枯枝般的手指的点点容逸:“你并不依赖于游戏帮你实现愿望,所以游戏对你只能限于表层的精神迷惑,无法像其他玩家一样,让游戏针对他们的具体愿望,给出一对一的深度诱-惑。”
“你是最容易清醒的。”
罗画月说:“可是我也清醒过来了呀。”
老人笑着摇头:“但是你很容易再次沉迷,而且沉迷的更深。”
“就像是吸DU。理智上你知道那是错误的,但身体的感知就是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
“一旦快乐的阈值被副本的幻想拉高,你就无法在理智的情况下再次感受快乐——”
老人露出一口黄牙笑着:“你们现在是不是觉得很沮丧,心情低谷,不知道为什么要控制自己远离那些显而易见的快乐?”
张海洋老实回答:“因为容姐不让。”
“那还是因为她对游戏‘无所求’,yu望低。”老人嗨哟攀上船舷,拿起钓竿:“你们很幸运啊,有个清醒的人在身边,还愿意听她的话。”
“不像我,自己挣扎着醒过来,也无人听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沉沦……”
容逸忍不住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您说两轮玩家终于等到了我们——您不是这轮进入副本的玩家对吗?”
老人又钓起一条彩虹鱼,嗯了一声:“我是上一轮的幸存者。”
原来这是个允许玩家超时停留的副本!
“从上一轮到现在,您等了多久?”容逸又问。
老人按了按头上破草帽,不去看天空中过于美丽的云彩,也不去看水里,视线直直投向遥远的、空无一物的地平线。
“大概有……三个月吧……”
罗画月惊呼:“天呐!”
饥饿使容逸的思维运转迅速:“您之前不建议我们去餐厅找食物,是因为船上的食物有问题吗?这三个月,您就是靠吃鱼活下来的?”
“呵呵,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上钩的彩虹鱼有点大,崩断了当钓线的棉线。老人见怪不怪,熟练地从破衣服上抽出一根棉线来,缠在铁棍上,末端绑上一截弯取的铁丝,继续上饵下钩。
罗画月早已饿的受不了,咽了口口水:“爷爷,您能分我们点鱼肉当饵吗?钓上来鱼立刻还您!”
老人嗤笑一声:“给你们鱼肉,你们有钓竿儿嘛?别看这船上看似什么都有,你要想找到点能做钓竿的东西,呵——”他显摆着手上这根铁棍:“知道我找这个宝贝找了多久?”
罗画月从怀里掏出总是随身携带的马克笔:“不用那么麻烦。”
甲板上有防滑纹路,不好画画,她略试了试,就转而在光滑的船舷壁上流畅地画出一条笔直的长线,口中念念有词:
“5节伸缩海钓专用高强高韧碳布钓竿,总长120厘米,重83克……人体工学防滑握把,配防炸线手摇渔轮,高速转比,30公斤刹车力……海钓专用强拉力防咬钓线……承重100斤……”
“发动!【达芬奇画鸡蛋】!”
一柄崭新、专业的海钓鱼竿从船舷壁上脱落,轻盈落入罗画月手中。
老人扭着头,眼睛都看直了:“这——你的技能——”半晌,他才憋出“有点厉害”四个字。
“厉害!”容逸也忍不住夸赞:“没想到你还是个钓鱼爱好者。”
罗画月嘻嘻笑着:“也不是喜欢钓鱼,就是回去之后有意磨练了一下自己的技能,家里凡是能拆开的电器、工具、器械,我都拆开研究了一遍,保证自己不仅可以描绘外观,而且能剖析内在结构,这样具像化的东西才是有用的。谁知道下个副本又需要什么奇怪的道具呢!”
就像自己回去后练拳锻炼体能一样,容逸想,其他玩家也都在休息日里为游戏做着准备呀!
见他们有了钓竿,老人很慷慨地递过去几块鱼肉,专业钓竿不负众望,两分钟之内钓上一条手臂长的彩虹鱼。
张海洋只盯着那条鱼看了几秒,眼神就有些发直,容逸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把他扇清醒,学着老人的样子把鱼处理成两瓣儿青灰色的鱼肉。
“据说海鱼没有寄生虫。”罗画月直勾勾盯着鱼肉:“我可以直接当生鱼片吃吗?”
老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说的也还是那句话:“我劝你不要。”
容逸轻轻嗅了嗅鱼肉,上面散发出一股奇异诱人的肥美香气。
罗画月十分不解:“为什么不能吃?这又不是船上的东西!”
“我也只是猜测。”老人说:“第一次试图钓鱼时,我往下望去,直接看到了这些鱼。”
“这种鱼成群结队围着邮轮打转,颜色鲜艳得像水里的彩虹。我觉得自己都要被吸进那些美丽的色彩里去了!”
“好在我及时清醒了过来,觉得这些鱼不对劲,便不再去看它们,也不敢吃它们。”
“当然你们年轻人要是胆子大,想试就试。”他嘿嘿笑着揶揄。
张海洋指着他鼓囊囊的布袋:“不能吃,您还囤那么老些?”
“只是用来做鱼饵吧。”容逸说:“您真正想钓的,并不是彩虹鱼。”
老人刚想说什么,手上钓竿忽然一紧,有鱼上钩!
这一次,他远没有钓彩虹鱼那么轻松自在,紧张得整个人几乎要站起在船舷上,浑身精瘦的肌肉隆起,死命把控着钓竿。
“这种手感……”老人严肃的脸色中透露出兴奋:“是那种鱼!可以吃的!”
他说着,粗陋的铁钓竿就因为手汗和鱼的重量开始隐隐打滑。
容逸眉头一皱:“很重?我也来!”
她爬上船舷,上面仅有巴掌宽的地方可供落脚,但两根手指粗的装饰钢条从船舷上平行而过,其间的空隙足够脚腕伸进去。
容逸学着老人的样子,将脚卡在船舷和钢条中间稳住身形,两手握在鱼竿上,和老人一起用力往上拽!
张海洋和罗画月每人抱住船舷上一人的腰,生怕他们被鱼扯进海里去!
“别心急!”老人在使劲的间歇喘着气提醒:“邮轮有速度,我们把它遛累了,自然就好拉上来了!”
“咯吱。”不易察觉的声响引起张海洋的注意,他抬头,看到脆弱的棉线已经被过于巨大的拉力扯断了一部分纤维!
“糟糕。”老人也发现了,皱眉咒骂了一声:“这条怎么这么大,线要崩不住了……”